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 第象征與答案
◇ 第64章 象征與答案
彭予楓回來後始終再拖延,他已經明說了,說自己累,不想和爸聊太多。
爸于是閉上了嘴,像是給予彭予楓這個離家很多年的人一絲寬容。昨天他們去大伯家吃飯,大伯甚至比彭予楓的爸爸還要激動,說他一下子就長大了,之前的印象還總是停留在彭予楓高考完的那個暑假。
很奇怪。彭予楓看着家人們的臉龐,他一瞬間就回到那個出櫃的夏天,可是仿佛只有他一個人記得這件事,大家都不再提起。
後來,彭予楓想,原來有些事情是真的不會再被提起的,他們要用沉默殺死一切,也許忘着忘着就真的忘了。
爸今天晚上做好飯,釣魚有收獲,做了紅燒和魚湯。彭予楓嘗了一口,覺得味道已經很不錯。他回家越久,想起的就越多。比如他記起爸以前的廚藝,也記起十六歲時遇上的小柳。
彭予楓和他爸聊起最近的國內外大事,兩人完全不看電視,全是從社交媒體上道聽途說,哪裏沖突了,哪裏的福利好,哪裏的旅游業又開始歡迎游客。聊到國內,無非是工作和房子……彭予楓漸漸理解這種匮乏的話題,老生常談有時候也是沒有辦法,因為大家除了這些,再也沒有其他的共同記憶。
爸說的不多,但看得出來他有些高興,給彭予楓夾魚肚子的肉,說沒刺。
彭予楓忽然說:“我喜歡吃尾巴。”
爸一愣,似乎從沒想過這個,接了一句:“尾巴刺多。”
話題再轉,從寬泛轉向具體。他們聊到大伯家的情況,知道某個親戚患上了癌症,現在正在接受治療。他們又聊到另外朋友家的女兒最近結婚了,彭予楓吃了個半飽,筷子拿在手心裏卻覺得有點滑,才發現自己的手心在冒汗。
“爸,你跟媽結婚之前有談過別的戀愛嗎?”彭予楓的笑臉在昏暗的燈光下逐漸戴上一副面具。
爸唔了一聲,說:“嗯。”
彭予楓說:“對方是個什麽樣的人?”
爸把手裏的碗端起來,說:“哪有什麽樣,很久了我都記不住了。”
父子倆的沉默蔓延開來。彭予楓深呼吸幾口氣,多次想要不再提起這個話題。他爸可能不知道,彭予楓無意中撞見過來找他的人。他并不确定爸後來有沒有跟那個人繼續聯系,但這麽多年,爸看起來都是一個人在生活。但是彭予楓再一次察覺到了,他多年的“消化不良”,那種很久以來的,想要毀滅一切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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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予楓把筷子放下來,抽了張紙巾擦擦手心的汗,爸的眼神警惕地跟着彭予楓的動作。
彭予楓還在笑,但說出的話卻很怪異:“爸,其實我小時候見過……有人來找過你。”
咚的一聲,爸把碗放下來,瓷碗不客氣地碰到了木桌。
父子倆在燈下對視,彭予楓說:“當年我出櫃的時候就想說了,但我忍住了,你是不是最沒資格勸我的那個?因為,可能……或許我是擁有了你的基因。”
爸依舊在打量彭予楓,他艱難地問:“誰?”
彭予楓充耳不聞,慢慢地收起笑容:“你結婚前肯定沒跟媽說過這件事吧……不過她說過,你們見了幾次就結婚了,後來很快有了我。爸,你後悔過嗎?你為什麽要結婚?”
彭予楓覺得這些對話,對于他來說是一場遲來依舊的催吐。在他成年之後,他把存在胃裏的腐爛物質一股腦地吐了出來。彭予楓每說一句話,都能清晰地看見他爸的臉色變得越發難看——
“你是不是根本不愛我媽?所以你對我的出生也算不上多喜歡吧?你們一直在吵架,我一開始不懂為什麽……”彭予楓說着說着,察覺到自己的眼淚緩緩地流了下來,“我覺得,我的出生是一個錯誤。更何況,我居然也是一個像你一樣的怪人。我不喜歡自己的性格,我也想要變得開朗。”
“我想要一個好一點的家,一個幸福點的人生……我一直在外面漂着,沒地方可去。大學四年是這樣,工作了之後也是這樣。仔細想想也不全部因為我是同性戀,而是因為我真的不理解你和媽到底為什麽在一起,你當時……是不是沒得選?所以你……也不怎麽愛我?”
爸突然從鼻子裏噴出一口氣,目光死死地盯着彭予楓,他的嘴唇顫抖着,耳朵也微微動了動。
他注視着彭予楓,像是注視着一個陌生人。
他沉默着,彭予楓等待着,兩人之間焦灼的鴻溝是永遠無法被填滿的。
彭予楓覺得自己等待了一千年,耐心耗盡了,才聽到他爸吞了下口水,卻還是在下意識地否認:“我……沒有。我不知道……你這個孩子……”
“心思怎麽這麽重……”
彭予楓愣了幾秒,看着桌面,喃喃地說:“嗯,我心思的确很重。”
他陡然間站起來,回房間把行李箱收拾好,爸在他身後急匆匆地趕過來:“還沒到時間,你收拾東西幹什麽!”
