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章
1 第 1 章
◎謝某從未見過姜娘子(修)◎
初春,京中寒意未散,定遠侯府卻賓客盈門,格外熱鬧。
定遠侯府世子謝久淮久居北地,時隔多年回京,正是為今日與安國公府嫡女姜念遙成婚。
兩人一個少年将軍,一個京中才女,任誰看都是郎才女貌,很是相配。
更何況這婚事是當今聖上親自下旨賜婚。今日大婚,皇帝親臨定遠侯府,此番恩待羨煞旁人。
只是,這樁婚事在姜念遙心中,算不上是幸事。
拜過堂後,姜念遙被人帶去新房。她昨晚一夜難眠,今日婚禮儀式繁瑣,如今好不容易喘口氣,終于倦怠地坐下。
謝久淮仍留在喜宴未歸,姜念遙靜靜打量這處全然陌生的地方。
婚姻是人生大事,她本以為今日會過得無比漫長,但未曾想她一整日昏昏沉沉,連謝久淮的面容都未看清,以後便要與他一同生活。
這便是成親嗎?
姜念遙只覺得一口寒氣凝滞在胸口,不上不下。初春的料峭寒意将她的心一寸寸凍住。
她此前從未見過謝久淮,只聽過他在北地打過幾場勝仗。皇帝賜婚的旨意已有一段時日,可他直到昨日才回到京中,想來他也不滿意這樁婚事。
姜念遙垂眸,濃密的眼睫遮住她眼中洶湧的情緒。
可惜皇命難違——
“阿遙姐姐,你快瞧瞧這是什麽!”
一道童稚的聲音打破她的沉思。
姜念遙擡頭望去,只見幾個年紀不一的女郎從外間走進來,打頭的是個梳着總角看摸樣不過七八歲的小孩子。婢女們行禮後退至一旁,及至那孩子走近,姜念遙這才看清她懷中抱着只圓滾滾的白色小貓。
小孩子獻寶似的将貓兒捧到姜念遙面前。
旁邊一個穿着淡粉色羅裙梳着垂挂髻、年紀稍長的女郎立刻輕聲責怪道:“清韻,不可無禮,要叫嫂嫂,怎能叫姐姐。”
又說,“這貍奴太鬧騰,莫要吓着嫂嫂。”
聽到這話,清韻笑着甜甜地叫一聲“嫂嫂”。
姜念遙笑容溫和。
她心中有數,最小的這個便是謝久淮的繼母所出的女兒,名為謝清韻,如今才七歲。其他女郎應是叔伯家的孩子,她過去在京中見過幾面。只是她自從三年前的事後,稱病推了所有宴客的帖子,極少出門赴宴,見着這幾個女郎臉生。
拜過堂後,按着婚禮儀式,原本該一大堆人熱熱鬧鬧來鬧洞房,謝家也是顧念她身子弱,又加上謝久淮那性子,便沒讓旁人來擾她,只安排謝家家裏親近的幾個姐妹來陪姜念遙說話。
那年紀稍長的女郎許是看出姜念遙眼底的茫然,這才向她一一念過衆人的名字。
穿着湖藍色羅裙的女郎名叫謝璠,是謝久淮三叔家的大女兒,已經及笄,說話爽朗。她的妹妹名叫謝詩,如今不過十四歲,正怯生生對着姜念遙笑。
而正向姜念遙說話的女郎名叫謝所思,是四叔家的女兒。
謝家上一輩共四房,并未分家,其中大房謝溫已去世多年,只留一子,謝久淮的父親謝峥在家中排行第二,作為家中嫡長子繼承了爵位,謝峥原配所出一個兒子,即謝久淮。原配去世多年後,他又娶了如今的妻趙清。
謝家人口比姜家複雜,姜念遙前些日子已大致了解過,如今一看,謝家人相處倒與姜家不同,幾個姐妹其樂融融。
只是不知謝家其他人如何。
姜念遙眼眸含笑,一一望過去。
“只可惜大哥沒能回來,還留在北地。”說起家人,謝璠不由得想起多年未見的堂兄。
“戰事未歇,大哥怎能回來。”謝所思答完這句,又關切地看向姜念遙,“嫂嫂,你要不要吃些東西?”
此話一出,幾個女郎皆看着姜念遙的面色。
姜念遙今日天未亮就起床,又因心中郁結吃不下東西,忙碌一整日,此時面色算不上好,哪怕臉上有妝容,病弱的蒼白仍透露出來。
一旁的謝詩小心翼翼生怕驚擾到她般小聲道:“嫂嫂,你是不是乏了?我們說話會不會吵到你?”
