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叫師尊
第4章 第四章 叫師尊
秦越答應後,束手站在車駕前。
他身形矮小,衣衫褴褛,頭發亂糟糟的,與面前這輛華麗的車駕格格不入。盡管他竭力維持鎮定,但不論是誰都能看出他此刻身體微微顫抖。
映雪俯視這乞丐,怎麽也瞧不上他。從未收徒的聖君竟然要收對方為徒,他氣得要命。不過這是聖君的意思,他早就決定要支持聖君的一切做法。
因此車轅上坐着的玉雪可愛的小童子看了秦越一眼,往裏挪了挪位置,擡起圓乎乎的下巴,冷淡道:“上來吧。”
秦越的拳頭攥得更緊了,他的嘴巴嗫嚅了兩下,最終什麽也沒說,只沉默地往車轅的方向走。然而還不等他走出兩步,就聽見車廂內傳來那道熟悉的聲音:“等等。”
秦越的身體立刻繃直了,停在那幹淨又精美的車轅前,下意識地轉頭望向車窗。
小窗前的朱紅小簾無風自動,掀開一角,一只手輕輕地搭在了窗沿上。
這只手手指細長,骨肉勻停,被旁邊朱紅的小簾一襯,白得幾乎晃着了全場人的眼。
秦越盯着這只手,只見它輕輕一動,自己身上就忽然清爽了很多。他下意識地伸手一摸,感覺自己渾身上下,從頭發到衣服,摸起來都沒有灰塵的顆粒感了,是他努力用河水清洗也得不到的幹淨。
那道聲音再度響起:
“上來吧。”
秦越連忙擡起頭去看小窗,卻只能看見朱紅的小簾。
他不知怎的心裏空蕩蕩的,身體卻聽話地往車轅上爬。
須發皆白的老者眼見自己的徒弟還像根樁子似的杵在那裏,而那輛朱紅的車駕看樣已經準備走了,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裏。
老者想了又想,忍了又忍,最終高聲道:“這位道友不知是哪個門下?可有道號?今日多有得罪,改日在下帶徒弟登門致歉。”
他照陽宗今日在衆目睽睽之下受了這樣大的折辱,總不能連得罪的是誰都不知道吧?!
車廂裏的沈夕這才想起他還沒自報過家門,按照慣例,對方自報家門的時候,他也應該報。
不過他并不打算用昆侖山的名號,便只報了個本名:
“沈夕。”
在他看來,他不過是報了個無人知曉的名字。
然而在外界的人群中卻已引起極大震動。
沈夕二字,如雷貫耳,正是口口相傳,篇篇歌頌,五百年來一直流傳的丹霄聖君的大名!
這一點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就連俗世父母取名都要刻意避諱。此人單從車駕來看就身份貴重,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又怎麽會不避諱丹霄聖君的名字。
除非,他就是丹霄聖君本人!
周遭烏泱泱的看客們一言不發,老者驚愕地張大了嘴。
就連那被放開禁锢的小胖子也忘記了哭,瞪大了眼睛望向那輛朱紅的車駕。
車駕離去,只從車廂內遠遠傳來一道嗤笑的聲音:
“此子天賦平平,心術不正,不成氣候,也就照陽宗還當個寶貝。”
仍然跪在地上的老者一時也不知是氣惱還是羞憤,滿面通紅,張着嘴半天說不出話來,像是中風一般抖了兩下,竟然直接昏倒在地。
車轅上的秦越肩頭一顫。
收他為徒的,竟然是丹霄聖君?
