第12章 田地
第12章 田地
“村裏人——”
阿桃想問的話還沒問出口,常平安似乎憋悶了許久終于找到人傾訴一般,将當年樁樁件件說出口。
他爹原是十裏八鄉有名的獵戶,力大無窮,當年山裏鬧大蟲,家家戶戶都有田地在山腳,去田裏幹活的村人隔幾日就有人不見,地頭還灑了不少血,後來夜裏家家戶戶又聽到虎嘯,叫的人心都發慌,這事兒一時鬧得沸沸揚揚。
沒鍋幾日村裏有幾個孩子也丢了,村裏人便懷疑是大蟲下山叨走了孩子,末了真在山腳底下找到殘肢。
此事更是鬧得人心惶惶,家中有孩子的都叫拘在家中不準出門。那時候他跟妹妹還小,興許是為了孩子,他爹便想喊人進山,一起将大蟲除了,先有人答應的好好的,可臨了真要進山了,卻沒人願意。
于是他便只好獨自進山,設下許多陷阱,又引大蟲出來,貓在樹上,一弓一箭費了兩天功夫才将那掉進陷阱的大蟲打殺了,回來時整個人還帶着一身傷。
因貓在樹上不敢下去,連着兩天只啃了些樹葉子,渴了也只能飲早上露水。
不過他爹拖着大蟲回來的時候,這事兒便徹底傳開了,常平安他爹也在觀南縣都傳出不小的名氣,家家戶戶都曉得山窪裏出了個打虎英雄,縣太爺得知後親自下來,送了銀子獎賞,還賞了一塊為民除害的匾,那陣子常家一時間可謂是風光無倆。
因打了虎,村裏人開始都是感激的,家中雞蛋糧食甚至小菜都往他家送。
再後來他娘身子不大好,瞧了郎中也愈發不行,不知怎的便傳出他爹招了什麽東西的怪話,于是許多人便說是打大蟲遭了報應。
因他娘身子越來越差,家裏先攢的餘錢見了底,他爹便常年在山裏一門心思想多換銀錢,人家不說到跟前,他是不曉得這些情況的,只悶頭打獵,有收獲了就進城換藥。他娘身子總不見好,長此以來花費甚巨,因此他家此後幾年過的也愈發艱難。
打虎英雄的風光一過,村裏原本的傳言就越發成了真相似的,個個都遠離了常家。
“我爹先還不知道村裏傳出這些話,後來曉得了,在村裏大鬧了一場,他人生的高大,不少人都被吓唬住了,可大家面上不說了,背地裏卻更議論開了,只說我爹中邪。”常平安聲音有些哽咽,“我爹無奈,可家中捉襟見肘,他還是得進山,這一回去了再沒回來,我娘也就這樣熬着,到開春雪化了,隔壁村裏獵戶進山……”
“我爹他…屍首都被狼啃的不成樣了,我娘本就撐着最後一口氣等我爹,聽到消息一口氣上不來也沒了。”
“爹娘喪事都是草草辦了的,村裏沒人搭手,各家只拿我與阿妹當喪門星看。”常平安說到這兒時語氣都重了幾分,
“我家大伯搭了把手,還說定會好好照顧我跟妹妹,我雖年紀小,但也是感激的,爹娘過世,家中還留下十畝上等水田,我年紀小,想着自己種不了許多,便将餘下幾畝田地賃給他,只一年給我與我阿妹一些糧食就夠了,可後來才知道,他是想連我爹娘留下的田地都吞了。”
“連村裏先前那些鬼話都是他傳出去的——”常平安捂着臉嗚咽,“他與我爹是同胞弟兄,怎麽能做到這個地步!”
