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蒼曉,你很好
第20章 第 20 章 蒼曉,你很好。
陽光從我的身後照射進來,壓在我的身上,我卻未能感覺到半分的暖意,相反,我只覺得陣陣發寒,就連吹過我的風都帶着一股濃郁的陰森感。
議事堂高聳的柱子和房梁都在朝我擠壓,锃亮的黑色地磚倒映着每個人的身影,他們望向我的視線有如實質般朝我湧來,淹沒我,推搡我,逼我走向他們想要我抵達的位置。
在這裏呆得久了,空氣中彌漫的血腥氣息和屍體腐爛的臭味好像也成為了組成我的一部分。
此時此刻,我才意識到,真相如何已經不重要了,我是否是真兇也已經不重要了。
從用道德審判他人開始,一切都變了味。
師父教我那些誠實守信的道理,并不适用于行走人世。
在這個世界上,原來不誠實、不守信的人,過得會更加輕松,更受人尊敬。
所有人都清楚,權衡利弊之後,我就該在這個時候把罪名認下來。
無論我是否有私心,一旦上升到救人的層面,那麽再殘忍的殺人手法,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得到諒解。
如果我現在能應下來,說人是我殺的,那麽我不僅能夠獲得聲望,而且以二長老的态度,最後的結果必然是輕輕放下,不會有人怪罪于我。
既能獲得好名聲,又能為自己除掉一個對手,還能輕松脫罪,這樣的好事,人們巴不得被認為兇手的人是自己。
更何況,我本來也是要去殺他的。
可是……
我擡起頭,看向尹問崖的方向。
如果是尹問崖的話,他會怎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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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一瞬間的恍惚……是不是也在說明我此時此刻認下來,才是最佳選擇?
人在做選擇之前總要權衡利弊,可我不想權衡,我只想從尹問崖那裏得到一個答案。
然而,尹問崖并沒有看我,他只是一言不發地盯着地上的屍體,那具已經無人在意的屍體。
從一開始,他就說過,他知道不是我。
他說,他會還我清白。
我可以肯定,如果我認下兇手的罪名,尹問崖也不會怪我像牆頭草,畢竟趨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否則他也不會有那一瞬間的恍惚。
可是他沒有看我。
是不想看,還是不敢看?
我做了個深呼吸,直視二長老。
“人,不是我殺的。”
話音落下,堂內又沸騰了起來。
衆人看我眼神又有了變化,像是在遺憾什麽,又或是覺得我是個傻子,不懂變通,我甚至聽到有人在嘆息。
那記嘆息聲好像一雙大手,死死地揪住我的心髒。我攥緊掌心,指尖用力到發白。
他們會遺憾,是因為他們早已經認定我是兇手,覺得我愚蠢到錯過了這個占據道德高地的最佳機會。
若我是真兇也就罷了。
可我不是啊!
我根本,就沒有殺人啊!
我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為什麽非要逼我成為他們想象中的樣子?
隔着一段距離,我望向尹問崖,他擡起頭,微仰着下巴,很輕地松了一口氣。
似乎察覺到我的視線,他也望向我,眼眸清亮,唇角揚起。
地磚反射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像是給他罩了一層柔光,周圍的人都在暗處,只有他迎光而站,與我面對面。微風拂過他的長發和衣擺,他身姿直挺,像一杆屹立不倒的戰旗。
他朝我彎了彎眼睛,雙唇張張合合,在對我做口型。
他說:蒼曉,你很好。
從始至終,只有一個尹問崖在乎我,在乎真相。
我終于明白為什麽我每次出門,師父都會用那種好像我離開了就不會再回來的眼神目送我。
師父,外面的世界好複雜。
我明明做了我認為對的事情,卻沒有我想象中的那樣快樂。
我垂着眼眸,身體無比沉重,即便聽到還有人在冤枉我,我也是左耳進,右耳出,靈魂已經走了好一會兒了。
“你不是殺人兇手,但你在那個時候路過了我們院子,也很可疑……還是說,其實你們是團夥作案?!”用弓箭的毒修被人攙扶着,又開始嚷嚷起來,這回直接把髒水潑向我們整個隊伍,指着百裏澤和姜久思罵道,“怪不得你們這麽維護他,原來真正的兇手是你們!”