“對呀,嫂嫂,你累不累?要不要喝茶吃點心?”謝清韻這般說着,将懷中的貓兒放到地上,那貓兒倒也乖,坐在那兒舔爪子。
謝清韻走到一旁桌邊拿起一早準備好食盒,打開後,裏面的點心還是溫的。她将點心遞到姜念遙面前,姜念遙自然接過。
“只吃這點點心哪能吃飽。”謝所思吩咐婢女去廚房拿些好克化的飯菜來。
姜念遙自然知曉她們的關切之意,不免動容。
她不由得想起昨日母親特意去她房中的叮囑。
母親關切的聲音猶在耳畔回響——
“念遙,你身子弱,十七歲時大病一場,養了整整三年,這才恢複健康,以後也要好好養着。記住了嗎?”
“記住了,母親。”姜念遙那時看着母親,回答的聲音低啞凝滞。
母親并非在提醒她養身子,而是提醒她要隐瞞舊事,不可對任何人提起。
京中世家提起姜念遙,都會記得她十五歲時一首詠春詩名動京城,也會記得她十七歲後大病一場,全靠湯藥吊着,養在家中整整三年,再聽聞她的事,便是年初皇帝賜婚。
無人知曉,十七歲那年姜念遙并非身患重病,而是被兇徒拐走,一路轉輾到了北地,差點死在那裏。
後來姜念遙逃出看管,一路颠簸,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回到京中。
想到往事,她的目光輕輕落在自己光潔白皙的手背上。
那年冬天格外寒冷,她的手背上生了凍瘡。凍瘡留下的痕跡是那段可怕經歷留給她的唯一痕跡,如今那傷疤也因着各種名貴膏藥消失不見。
那些令人膽顫的事已成為過去,姜念遙竭力忘記在北地遇到的那些人,以及那個她此生再不能念出的名字。
“九兒怎麽還不來?”謝清韻的聲音再次打斷她的思緒。
九兒是誰?
姜念遙心生疑惑,接着謝璠的話解開她的疑問。
“你怎麽能這麽叫二哥呢。”謝璠輕輕捏了捏謝清韻的臉,又問,“你不怕你阿兄生氣?”
九兒是謝久淮的乳名,家中也只有祖母過去會這麽叫他。
“我阿兄才不會生氣呢。”謝清韻立刻自豪地昂着頭,“我在信裏從不叫阿兄,一直都叫他九兒。”
謝清韻年紀雖小,卻也去過北地見過謝久淮,如今常寫信給他。
“謝九——”
謝所思本想說自己那視禮節于無物的堂兄,卻又想起這是在姜念遙面前,連忙停住這話,又讓婢女給姜念遙斟杯熱茶。
待姜念遙吃了熱茶,臉色稍緩,謝清韻又搬起地上的貍奴給姜念遙看。
“阿嫂,你猜這貍奴叫什麽名字?”
“叫什麽?”
“它叫丹青。”旁邊的謝璠急忙說。
哪知謝清韻搖頭道:“它才不叫丹青呢,它叫鎮北大将軍,這可是祖母想的名字。”
一聽這名字,女郎們都偷偷笑起來。
姜念遙臉上也泛起淡淡笑意。
誰人不知,定遠侯謝峥十多年前帶兵将北狄軍趕出北地,從此便有了個鎮北大将軍的名號。
這貍奴竟與侯府的侯爺有同樣的稱號,還是侯府的老夫人親自想的名字。
謝清韻見姜念遙臉上露出笑意,接着道:“阿嫂,祖母和阿娘可好了,你若是有什麽想要的,盡管告訴她們。若是我阿兄欺負你,你也告訴他們。不過,我阿兄可好了,肯定會對你很好。”
她性子活潑,讓姜念遙慢慢卸下心防。幾個女郎一起聊天,時間過得很快。
待那貍奴乖乖卧在姜念遙膝頭任她逗弄時,已過了半個時辰。
時辰不早,幾個女郎年紀尚小,一向歇息得早,今日不免有些熬不住。
屋內靜下來,姜念遙看着膝頭的貍奴,心思早已遠去,北地的風沙呼嘯聲忽而在她耳畔隐隐響起,夾雜着少年的低聲吟誦。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
騎在馬上的女郎低頭看正為她牽馬的少年,少年用一條緋色發帶紮起高馬尾,眼角一顆小痣,眼目流轉間帶着寒意,不易接近,就像是北地山頂上凝結的冰霜。
這發帶的顏色在冬日白雪皚皚的北地有些紮眼,但卻格外襯這少年,女郎無端想起從前在京中見過的那些少年,鮮衣怒馬,所向披靡。
女郎好奇地問他:“你想回家嗎?你不是北地人,你家在哪裏?你叫什麽?”
