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落雪
第1章 落雪
如今已至年關,觀南縣也早入寒冬節氣。一早起來天就泛着青灰色,今年到現在一場雪都還沒落,瞧這天色只怕頭一場雪就要下了。
達官顯貴多在觀南縣西街,西街之上要說最有權勢的莫過于永安伯府。
雖說是遭先帝厭棄攆到觀南,但外人并不知曉其中道道,城內大小官員皆小心翼翼吹捧着,因此這永安伯府從被攆出皇城到如今,已在在觀南城內舒舒服服度過了十幾載,說是土皇帝也不為過。
一大早這伯府裏頭就鬧騰開了,大夫人摔碎了幾個茶盞,廊下幾個伺候的丫頭身體肅直屏息凝神,平常交頭接耳說小話的今兒一個也不見了。
宋媽媽聽到信只盤了個髻,連洗漱都顧不上就步履匆匆往東院趕。
此時東跨院內吵吵囔囔,幾個粗壯婦人拽着一個丫頭,将她死死按在地上,另有個婆子則是掄巴掌要打,場面混亂不堪。
被這一群仆婦圍在中央的是個年歲不大面容姣好的丫頭,一身衣裳叫人撕扯的亂七八糟,冬襖領口的系扣已叫扯開了,漏出白皙的脖頸,發間銀絞絲梅花簪也不知被誰趁亂摸了去。
饒是如此狼狽,阿桃依舊垂着眼,不作一句争辯,僵着身子作一副堅硬神色。
房門咯吱一聲輕輕推開,大夫人身邊管事趙媽媽側身出來,這群仆婦愈發卯足了勁兒表現,身後那婆子一腳踢在她腿窩,兩邊婆子則将阿桃按在地上,粗粝的手掌如同鐵鉗緊緊箍住阿桃手腕。
站在阿桃身前的是錢婆子,見趙媽媽出來了,落下去的巴掌更脆了些。
阿桃到底面皮薄,沒一會臉上就被打的紅腫一片,額上還挂着血,這便是一早大夫人拿茶盞砸的,瞧着分外可憐。
趙媽媽咳了一聲,底下人立即有眼色的停了手中動作,“夫人有話,既是心思不正的,咱們伯府也留不得,如今年下也不好幹些晦氣的事兒,便打二十板子發賣出去吧。”
伯府是個五進的大宅,宋媽媽從聽到消息到現在才趕過來,先喘勻了氣,理了理鬓間掉下來碎發,方才走到趙媽媽身前,滿臉堆笑退下手上實心銀镯悄悄遞給趙媽媽,“當初是我将這丫頭領進來的,如今沒辦好差事不說,反生事叫夫人不喜,現下我便再把她賣出去,保管賣個好價兒。”
“宋媽媽你也是府裏老人了,今日我也勸你一句,少給自個兒攬事。”趙媽媽聲音冷了冷,将宋媽媽遞過來的銀镯子推開,“大夫人有話,既然這丫頭這般不要面皮勾搭主子,就将她剝了衣裳,拎到大街上當街賣了。”
此話一出,不光是宋媽媽,底下幾個仆婦連帶着一群鴉雀無聲看熱鬧的小丫頭都抽了一大口氣。
趙媽媽繼續揚聲說道,“大公子開春便要考試,中間再有不安分的,便不是當街發賣這般簡單了,你們一個個皮子都緊着些。”
話說完,趙媽媽便指使底下方才那扇巴掌的錢婆子,叫她盯好等板子打完就将人拎到街上。
阿桃一顆心愈發痛苦,其實她早已不是原來的阿桃了。
原主打小艱難,原是陝南人,家中為了給她爹還賭債,沒的商量直接将她賣給人牙子。那人牙子見她年紀雖小,但能看出幾分姿色,本是要把她賣到那等髒污地方去的,原主得知後吓得魂飛魄散,高燒幾日不退,那人牙子還沒賺到錢,自然不肯貼本給她醫治,原主苦熬了幾日人夜裏咽了氣兒。
等再醒來就成了阿桃,她現在都都不大記得那幾日如何熬過來的,前世今生一直腦海裏翻滾,半夢半醒嘴裏念叨了幾日的自由平等,有時睜眼看到發黃破爛的牆壁,心裏便懷疑那些高樓林立燈紅酒綠也不知是不是幻境。
而人牙子聽她胡言亂語,只怕是鬼上身,還是花了幾文錢請了仙姑驅了邪,興許是換了芯子,一番請神驅邪過後高燒竟漸漸也退了。
退了燒她嘗試過跑,可沒一炷香就被抓回來了,只因巷子裏到處都是那人牙子的眼線,人牙子陰森森地在她耳邊說,
“你如今身契都在官府過過明路了,即便跑得了,也是個沒戶籍的人,若叫拐子拐了,賣到髒污地,或是直接殺了,這世上少你一個可沒人給你申冤。”
這之後便将窗戶釘死,門牢牢鎖住,除了兩餐飯從門縫裏遞進來,再不會放她出去一步,連吃喝拉撒都在那狹小逼仄的柴房裏頭解決,活的像個牲口。