“我當時不過七歲年紀,我阿妹走步尚穩,大伯心裏盤算被我知曉,沒有收斂反而更欺我年幼,反抗不過,強占了我家田地,對外只說往後他養侄兒。”
“族裏那些族老誇他兄友弟恭,家中十畝田地說我人小給我怕要荒了田地,于是只留下一畝叫我先種着,等年紀大了,力氣足了再将餘下田地還回來。”
常平安握緊了拳頭,
“若只如此日子倒也勉強能過,可沒過多久,我阿妹叫他用一把糖騙了,等我從田裏回來就不見了人,村裏跑遍了才有人說是叫人牙子領走了。”
常平安沒吃沒喝追到城裏找了兩天兩夜,找不到人,這才絕望的拖着身子回來了。村裏人看到還說是他大伯好心,見他一個小人帶着孩子過不下去了,才給她找了戶好人家送養。
常平安不管好心不好心,拎着鋤頭把他大伯家砸了個稀爛,他大伯裝模作樣,說自個兒願意養着弟弟家唯一的獨苗,可他自家人口也多,小的畢竟只是個丫頭片子,他也是一番好心。
自那以後常平安就悶頭獨行,時不時去城裏一趟打聽阿妹消息。村裏人見了都說他古怪,說他怕是也得了瘋病。
直到三年後,大伯孫女忽然落水死了,一大家子找上門來,說是叫他丢到河裏淹死了。那時候他已經長的比多數村裏人都高大,眼神看着格外駭人,這似乎也愈發坐實了是他幹的。
“我不過是可憐我這侄子,一個人帶個小的不容易,想着找戶好人家将她送過去養,卻不想招了狼,都過了三年還記恨着,竟……竟将我孫女丢到河裏了,這孩子怕是個獨的,出了這麽個沒心肝的孩子,往後咱們村裏只怕也要不太平了。”常平安大伯拊掌大泣。
“你說你是将我阿妹送人了,我只問你送到了哪家!怎麽說不出來!?”常平安氣紅了眼,憤怒的咆哮淹沒在衆人指指點點的聲音裏。
孤身一人,父母雙亡,親戚無靠,在村裏也就沒了根基,到底那些人人多勢衆,族裏叔伯村裏人還有裏正都說他不該這般狠毒,連他的辯駁都沒有人聽。
最終裏正敲定了,家中田地賠給他大伯種十年。
村裏人這以後都看緊了自家小孩,見到他便要說小心,連吓唬孩子時都要說再不聽話叫那個小喪門星将你丢到河裏。
常平安即便再要強經的事情再多,年紀畢竟不大,一氣之下直接進了山,在他爹生前壘的小屋一過就是十來年。
這也是為什麽每回打村裏路過,村裏人都那般表現的因由。
“我娘生前最後跟我說的話就是不要學我爹,不要亂發善心,餓死也不要進山打獵,把家裏幾畝田地種好,将阿妹養大成人……”常平安在臉上揩了一把,
“她說的話我沒有一樣做到的。”
紙錢燃燒殆盡,二人相顧無言,阿桃看見他眼睛紅紅的,心裏想着這些年他在山上是怎麽過來的,日複一日對着深山,沒有人同他說話,沒有人教他要怎麽活着。
當日錢婆子當街拽着她要她低頭的時候,常平安那一眼恻隐應該是想到他阿妹了吧。
“那些田地應當也過了十年了吧,我們一起去要回來。”阿桃握拳。
常平安将貢品收到籃子裏,三杯清酒淋在碑上,
“自然應該要回來,只是……只是我怕到時候又生出什麽事端。”
他孤身太久,要不是時不時去一趟城裏換些柴米油鹽,只怕連話都不會說了,被村裏人打壓的太狠,對上這些人莫名就會生出幾分退縮。
就像阿桃,在伯府待的太久了,即便心裏再想着平等自由沒,可經歷過這麽多不平之事,見識過那麽多命如草芥,連她都已被附上了枷鎖,若是真有一日再見到原先那些高高在上的所謂主子,她第一反應大概也是會忍不住躲。
要回房屋田地需得從長計議,兩人暫時揭過這一茬,各自想着心事上山。
今兒二人穿的都是新的,阿桃手藝好,買的燈籠上幾條栩栩餘生的魚被她原樣繡在了衣服上,二人相貌本就不差,走在一起看着倒也登對,路過村口雖人家依舊避着,但這麽多年過去了,也有人早淡忘了當初的事兒,不少眼神也好奇地打量二人,待兩人離開怕是又要多些談資。
年裏無需待客,也不用去跑親戚,阿桃顧不上正月裏不動針線的規矩,為了趕時間,從年前開始一睜眼就繡那副松鶴延年的錦屏,直到天黑到看不見了才歇下。
終于是趕着正月十五前兒把彩屏繡出來了,這一副松鶴延年是祝壽的彩屏,這種樣式是最不愁賣的,不說底,單說繡線用的都是頂好的,大戶人家老太太過壽,無論是送給老人家賀壽,還是在孝敬長輩在屋裏擺着,都是極為體面的。
明兒就是元宵,阿桃也準備進城裏,先賃個住的地兒,其餘的等安定下來再做盤算。
山裏住了十來天,清清靜靜倒也沒什麽不便的地方。
前段時間腌的酸菜已經能吃了,晚上阿桃用之前炒的肉臊子一起,用辣子爆了,煮了一大鍋酸菜肉臊子面疙瘩湯。
她如今戶籍是挂在常平安一起的,雖未在衙門過婚書,要在鄉下人看來,就已算是夫妻了。對于此事,本朝雖能立女戶,可她先前是奴籍,雖算被贖出府,卻沒有正式放籍的文書也沒有原戶籍的文書,只能暫且挂在常平安一起,之後還得想法子單立女戶,不好影響常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