一個人犯事還能稱得上孤勇,但是牽扯到團體,就算以多欺少了。
場面頓時又難看起來。有些人本來就想攪混水,想要取消我們隊伍的參賽資格,減少一個競争對手,于是更是吵得不可開交。
大掌落在我的肩上。
我回過神,撞進尹問崖那雙沉靜的眼眸。星夜亘古不變,仿佛只要我擡頭,他就永遠在那裏等着我。
尹問崖揉了揉我的腦袋,攪亂我的思緒。
“蒼曉,你做得很好。”他又重複了一遍,像是怕我剛才沒有看出他的口型。
我突然鼻酸,飛快地垂下視線。
什麽啊,尹問崖。為什麽要在所有人都指責我的時候,誇我做得好啊?
你為什麽不和他們一樣,把我當作笨蛋?這樣的話,我就可以……
就可以少喜歡你一點了。
尹問崖像是察覺到我情緒的異樣,往我的側前方走了一步,背對着我,替我擋住了所有窺探的視線。
從單純的守護者,成了我的保護者。
這時,一直沒說話的藥谷弟子伸手扯了扯我的袖子。
他說:“蒼曉道友,要不你就認了吧。”
我好像被人重重揍了一拳,頭腦恍惚。
為什麽?
不是,憑什麽?
此話一出,衆人又安靜下來,望向我和那位藥谷弟子。
我懷疑他是看出了那個毒修的致命傷是顏婉前輩造成的,但他不希望前輩的名聲有瑕疵,所以想讓我認下來。
髒水又一次潑到我的身上,所有人都希望我為我沒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
“果然蒼曉才是真正的兇手!”
“藥谷弟子都說話了,肯定是他殺的!取消他的參賽資格!”
“無情道修士做出這種事,倒也不出奇。還好我們宗門沒有這樣殘忍的敗類。”
……
尹問崖握住藥谷弟子的手腕,拉開他那只攥着我衣袖的手,分開我和他,擋在我的身前,沉聲道:
“你剛才還說你不知道殺人兇手是誰,現在又逼我師弟認罪,我是否可以懷疑你和真正的兇手相識?”
我盯着尹問崖的背影,察覺到他語氣裏的冰冷,第一次見尹問崖生氣,心裏泛着苦澀的甜意。
藥谷弟子張了張唇,似乎想說什麽,試圖把自己的手抽回去,卻于事無補。
尹問崖牢牢地鎖着他的手腕,像是如果他不說個所以然出來,就絕不放過他。
我想起昨晚尹問崖替我擦去劍上血跡的那一幕。
尹問崖一開始為我遮掩,是以為我去行兇,今日堂前對峙,我說了我不是兇手,卻也沒有告知衆人我曾經見過兇手,但既然我劍上沾了血跡,必然與昨夜的兇案有關聯,尹問崖不會猜不到我與兇手見過面。
我和藥谷弟子都願意為兇手說話,以尹問崖的敏銳,他或許已經猜到兇手是誰了。
他現在這般,就是為了讓兇手自己站出來。
我不希望尹問崖為了我而得罪藥谷,萬一他以後需要醫修怎麽辦?
就在我準備出聲的時候,藥谷弟子的視線越過尹問崖和我,看向我們的身後。
一陣藥草的清香随風吹來,掃淨堂內的血腥氣味。
衆人轉頭望向門口的顏婉前輩。
上首的雲霄宗長老站起身,走了下來。
二長老不緊不慢地起身,雙手攏在寬大的袖子裏,對來人點了點頭。
顏婉前輩拍了拍我的肩膀,從我和尹問崖的中間穿過,站在自家弟子身旁,對尹問崖說:“那人是我殺的。可以松開我的徒弟了嗎?”
尹問崖松開藥谷弟子的手,退回到我的身邊。
他唇角輕抿,眼眸依舊明亮,腰杆挺得筆直,并無任何得罪了前輩的不安。
在場的人或多或少都受到過藥谷的恩惠,就連雲霄宗長老都會給顏婉前輩幾分薄面,誰還敢在前輩面前大小聲呢?