他下意識地朝着車廂內看去,就見面前那朱紅的簾子無風自動,一股暖風伴随着翩飛的簾子撲面而來:
“進來讓我瞧瞧。”
此時車駕已經啓動,秦越瘸着一條腿并不方便。但他望着那簾子間的縫隙,竟然不自覺地就爬了進去。
車廂內的溫度比外面高不少,一方小小的火盆擺在角落裏。那火盆也不知是怎麽做的,明明盆內火光明亮,卻不見有柴火在裏面燒,更不見有煙霧往上飄。
車廂內的裝潢跟車廂外一致,豔紅的絲絨用金線繡滿了鳳凰圖案鋪滿整座車廂。車廂內壁上裝着各種各樣的架子,小桌子,上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東西。
軟榻上正斜斜地倚靠着一人。
之前透過小簾驚鴻一瞥時,秦越以為自己見到了仙人。如今爬進這座車廂,他恍惚間以為自己進了仙宮。
仙宮的主人烏發如雲,額心的劍紋豔紅似火,望過來的臉是秦越有生以來見過最好看的。
就是帶着點病容。
不,或許這點病容并不能算遺憾,反倒讓對方多了一層別樣的韻味。
秦越盯着那張過分蒼白的臉,腦子不受控制地湧現出一些紛雜的回憶。
他從沒見過這麽白的人。
從前他娘在的時候,那些男人一個個找來,他被趕到一旁無聊地蹲着,他娘的衣服褪下來,身上也沒有這麽白。
後來他娘死了,他成為乞丐,那些街頭巷尾的乞丐也會做那種無聊的事,他有時也會撞到,但都肮髒不堪。甚至那些站在高樓上花枝招展的姑娘露出的胳膊前胸,他也從沒見過比眼前人更白的。
秦越的腦海裏亂七八糟地閃過許多畫面,都沒注意到自己正一直盯着對方看。他的腦袋昏昏沉沉的,身上也越來越熱。
直到有人拽着自己往前踉跄了幾步,秦越才稍微清醒過來。他不知何時已經坐到了丹霄聖君的腳下,正仰起臉看着對方。
白皙的手背貼過來,腦門上瞬間就感受到一股涼意,像是冬日的冰雪。外面正是暮春,車廂內比外面更熱,卻不知為何眼前人的身上這麽冰冷,像是用白雪做的。
這點涼意對此時的秦越來說正是求之不得,他身上熱得厲害,就格外貪戀這點涼爽。
沈夕收回手,就見面前這醜陋的小乞丐像渴水的魚一樣,身子前傾,額頭朝他的手追過來。
沈夕按住對方的肩膀,微微皺起眉頭:“你在發熱。”
“發……熱?”
被他按住的小乞丐聲音嘶啞地跟着重複了一遍,神色迷茫,然而不一會兒,沈夕就見他忽然睜大眼睛,兩行淚珠簌簌地落下來。
沈夕有些納悶。
這小乞丐剛剛被人踩在地上踹,被人一掌扇飛也沒見他求饒哭泣,看起來硬氣得很,怎麽一聽到自己在發熱就難受成這樣。
還一聲不吭的,只是一個勁兒地掉眼淚。
他幾乎沒有哄孩子的經驗,又格外不耐煩這種事,便簡單粗暴地伸手在對方瘦弱的肩膀上打了一下,道:“你哭什麽?”
秦越被他打這一下也沒什麽反應,只是流着眼淚呆呆地望着他:“我要死了。”
發熱就會死。
秦越看過太多的乞丐這樣死掉了,他們只要身上一熱,很快就沒有力氣,沒有辦法搶饅頭,然後縮在角落裏。高熱的身體慢慢變涼,再慢慢變臭,再被人用草席一卷,扔到荒郊野嶺的地方去。
因此秦越一直很注意這一點,他從不貪涼睡在風口,從不在晚上洗澡,盡量保證自己和食物的幹淨。
而現在,他被丹霄聖君收為徒的時候卻發熱了。
“只是發熱怎麽會死?給你找到大夫你就好了。”清朗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還帶着點笑意。
在沈夕看來,發熱還沒有一條腿瘸了來得重要。不過也許在乞丐中,發熱就是很容易死亡?
他這麽想着,心中有了一個主意。
秦越呆呆地看着軟榻上的人,對方俯下.身,伸手在他的頭頂摸了兩下就收回去,重新靠坐在軟榻上。
這短短一瞬的接觸,讓秦越的鼻端萦繞着一股很淡很淡的蓮花香氣,就像他夏天晚上在蓮池邊聞到的那樣。
秦越這麽想着,也就這麽說了:“聖君……身上好香。”
沈夕挑起眉。
這小乞丐怎麽知道自己是聖君?自己可從沒透露半分,對方究竟是對每個修者都這樣喊,還是知道自己的身份?
