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心裏有鬼
第3章 第 3 章 我心裏有鬼。
因為前輩不分場合的發言,我不想理她。
就和我不想理我師父的時候一樣,我假裝聽不見。
尹問崖替我解釋:“前輩,蒼曉師弟修的是無情道。”
我的心上人就是這麽一位有禮有節的君子,不會像我一樣任性給前輩甩臉色,也不會讓別人的話掉在地上,使人尴尬。
“原來如此!”無情道一出來,所有人都能理解了。
我知道,世人對無情道都有種刻板印象。
“師父,什麽是無情道?很厲害嗎?”一個藥童舉起手,好學地詢問他的師父。
不厲害。也就是一天到晚對着練劍石啊、瀑布啊、懸崖峭壁啊之類的,又劈又砍,又淋又爬,等到練劍石上留下永不磨滅的劍意,瀑布向上回流,懸崖峭壁光滑平坦,也就圓滿得道了。
作為醫修的顏婉當然不會像我師父那樣簡單粗暴,舉這些不可能完成的例子。
顏婉摸了摸他的腦袋,給他解釋:“通俗來講,修習無情道,就是把一張白紙揉成一團,丢進大染缸裏,然後再撈起來,把它恢複成原來那張幹淨整潔平坦的白紙。”
我沉默,這個解釋似乎更抽象了。
“啊?師父,我不懂。白紙丢進大染缸不就皺了、有顏色了嗎?還怎麽變回原來的樣子?”藥童皺起一張臉,像個小老頭。
顏婉笑了笑,說:“是啊。修習無情道的修士都是在苦行,所以那些明知道人修習無情道還去撩撥人家的人,是要天打雷劈的。”
說罷,她朝我拱手:“蒼曉道友,你是真正的勇士。”
呵,那當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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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我如今什麽修為就知道,我這些年都是怎麽過來的。
“前輩,我師弟的身體什麽時候能完全恢複?”尹問崖在把顏婉送出去之前,還關心了我的治療進度。
顏婉:“只要謹遵醫囑,十日,我保證還你一個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師弟。”
健健康康可以,白白胖胖就不必了。我對自己現在的身材很滿意。
“多謝前輩。”尹問崖送顏婉出院子。
室內重新歸于平靜。
我終于能安心歇下了。
仔細想想,顏婉剛才那番對無情道的解釋,其實已經很接近師父傳授我無情道的內核。
師父說,不能動情,不能動念,不能動欲。
這跟讓白紙保持純潔一樣,不管染缸裏有什麽染料,都不能讓它在紙上留下痕跡。
當年師父選中我,就是因為我頭腦簡單,又有點遲鈍,他那些刺耳的話能平滑地從我的腦子過去,不留痕跡。
所以我修習這一道,頓悟得很快。
和師父一起在谷底修煉的幾十年,我打破了修真界最快築基修士的記錄。
無情道就是這樣不講道理。它不像以劍入道的劍修,汗水和天賦,缺一不可。
無情道只要悟了,就能進階。
我築基引來雷劫的時候,師父也很震驚。
他念叨着:“大智若愚,大智若愚啊!”