“我要走了。”彭予楓冷靜地說。
或許彭予楓要求得太多,他居然想從父親這裏得到一個答案,得到一個安慰。不,他真正想要的是一個道歉。也不用多大的道歉,就說一句“小楓,爸爸不是故意的,年輕時很多事情沒考慮好,讓你覺得難受了”。
然而,父親這個角色……父親這個角色是不會道歉的。它幾乎是一個象征,是一個假人,只能遠遠地看着彭予楓。他們可以天南海北地聊那些遠離他們的事情,卻沒法真正正視一段關系中很細小的感情。彭予楓這個小孩,還是過于天真。
但他也必須承認,他現在是輕松的。比起之前沒有回家的自己,現在的彭予楓總算是嘗試過了——他再次理解自己沒那麽幸運,也知道這就是他的命。現在離開吧,告訴父親以前不小心發現過的秘密,看過很久不見的媽媽,也許他只能再次回到杭州去。
“小楓。”爸還是不死心地喊他,試圖讓他留下來。
彭予楓又換上笑容,解釋道:“其實是之前就想跟爸說了,公司有點事要提前回去。”
“這樣嗎?”爸看着他。
“嗯。”
“你今年回來過年嗎?”
“可能……還是不回來了。”
彭予楓拎着行李箱走出門,回頭望着他爸站在門口,突然想起以前大伯說過的話——別在飯桌上說這些。彭予楓想,這頓飯吃的不痛快,是他的錯。
“爸我走了啊,注意身體。”彭予楓囑咐道。
“你的手機號我存下來了。”爸焦急地說,“我會給你打電話的,你什麽時候有空?”
“每個周末的下午吧。”彭予楓最後笑了笑,再次離開了家。
回杭州的票幸運的還有幾班,彭予楓打車去車站,居然就這麽沒頭沒尾地離開了……就像他忽然回來,一切都沒有邏輯可言。他爸似乎沒有能力跟他聊很深的話題,只是過于客觀地說了一句彭予楓“心思太重”。是的,彭予楓想,他的确如此。也許正因為這樣,他才和陳禮延分開。畢竟,他們可以繼續選擇一種簡單快樂的生活。
彭予楓買的車票是到老車站的,彭予楓走在冬天的路上,居然有一種越走身體越輕盈的感覺,雖然他爸什麽也沒說,但好歹彭予楓說了一些。他坐在車上的時候想,他還是有些大膽的,用了很多一般中年人不會使用的詞彙。彭予楓想着想着又笑起來,心裏承認,他就是想要愛。
不知道陳禮延怎麽樣了。彭予楓走在夜空下,想起從他家搬走的陳禮延。
他很想他,覺得度日如年,幹脆調轉方向,又往西湖走去。四周靜悄悄的,行李箱滾輪的聲音在空蕩的四周響起,他走過的時候發現居然西湖邊居然還有人。
為什麽這裏總是有人?彭予楓想不通。
砰——
砰——
砰——
有節奏感的聲音響起,是石子落入湖中。
彭予楓往前又走了一段,選了一張看起來最好的長椅,在那裏一個人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片刻後,也許十分鐘,也許十五分鐘,彭予楓轉過頭,看見湖岸邊的黑暗中徘徊着一個身影。他手裏拿着什麽東西,走來走去,接着手臂用力,有技巧地把石子投出去。彭予楓雙手插在口袋裏,半邊臉藏在圍巾裏,不知不覺地笑起來,就這麽看着陳禮延大晚上的在這裏玩打水漂。
砰、砰、砰。
成績還可以。
彭予楓沒動,也沒出聲。陳禮延瘦了一些,下颌線越發清晰鋒利,他也戴着和彭予楓一樣的圍巾,兩人有太多一樣的東西。彭予楓看了他很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進入了想象的國度。
嗨!陳禮延!嗨!前男友?嗨!我是那個讓你覺得麻煩的、陰暗的小彭。嗨,我回來了……
陳禮延聽不見彭予楓內心的聲音,他只是又玩了幾次打水漂,無知無覺地靠近了彭予楓一點。接着,他不經意地回過頭,然後轉過去看着湖面。
他渾身一僵,再次邊走邊回過頭,腳下還被絆了一下,陳禮延目瞪口呆地看着坐在長椅上的彭予楓。
“你別掉下去了,走路小心點。”彭予楓忍不住出聲。
“彭予楓?”陳禮延的聲音陡然擡高,“彭予楓?!”
“嗯,是我。”彭予楓笑着看他。
嘩啦啦——
陳禮延收集來的石頭全都落在地上。
他想走過來,卻不敢走過來,只好原地轉了一圈,擺弄一下亂糟糟的頭發,也笑道:“我,我沒做夢吧?你在這裏幹什麽?……哦,你剛回來?”
“嗯,又見面了。”彭予楓說,“你該剪頭發了,陳禮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