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羁絆
第54章 羁絆
嘉水的陰雨天氣持續了一周, 走時是那樣,回來時,也還是那樣, 給人一種時間并未流逝的錯覺。綿密的雨,像是細絨,被風裹着悄無聲息就沾到肌膚上, 冰冰涼涼。
這樣的天氣, 打車本就有難度, 更何況是在機場。
闵奚打開網約車軟件查看一眼,在看清楚底下那行小字寫着“排在107位”的時候, 就已經放棄等待, 帶着薄青辭老老實實往機場的出租車候車區去排隊。
隊伍排得有些長,前頭大約還有十幾個人。
她攏緊自己身上的薄外套, 旁邊傳來輕輕一聲:“冷嗎?”女孩的詢問混在周圍嘈雜的風響和人聲裏, 辨識度很高。
“有一點。”闵奚低頭, 用下巴蹭過衣領邊緣。
深南的天氣和這邊太不一樣了,回程時她沒提前看天氣預報, 從行李箱拿出來的是件比較薄的襯衣外套,此刻整個人出到室外來才發覺, 嘉水的溫度已經低到十幾度。
沒什麽保暖效果的外套裹在身上,風一吹,無孔不入, 藏在口袋裏的那只手放了這麽久也沒什麽溫度。
闵奚默默忍耐着, 別無他想,只在心中祈禱前頭隊伍快點走, 打到車好趕緊回家。
不想下一秒,垂落在外的右手被牽起, 放進衛衣袖子。
仿佛誤入溫暖的秘境。
外頭陰冷的風在吹,逼仄的袖子裏四季如春,密不透風,一雙溫熱的手藏在裏頭,将她輕輕包裹住。
周遭一切跟着靜止,闵奚清晰地感受到另一個人的體溫正在緩緩渡入自己的身體,冰冷的血液開始回溫。
她嘴角微微張開,看向對方。
“捂一下,很快就熱了。”臉側的酒窩若隐若現,薄青辭笑容清甜。
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在今年五一那趟出行之前,她們一直這樣親密,而今不過是在做些從前被視為平常的事情,只是兩人的心境都不一樣了。
薄青辭從來沒說過,自己對冬日的厭惡。
從前大山裏條件惡劣,夏天熬熬尚能過去,可到了冬天,簡陋的屋子四面透風,晚上躺在床上裸露在外的手腳不一會兒便被凍僵,連看書都費力。
山裏的溫度,本就比城市裏更低。
南方不比北方還會燒炕,全靠硬扛。
是到了嘉水以後,她才開始慢慢喜歡上冬天。姐姐怕冷,一到天氣開始降溫的時候,她就可以假借姐妹關系的名義做很多事情,去依賴、親近,乃至頻繁的肌膚接觸。
懷着卑劣見不得人的心思,一面譴責自己,一面深陷,無法自拔。
闵奚沒說什麽,默認這份專屬的體貼,笑意漸深,別開眼去:“應該提前給你報個駕校的。”
“過兩天看看附近有沒有合适的,給你報一個。”這樣以後她出遠門,薄青辭來接的時候就可以開自己的車來,而不是兩人一起在這傻傻地排出租車。
闵奚心情不錯,連帶着唇角牽起細微的弧度。
前頭隊伍一直在挪動,繼續等了十分鐘,終于輪到她們,開門上車。
從機場回居住的小區差不多四十分鐘。
今個兒天氣不好,路上大約還要堵車,闵奚在心裏細細計算時間,忽然偏頭去看身旁的人:“晚上吃李記吧?”她露出清淺的笑,“我有點餓,中午沒怎麽吃,現在過去吃飯可能有點早,我們回家放個行李再出門?”
在征詢女孩的意見。
薄青辭點頭:“好。”她的心思壓根不在這邊,反是在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地排練,自己稍後要問出口的話。
窗外風景飛馳而過,雨滴飄落在車玻璃上,被風拉出長長一條水痕。
她視線也跟着變得模糊。
三點半落地的航班,到家時将近五點,天色昏暗,雨勢漸大。
兩人只回家放了個行李箱,然後開車出門,準備去李記吃飯。
出門前,闵奚特意對着鏡子補了個妝。
車子出小區的時候,被保安亭的值班大爺認出來,攔下,瞧了眼,認出車裏的人确實是闵奚:“闵小姐,門衛室有位大姐好像是過來找你的,等一下午了,你看看是不是認識的人。”
他擡手指着不遠處的布滿髒痕的窗子,裏頭有個模糊的人影,看不真切臉龐。
闵奚搖下車窗,有雨絲往裏飄:“找我?”她皺皺眉。
老大爺一手撐傘,一手背在身後:“她說她姓杜,是來找她外甥女的,你要是不認識我就給她轟走了。”只是這位杜大姐一問三不知,只報了個業主名字,又沒聯系電話,連人住幾棟幾單元也不知道,一口咬定自己外甥女住這個小區。
要不是剛好大爺今天值班,知道闵奚,恐怕這人會被當成騙子轟出去。
說來也巧,他剛準備打電話幫忙聯系一下,闵奚車就出來了。
密密麻麻的雨點砸在大爺的傘頁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透着股壓抑。保安室裏坐着的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外頭的動靜,女人正扒在門邊,朝這邊張望,隐約可見迫切焦急的神情。
闵奚怔愣片刻,忽然想起自己前兩天和春華書記見了一面,對方說的那些話。
“滴——”
這時,後方響起一聲尖銳地鳴笛。
有人在催了。
“你讓她等等,我先把車開出去停好。”來不及進行過多的思考,闵奚駛離原地,給大爺留下句話。
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左右不停地擺動,重複碾過水痕,直到車子開出小區,在拐口的路邊停下。
她轉動鑰匙,車輛熄火。
雨刷也停止工作,前方玻璃很快被新一輪密集的雨點所覆蓋。
不過片刻的功夫,世界都仿佛被雨水浸泡,變得模糊。
沒了車引擎的響動,頭頂滴滴噠噠的雨聲越發明顯,她們像是被裝進了一個密閉的小匣子裏。闵奚拔下車鑰匙靠在座椅上,久久沒有動作,看模樣似乎是在愣神。
薄青辭不解地朝人望來:“姐姐?”