我渡完雷劫出來,師父淚流滿面,誠實地告訴我,他一開始收我為徒,對我沒抱什麽希望,只是覺得我不像清影劍尊那樣鬼精鬼精的,而他最讨厭精于算計的人,所以看我格外順眼。
我懷疑師父在罵我,但我沒有證據。
總之,我作為無情道修士,短短幾十年就到了金丹期,修為增長的速度快得驚人,強得可怕。
但這些都在我遇見尹問崖的那一刻終止了。
這并不是尹問崖的錯,他雖然知道我修習無情道,但他并沒有故意撩撥我。
這個世界上就是有人什麽都不做,光是存在,就已經算是誘惑。
我在藥谷的這幾日,藥童把我照顧得很好,好到尹問崖沒有用武之地。
他好像很忙,忙得只有晚上來看我。
盡管他的住處就在我的隔壁。
沒關系,我雖然身體的石化還未完全消退,但我五感夠好,尤其是聽力,即便隔着一道牆,我也能捕捉到屬于他的聲音。
天還沒亮,尹問崖就已經起身鋪好了床。
被子和衣料摩擦的聲音,穿鞋的聲音,疊被子的聲音,疊完之後習慣性地在疊好的被子上拍一拍,又扯一扯的聲音。
我甚至可以想象他的動作,猜測他進行到哪一步。
穿衣洗漱,綁好發帶,然後提劍出門。
我曾聽同門說,尹問崖的劍是清影劍尊親自給他鍛造的劍,先前他擊殺蝕骨石花用的就是那一把,劍身銀白如雪,寒氣逼人,可是他揮劍的時候,我卻能感受到一股灼熱的劍氣。
劍氣本來是無形的。
但在我眼裏,它是火紅色的。
那日我中毒後,其餘人聯手制住放出毒霧的蝕骨石花,卻無法将其斬殺,好在尹問崖及時趕到,刺中了蝕骨石花感知他人位置的重要部位。
就是那股劍氣,蕩開來的時候,将正在與蝕骨石花糾纏的友方震開,避免誤傷友方,又恰到好處地傷到敵方。
別人還在抱怨劍氣霸道,我卻認為它何其溫柔,贊嘆劍氣的主人對用劍的把控之精準,達到了同輩難以企及的地步。
在我見過所有用劍的修士裏,上一個能夠如此精準控劍的人,是我的師父。
雖然我總共也沒遇見過多少用劍的修士,但我也練過劍,我知道這有多難。
一般來說,尹問崖會在院子裏練劍練到中午,然後出門去幫藥谷的弟子采藥——玄清宗只付一半的醫藥費,剩下的都用人力來還。我猜這才是玄清宗和藥谷交好的真正原因。
“尹師兄好厲害!這九天雪絨在這——麽高的峭壁上,他就這樣噔噔兩下飛上去,再嘩一下地飛下來。我還給他說九天雪絨特別嬌氣,需得萬分小心地護着,摘取下來之後,一點風吹都受不得,結果你猜怎麽着?”藥谷弟子繪聲繪色地說起尹問崖采藥的過程,旁邊的藥童緊張地吞咽口水,期待下文。
我也期待下文。
“結果他把九天雪絨生長的那塊石頭都給剜下來了!好家夥!那可是器修用真火燒七天七夜才能熔煉的黑岩!”藥谷弟子言語間滿是對尹問崖的欽佩。
我想,那當然了。
尹問崖的劍術有多厲害,別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嗎?
我雖然和他修的道不同,但我的修煉方式基本與他一致,畢竟我的師父和他的師尊,也曾是同門師兄弟。
真要論起來,我得叫清影劍尊一聲師伯。
但我師父不許。
他不許我叫清影劍尊師伯,也不許我在他面前提到清影劍尊,盡管提清影劍尊提的最多的人明明是他自己。
晚上尹問崖來探望我,我聞到他身上那股藥草味變得苦澀濃郁,皺了皺眉頭。
這些藥谷弟子也真是的,盡管尹問崖人好,他們也不能把他當牛馬使喚啊!
“怎麽啦?一見我就皺眉頭。”尹問崖顯然是心裏有答案,因為他問完就提着領口,嗅了嗅自己身上的氣味,“我去找前輩給師弟配新藥了,她說把這藥包放進池子裏,泡個兩三天,你身體的石化就消得差不多了。喔,還有皮膚的顏色也會恢複正常。剛好師弟也能洗漱一番。”
可能是我有點敏感了,我總覺得他說這話是在嫌棄我很久沒洗澡了。
并非是我不想洗澡,而是我身體的石化消退是由內向外的,我的四肢到今天也只恢複了一半,我的手臂到手指的部分依舊動不了,這洗澡對我來說就是難事了。
尹問崖拎起藥包,提出:“師弟,我帶你去泡藥池。”
我的院子旁邊就有一處溫泉池,霧氣缭繞的。
我的腳還在石化中,不好走路,尹問崖又如那天送我上仙舟那樣,用法術托起我的身體,使我腳不沾地,就一路飄到了池子旁邊。
老實說,在尹問崖提出帶我泡藥池的時候,我确實幻想了一下他會因為我的手動不了,而幫我脫衣服之類的。
“我知道你們修無情道的禁情禁欲,不喜別人碰你們,所以我特意問過了,藥谷弟子說這池子的水每日都會自我淨化,師弟你可以和衣泡澡,等到你的手指可以動之後,你再自己脫衣服。
“另外,這幾日不會有人來這邊,剩下的藥我放這裏,過兩日我再來看你。”
尹問崖把藥包打開,将裏面的藥倒進池子裏,然後就走了。
白霧升騰,我很快就看不到他的身影,努力用聽力去捕捉,聽到他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我收回視線,在藥池旁邊坐下,雙腿挪放進水池裏。
我一低頭,被水面的倒影吓了一跳。
這是哪裏來的野人?!