沈夕一邊想着,一邊先朝外吩咐了一聲:“映雪,先找個醫館帶他去看病,然後再買身衣服給他。”
門外的映雪應了一聲,車駕立刻就轉換了方向。
很快,映雪将車駕停好,帶着燒得渾渾噩噩的秦越到醫館看病拿藥,給瘸腿上了竹板固定,又把人帶回來,然後再出去買衣服。
車廂內,從前用來煉丹的小爐上熬着凡間的藥。
多少年沒有這樣經歷的沈夕感到很新奇。
他看着除了被竹板固定的那條腿,其餘全身都蜷縮在角落裏的徒弟,想了想,從納戒中将自己平日裏在車廂裏備用的被子扔過去,讓對方裹上。
這也是映雪将人帶回來的時候,遵照醫囑一板一眼說的。
或許乞丐就是命硬,秦越一聲不吭地汗濕了一床褥子,竟然将高熱逼退了。
而這個時候,沈夕的藥才剛剛熬好。
“只是退燒怎麽能行?藥還能治病,喝了它你就完全好了。”
沈夕一邊說,一邊直接把藥遞到對方的手上,完全沒有給對方拒絕的機會。
秦越捧着熱燙的藥碗,一聲不吭地喝完了。
等他放下碗,就見軟榻上的人輕輕一擡手,自己身上黏膩的汗漬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重新回歸幹淨清爽。
“諾,”軟榻上的人伸手隔空一點,“把新衣服換上。”
秦越看着放在自己面前的新衣服。
這是一套青色短衫,光滑柔軟,是他從沒有觸摸過的上好料子。
秦越拿過衣服,卻一直沒有動手。
沈夕懶散道:“你想出去換?還是不想換?我不想再看見你身上那套衣服。”
秦越抿了抿嘴唇,這才在被子的遮掩下,拖着瘸腿艱難地換起來。
他做了這麽長時間乞丐,一直都是随便找個河洗澡,每次都是打赤條出來穿衣服,從沒有在意過是否被別人看光,乞丐間也不講究這些。
這是他有生以來頭一次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的身體,那瘦骨嶙峋,一點也不好看的身體。
沈夕等到對方終于換完衣服才問:“之前你為什麽喊我聖君?”
秦越被問得莫名:“是聖君自己報的名字。”
說到這裏,他忽然眼神一動:“你不是丹霄聖君嗎?”
沈夕很快打消了他的疑慮:“我當然是,只是沒想到凡人也知道我的名字。”
自從五百年前受魔氣反噬後,他就常年閉關調養,除非尋醫問藥,否則不下昆侖山。因此他雖然隐約知道自己的道號可能有名,卻從沒有想過自己的名字也這樣有名。
如果一個乞丐都知道他的名字,那之前豈不是有不少人都知道車廂裏的是他了?
看來此行有些麻煩了。
秦越聞言不知道該說什麽,便沒有再說話。
沈夕也沒有追問,轉而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秦越。”
“哪個秦哪個越?”
秦越又不說話了。
看來還不識字。
沈夕沒有再問,只道:“你已入我門下,将來要随我去昆侖山修行。修者的壽命同凡人不可比拟,因此了卻塵緣很重要。你有什麽想最後見見的人嗎?”
他記得在那話本裏,主角受入昆侖前是有個凡人偶爾照顧他的,那凡人日後也會成為他這徒兒的追求者之一。
秦越沒有回答,反而問了沈夕一個問題:“聖君,我可以知道你為什麽收我為徒嗎?”
“當然可以,”沈夕好整以暇道,“你應該也知道你自己的特殊之處吧?”
秦越握緊了拳頭。
他至今都還記得,寒冷的冬天,昏暗的室內,搖曳的燭火。他娘披頭散發把還很小的他從床上拽起來,拖到冰冷刺骨的地面上。
然後狠狠地用刀劃爛了他的臉。
在他恐懼的尖叫和哭聲中,他娘轉身又從剛剛熄滅的炭盆裏撿了一塊炭,一把按在他的傷口上。
在他疼得昏死過去之前,他聽見他娘歇斯底裏的叫喊:“你為什麽這麽賤!為什麽是這麽惡心的東西!”
他原先不明白,不知道他娘為什麽這麽對待他。
不過後來他知道了。
因為他是個爐鼎。
生來就适合供人采玩。
頭頂傳來兩聲輕輕的咳嗽聲。
秦越擡頭看去。
沈夕的兩頰還帶着咳嗽後的紅暈,配上那昳麗的眉目,懶散的姿态,看着不像名滿天下的斬魔聖君,反倒比他更像個爐鼎。
這樣病殃殃的美人,竟然就是丹霄聖君,而這樣病殃殃的美人,竟然也想找個爐鼎嗎?
沈夕眼見秦越神色波動,心想到底還是個孩子,盡管沉默寡言,臉上還是藏不住心事。
他笑道:“看來你自己知道,那我就不多解釋了。”
沈夕正色道:“你體質特殊,身上有我想要的東西。作為交換,你跟着我修行,只要不作奸犯科,堅持除魔衛道,我便可以一直教授你,直到你獨當一面。”
“如何?”
秦越垂下頭,低聲道:“好。”
沈夕笑起來:“叫師尊。”
秦越的睫毛顫抖了一下:“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