阿桃也漸漸死了心,至于死她是沒想過的,她還是想給自己掙活路。
打買下阿桃以後她出的事最多,這人牙子也覺的晦氣,到觀南縣時,她總算徹底養好了身子,人牙子生怕路上再出了什麽毛病,也不敢再帶阿桃去南邊,想着再耽擱下去只怕要徹底将人砸手裏。
索性這觀南縣也算富庶,不如就在這兒将人脫手,再換幾個合适的丫頭帶到府城去賣。這一來還是有的賺的,只是她先去春樓打聽了,知道這般年紀小的丫頭只能先去服侍花娘,賣不上高價。
阿桃得知後也想着博上一博,恰好永安伯府在買丫頭,阿桃說動那人牙子将她賣到富貴人家的府裏當丫頭,這等高門大戶年年都要買人的,回頭搭上線也算長久的買賣。
人牙子頗覺有理,且她這門生意有時也信邪,幾次三番下來折騰人,本就是折壽的買賣,又恰逢她兒媳有孕,只當積德了,便将人搓洗一番送到伯府來了,雖沒原先料想的賺的多,好歹也沒砸手裏。
阿桃初進伯府時便是那位宋媽媽領進來的,她有眼色,端茶倒水人勤快嘴也甜,月錢也肯買東西孝敬宋媽媽,幾個進來的丫頭之中宋媽媽偏疼她些。
分差事時便将她分到大夫人院裏做個末等丫頭,擔的不是累人的差事,府裏有喜事還常能得賞,前年升了大夫人院裏負責點燈灑掃的三等粗使,也就是這回變動壞了事。
阿桃打進府就小心翼翼的,連向上爬當個高一階丫頭的心思都沒有,封建社會不比新時代,人命微如草芥。
譬如同一批進府的小丫頭,手腳不幹淨偷了個玉制的鼻煙壺,月底管事的盤庫便查到了,大張旗鼓搜了一通,狠打了一通板子,打完就撂回自個兒床鋪上了。
進來的小丫頭攏共六個,都睡一屋,那丫頭也不過八九歲上下,幾板子下去都熬不住何況是存着要命的心思打的板子呢。阿桃只記得那日小丫頭在床上苦喊,阿桃幫她清了傷口,不過并沒有起什麽作用,當天夜裏人就咽了氣兒。
阿桃是眼睜睜看着她被草席子裹着擡出府的,蒼白的手毫無生氣的垂下來,管事的又召了她們這一群外頭買來的丫頭訓話。
其餘人或是年歲還小懵懵懂懂,唯獨阿桃知道,這是在殺雞儆猴呢。
她八歲被賣到府上,如今也有十個年頭了,府裏丫頭心思各異,不過大多都不想走,畢竟吃穿不愁,過的比有些富戶家裏的小姐還體面,有人想往上爬,也有想在主子面前掙臉面的,唯獨阿桃沒有這些心思,自打見識過這吃人的大院,她便悄悄攢銀子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脫籍出府。
可年紀一大,樣貌也長開了,又在大夫人院裏伺候,府裏大公子常來請安,目光便落到了角落裏的她身上,幾次三番騷擾惹得阿桃敢怒不敢言,後來臉塗黑些又躲得更遠些才堪堪叫那畜生忘記她這麽個人。
今兒一早阿桃過來熄燈,因天太早便沒用草藥塗黃臉,誰成想這大公子晨起要效仿古人出府尋友踏雪尋梅,途徑大夫人院子便想着來問安順便知會一聲,沒成想二人又撞了個正着。
這位大公子相貌油膩,大腹便便,一雙眼眯起來,笑着便想拉阿桃的手,“我前幾日才說母親院裏有個相貌俊俏的小丫頭好久不見了,想不到今兒又碰上了。”
阿桃想到那幾乎噴在脖子上的熱氣便狠狠抖了兩下,曾經的自由平等似乎離她越來越遠,她如今只不過是個任人揉捏的蝼蟻。
阿桃渾身顫抖,不知是懼的還是氣的,拉她出去要打的婆子只當她是怕了,惡狠狠拽着她往外頭拖。
她一頭發髻散亂,兩邊臉頰紅腫,被幾個婆子按在凳子上,根本反抗不過,先時打她巴掌的婆子在一邊看着,幾個家生的小子舉着板子來打,阿桃至始至終都沒再吭一聲,她本就生的單薄,外衫已經叫錢婆子扒了,只着中衣,幾板子下去後背也很快就滲出血跡來。
宋媽媽露出擔憂的神色,可她不敢往前,怕叫阿桃更遭罪。餘下丫頭婆子戰戰兢兢很快就散了,一場鬧劇快的像從未發生過一樣就結束了。
板子一歇,錢婆子就扯着阿桃上街。
從後門跨出伯府的瞬間,阿桃心裏竟莫名松快了不少,回頭看一眼伯府,只感覺它能吃人。只是想到前路晦暗,心裏不覺又混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