尤其是剛才跳得最歡的弓箭毒修,這會兒漲紅了臉,一句話都不說了。
顏婉說:“我昨天問他要心頭血做解藥,他不肯,我就自己去拿了。他技不如人,下毒沒有我解毒快,所以輸了。之後我也只是取了他的心髒便走了,走之前他的傷口頂多拳頭這麽大。
“至于他這些器官是怎麽移位的,這洞一樣大的傷口是怎麽造成的,不妨問問住在同一個院子裏的隊友。”
衆人望向那幾個毒修,他們的表情各有各的精彩,尤其是站在最後面的那兩個毒修,面如槁木,在隊友和其他圍觀群衆的壓力下,終于開口。
“我們發現獨眼死了之後,想着物盡其用,所以……從屍體上取了一點東西。”
衆人嘩然。
比兇手更殘忍的,是他的隊友。難怪屍體死後胸膛會出現這麽大一個洞,胸腔內的器官也亂七八糟的。
真相大白之後,無人在意曾被冤枉的我,只有顏婉前輩離開前,給我丢了一封帖子,留言:“連累你了,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事件落幕後,因少了一個對手,我們隊伍這一場比試輪空,又多出三天休息時間。
但我哪裏也沒去。
哪裏也不想去。
我悶在屋子裏,不想見人。
就連外面那些來找尹問崖敘舊的聲音都屏蔽了。
毒修事件過後的第四天,我的房門被人敲響。
聽到敲門聲的那一刻,我的身體忍不住戰栗,居然在恐懼別人敲我的門。
我感到煩躁不安,好像打開房門,跨出這個門檻,我就不能是我了。
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的,我已經體驗過了。
它比我想象中的還要讓人難以忍受,它是虛僞的,是利益至上的,是踩低捧高的,是弱肉強食的。
道德只是用來束縛弱者的枷鎖。
不夠強的人就該死。
不夠位高權重的人就活該被冤枉。
以往我只從師父的講述裏“知道”它的大致模樣,卻沒有切身體會到這是什麽感覺,現在我體驗過了,很難受,壓抑得我喘不過氣來。
這不是我想要的世界。
要是能毀掉就好了。我的腦海裏突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
敲門聲還在響,但我依舊沒有任何反應,直至它終于安靜下來,整個房間空蕩得能夠聽見我心跳的回響。
越是安靜,我腦海的那個念頭膨脹得越是厲害。
把我不喜歡的東西都抹除掉就好了,這個世界糟糕透頂,美好的品質根本得不到栽培的土壤,這樣的世界還有什麽存在的必要,毀掉好了……
“砰!”一聲巨響落下,灰塵揚起,原先密不透風的黑暗房間裏照進一束明亮到令人目眩的月光。
我從床上坐起身,怔怔地看着地上被人卸下來的房門。
這是幹什麽?
入室搶劫?
我還未反應過來,姜久思和百裏澤就從外面沖了進來,一個搬起我的腿,一個扛起我的雙臂,硬是把我從床上薅了起來。
我實在沒有心情和他們玩鬧,正要反抗,但當他們把我扛到院子裏,我停住了動作,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滿院的明輝燈,和那日我掃山門雲梯所提着的明輝燈一模一樣,但不同的是,它們的燈面上用各種不同的筆跡,寫着道歉的話語。
落款都是我不認識的人名。
百裏澤把我放了下來,姜久思提着兩盞燈,捧到我的面前。
“對不起,先前誤會師弟了。”百裏澤鄭重其事地向我道歉,把姜久思手裏的其中一盞燈遞到我的面前。
這盞燈的燈面落款是“百裏澤”,字跡相當工整。
姜久思手裏那盞燈寫着她的名字,字跡潦草。
話語堵在喉嚨裏,我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我下意識擡頭去找那個熟悉的身影,轉了一圈,看見坐在屋頂上,不知道這樣看了我多久的尹問崖。
暖金色的燈光映照在他的身上,與平日那個無論何時都保持着靠譜師兄氣場的他不同,今日的尹問崖有些狼狽,他的嘴角青紫,臉頰多了一小道結痂的傷,像是剛跟人打過架,身上還有沒拍幹淨的腳印灰塵。
尹問崖提着一壺酒,朝我晃了晃,笑起來的時候,因為臉上的傷,多了幾分痞氣。
“為什麽……”我想問他身上的傷是怎麽回事,這院子的燈籠又是怎麽回事,可是話一出口,又忍不住哽咽,喉結滾動數次,竟然說不出話來。
尹問崖眼裏含笑,眸光比院裏的燈光還要耀眼。
他說:“總不能冤枉了我們蒼曉,卻連一聲道歉都沒有吧?”
我眼眶發熱,低下頭,咬着下唇,強行忍住了那股落淚的沖動。
落地聲響起,尹問崖的腳步聲朝我靠近。
“不肯道歉的,打到他們道歉為止。誰也不能讓我們蒼曉受委屈。”他的聲音沉悶,卻帶着和煦的笑意。
我的視線模糊,卻不敢眨眼睛。
尹問崖伸出雙臂,主動将我圈入他的懷裏。
他的胸膛一如我想象般的溫暖,像是生命的溫床,孕育天地萬物,在他的懷裏我可以永久冬眠,等一個春天。
我的眼淚不争氣地掉下來。
這個世界,還是存在的好。
不然我就見不到尹問崖,以及和他一樣溫暖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