牽着缰繩的少年瞥她一眼,眼神有些冷,反問道:“你叫什麽?”
“我叫桑榆。”女郎笑容燦爛,“我回答了你。現在你也要回答我,你叫什麽名字?”
“謝久淮,你不是號稱千杯不倒嗎?怎麽這就撐不住了?”
屋外的聲音讓姜念遙瞬間回神,原來她聽到的不是三年前北地冷冽的風聲,而是喜宴結束衆人的喧嚷。
一旁的謝清韻倦意一掃而空,立刻站起來:“阿兄回來啦!”
衆人擁簇着謝久淮往這處庭院中來,姜念遙起身,低着頭,心中暗暗苦笑,她竟在此時想起了那個人。
屋門打開,仆婢站立一側一同行禮,屋中的女郎們都迎過去,姜念遙往門口望過去。
那人邁過門檻走進來,她的目光自下往上移,先是看到一雙烏皮六合靴、繡雲紋的緋色婚衣、還有那腰間挂着的光潔玉佩。再往上移,她的目光兀得頓住,風聲停歇,衆人起哄的聲音離她遠去,姜念遙直直地望着面前那人,一時間竟無法回神。
她看到了一張她以為如今只有在夢中才能見到的臉。
姜念遙怔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熟悉的人。
謝久淮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因着久居北地,那雙眼睛浸入了戰場的肅殺之氣,比起三年前,他氣質更加淩厲,仿佛冰霜在苦寒中一點一點凝成了冰刃。
可他還是他。
姜念遙踉跄一步。
謝久淮下意識上前扶穩她,待她站穩後又心中不解自己剛才的動作,匆匆松開手。
明明身在京城侯府中,姜念遙卻仿佛又回到北地的寒風中,那匹汗血寶馬帶着兩人在風中狂奔,馬蹄踏在冰封地面上發出噠噠聲響。
女郎被坐在身後的少年攏在懷中,看不見前路。
“你怎麽不回答我?”女郎此前沒騎過馬,心中自然害怕,她聲音顫抖,仍裝作鎮定,堅持問背後的少年,“你救了我一命,我總該知道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誰。”
“我叫江不回。”少年的聲音卷在大漠冬日的風沙中,一直飄到女郎的心中。
“江不回?豈弟君子,求福不回,是個好名字。”女郎立刻誇贊道。
少年冷笑一聲:“沒那麽麻煩,我叫江不回,是因為我有不想回去的地方。不想回,也不能回。”
“不想回,也不能回……”女郎聲音低落,“說起來,我和你不同,我有想回去的地方,卻不能回……”
江不回。
姜念遙一直很喜歡喚他的名字,直到那日她親手将匕首捅進他的胸膛,親眼見他墜下懸崖。
“不回。”
記憶回籠,姜念遙看着面前的謝久淮,眼中的淚水終于落下:“不回?”
他竟還活着!
他竟是謝久淮!
“姜念遙。”謝久淮生疏地叫了聲她的名字,不解地望着她。
他一進屋,便看到姜念遙淚水漣漣,甚至到站不穩的地步。
謝久淮心道,看來她與傳聞并無不同,不過是養在京城的嬌娘子,怕是也對這樁婚事不滿。
如此甚好。
謝久淮心中對這樁婚事有了打算,他尋了理由遣衆人離開,關上房門,轉過身正欲與姜念遙談論二人的事,卻見她緊緊盯着他,似乎想從他的臉上搜尋出什麽。
“姜念遙。”姜念遙重複一遍他的話,凝眸望着他,神情不解,“你叫我姜念遙?”
她的目光細細地在謝久淮的眼中找尋過往的絲毫痕跡。
可她什麽都沒有找到。
沒有恨意,沒有質問,沒有懷念,只有對初見之人的疏離。
“姜娘子,”謝久淮淡言道,“謝某雖居北地,從未與姜娘子見過面,卻早已聽聞你的才德之名。一道旨意便使得姜娘子嫁與從未謀面之人,想來娘子也心存疑慮。”
姜念遙後退一步,眼中的淚水終于止住。
他說此次是她與他的初見。
他竟把她忘了!
【作者有話說】
①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王事靡盬,不遑啓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 ——出自《詩經》
②豈弟君子,求福不回。 ——出自《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