頭發亂七八糟的,打了結,如同幹枯的稻草,四岔八豎的,上面還粘着一些不小心附着上去的藥渣。
臉色烏青憔悴,嘴唇周邊圍了一圈喝藥後沒擦,于是日積月累,變成深黑色的印子,完全看不出來我原先的長相,好像連面相都變了。
原來我這些日子,就是頂着這樣一張臉出現在尹問崖的面前。
怪不得那些藥谷弟子都不太樂意照顧我,而是教育藥童不要“以貌取人”,使喚單純天真的藥童們替我煎藥和喂藥。
對比藥谷弟子的态度,這更能顯出尹問崖有多溫柔,不僅沒有嫌棄我是個醜東西,把我中途丢下,還替我給藥谷打工抵醫藥費。
不愧是我的心上人。
我和衣泡進了藥池。
池子的水很溫暖,這股藥味與先前尹問崖身上的藥味一致,我很滿意,這樣我可以假裝他還在這裏陪着我。
這種自欺欺人的行為十分可笑,我知道,但我就是控制不住。
明明無情道是要把自己的欲念清除出去,但我現在做的事情卻截然相反,我不僅沒有清除欲念,還放任它肆意生長。
如果他在的話,他是會像在仙舟那樣,正面對着我,還是背過身去呢?
以我和尹問崖的關系,他對我的陌生感情,我很快就得到了答案,他會正面對着我,畢竟我和他都是男的,他心裏沒鬼,他怕什麽?
是我心裏有鬼。
我才會怕。
泡了一天一夜的藥池,我的手指終于可以動彈了。
衣服貼在身上的感覺很不好受,沉甸甸的,緊緊包裹着我的身體,透不過氣來。
我脫了衣服,又把新的藥倒進池子裏,重新泡進去。
這回可算是能把折磨了我這麽多天的發飾拆下來了。
我把發飾放在池子旁邊,摸了摸後腦勺,感覺那處都被硌出凹印了。
藥池不算深,完全站立的話,水面剛好沒過我的頭頂。
我将自己完全沉進池子裏,按了按我那雙石化的腿。
石化的手感實在糟糕,摸着就是兩根比較纖細的石柱,可我的腦子又知道那其實是我的腿。
相當割裂。
我在池底泡了一會兒,浮出水面的時候,被自己的頭發糊了一臉。
差點忘記了這頭亂糟糟的長發。
我張開五指,把頭發梳順,經常是梳了一半,就被打結的頭發卡住,梳不下去。好在我現在閑得很,我有大把時間可以和打結的頭發戰鬥。
天色黑了又亮,亮了又黑。
這溫泉池的池底是熒光石,夜裏也會發光,倒是方便我視物了。
我把水面當作鏡子,照了照我現在的模樣,好歹皮膚顏色恢複正常了,面相也沒變。
腿部的石化消退得差不多了,只是腳趾好像還是硬邦邦的。
我沉下池底,用掌心包裹住我的腳趾,想要檢查到底是我習慣了石化後産生的幻覺,還是它其實還沒好。
就在這時,我在池底聽到了一聲急促的“師弟”,然後就是“噗通”的落水聲。
我下意識轉過身,池底熒光石散發着幽幽的白光,水波紋蕩漾在那張英俊的臉上。
尹問崖與我對視,他睜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表情錯愕中夾雜着……驚恐,以至于他一動不動,僵在池中,沉了下去。
我不知道說“驚恐”對不對,但當年我第一次見鬼也是這個反應。
師父曾經告訴我,這種感覺,叫作——
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