闵奚輕輕呼出口氣,擡眼看向她,臉上扯出個淡淡的笑:“沒事,我去看一眼,可能……認識。”
*
黑灰色的天,被墨色的濃雲擠得密不透風。
窗玻璃上一片晶瑩,街對面,賣燒烤的店面已經先一步亮起閃亮的霓虹招牌,薄青辭借着店裏亮堂的光,從透明的玻璃上瞧見自己模糊的人臉。
對面的女人還在喋喋不休地說着什麽,她恍若未聞。
闵奚見她不在狀态,适時地出聲打斷:“阿姨,說這麽多話渴了吧,你要不先喝杯水?”她看向對面的女人,朝人推了推水杯,笑得禮貌。
杜曉莉擺擺手:“我不渴。”
她目光往薄青辭身上落,盡管女孩這會兒沒有看她:“我沒讀過什麽書,表達能力有限,總之……就是這麽回事。”
杜曉莉便是陳春華前兩天說過的那個人。
正兒八經的算,薄青辭得叫她一聲小姨媽。
雙方血緣關系很近,只是兩邊離太遠,真要論,薄青辭上一次見自己這個小姨媽還是七八歲的時候,隔了老些年,早都已經不記得還有這麽個人的存在。
尴尬就尴尬在這。
可人家大老遠找來,也是真心實意的。
大包小包地上門,知道外甥女受了自己的恩惠,還帶了不少東西以表謝意。
杜曉莉還解釋,本來當時從南江村回去後她就要動身來嘉水找薄青辭的,只是當時家裏事多,亂成一鍋粥,家裏男人又正在鬧離婚的事情,一拖就是數月。
等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處理好,終于騰出功夫,再翻出春華書記給的那張紙條,才發現上頭的電話號碼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打濕過,墨水洇開,看不清字跡,只剩一個小區地址。
前兩天她也來過幾次,只是被其它的保安攔下了。
今天誤打誤撞碰上大爺人好,闵奚又恰好出差回來,這才遇上。
說到底都是冥冥中早就注定好的,血緣關系擺在這,天生的羁絆。
桌上的菜沒動幾筷子,這會兒全都涼得差不多了。
闵奚早就餓了,眼下胃裏一抽一抽的,可也沒什麽心情吃東西。她端起手邊的熱茶往唇邊送,嘗試着打破桌上僵凝的氣氛:“我理解阿姨你的心情,但小辭……可能需要點時間去消化。”
杜曉莉沒出聲。
倒是一直不在狀态的薄青辭突然轉過來,看向桌對面的人,直愣愣開口:“先吃飯吧,姨媽。”
“菜都涼了,有什麽事情以後再說。”
說完,她自己先拿起筷子,往最近的盤子裏夾了一口菜。
幹巴巴的一頓晚餐,味同嚼蠟。
一句姨媽,起碼是認可了她們之間的關系,杜曉莉這趟也就沒算白來。
走之前,她和薄青辭互加微信,将自己的電話號碼留了下來。
闵奚勉強吃了幾口東西下肚,已經許久沒犯的胃病,隐隐有發作的跡象。她将禮數做得周全,把杜曉莉送回暫時落腳的賓館,然後才驅車回家。
回去的路上,風潇雨晦。
都說胃是情緒器官,從前,闵奚不以為然,如今倒覺得有幾分道理。
不然的話,怎麽胃病偏偏在今晚發作?
她兀自隐忍着,沒和薄青辭說,只是握在方向盤的上手,指節隐隐泛白。
女孩也失去了平常的敏銳,對于闵奚的異樣,未曾發覺分毫。
她們各自懷着心事,直到歸家。
按亮玄關的燈,闵奚一手扶住牆壁,借着換鞋的動作,彎腰喘氣。
胃裏傳來的陣陣痛感已經臨近忍受的極限,她疼得嘴唇發抖,咬着牙,努力平穩聲調:“我忘記和你說了,這幾天在深南出差,我和春華書記見了一面。”
“你姨媽六月份的時候确實去村裏祭拜過你媽媽的墳,也是前不久才知道你們家發生了那樣的事情。”
“小辭,你是怎麽想的呢?”
杜曉莉倒也沒說什麽,初次見面,她只隐晦地表達未來還是想要将姐姐的孩子接過去和自己一起生活。
這麽一連串的話砸下來,薄青辭神情終于有了微妙的變化,垂落的雙手不自覺篡緊衣袖。
今晚的一切都被打亂。
原本,不該是這樣的。
她等了很久。
在闵奚看不見的地方,女孩輕咬下唇,眼底幽光閃爍,暗藏幾分明顯的掙紮與不甘,卻不是因為杜曉莉的事情。
屋子裏靜得吓人,沉默在黑夜裏發酵、膨脹。
不知過了多久,口袋裏的手機嗡嗡震動,似乎是有人發了消息進來。
薄青辭恍若未聞。
她繃緊的指尖蜷了蜷,意識回歸,在這一秒下定決心。
薄青辭轉過身,朝人走近,心髒砰砰直跳,艱澀開口:“姐姐,我……有其它的事情想要問你。”
就在這時,闵奚扶牆的手往下一滑,如同斷線的風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