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冬瓷娃娃
第35章 冬瓷娃娃
世子能拍拍灰起身,趁方朝寧來抓自己之前,乖乖溜回去。
“聽阿蠻說,您早上又自己出去吹風了。”
侍女精心盤編着他落腰烏發,将一個個精致的銀扣箍在上頭。
這個時間是很漫長枯燥的,沈清塵眯着眼靠在椅上昏昏沉沉,雖然每天十有八九都是這個狀态。
世子聞聲啓目,透過面前銅鏡,看見方朝寧抱劍站在身後,神色嚴肅地帶責備開口。
“啊……那小子,又告密。”
“什麽叫告密!您就不能聽話點嗎!身子嬌弱成這樣還要亂跑。傷了寒還要受罪,喝成藥罐子了,您那胃也受不了!”
“嗯,聽話。”
沈清塵無力斜倚,朝背後仰頭看去,缱绻笑笑。
“再不跑了,我聽話。”
“次次這樣。”
沈清塵笑得乖,眯着鳳眼将眼輪擠得格外漂亮。年輕護衛看得眉頭一緊,惶惶扭開臉,嘟囔道:
“次次說着聽話,轉眼就跑出去。藥放那兒了,編完這根就喝,不許再推脫。”
放在桌上的焦褐色湯藥,熱氣騰騰,蒸出來的氣都苦得作嘔。
“喝,這就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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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材下得重,熬得成了糊。沈清塵沒再多一言,只端過來,捏着鼻子一飲而盡,餘韻挂在口中,嗆得眼淚直流,也只是皺眉忍了過去。
“王爺差人把今日國宴要穿的衣物送來了。”
方朝寧将身後精致檀木的盒子抱到桌上,衣物如此便會自帶木香,每到這種大日子,景行淵都會事無巨細安排妥當,細致到連飾品都會配好。
“說好了國宴當前,這種日子您要是傷寒感冒有何不妥,您叫我如何交代啊。”
方朝寧帶着些不惱火的怨,嘴上倔着,眼神卻是誠懇,提起妝櫃上一根穿彩石的金飾長鏈,繞到背後幫他戴上。
手指有意無意掠過沈清塵清瘦纖長的脖頸,冰冰涼涼不似活人,落目看到項圈似乎又松了些許,這人怎麽就又瘦了。
都已經皮包骨,還有哪來的餘隙。
方朝寧跟了他這些年,早快洗清兒時那些模糊的記憶。仿佛洛南國祭上金絲銀铠,人身神脈,灼灼向天,劍術超群的少年郎從未存在過——
洛南世子生下來便就該是這般弱骨多病,像個美人燈,漂亮,珍貴,風一吹就滅。
連他這會兒咳嗽幾聲,都得捏出一把冷汗。
“還是凍着了。”
“不是,是藥苦……”
“所以都說了別出去!”
“可我只想透透風,我穿了裘衣的,不冷……”
“還尋借口!您早晚要逼我睡前鎖了您的門才是嗎?成天苦口婆心,念叨得我自己都煩,您怎就不為我想想,不是跑出屋子就是偷跑出宅,我成日要有多擔憂!”
“……朝寧。”
沈清塵語氣淡得似水,編到一半兒的辮子使得雜發混亂遮臉,可這種清淡更遭人生寒。
“別這樣。我說了,會聽話的。”
方朝寧見他這幅模樣,不好再說什麽,只想着王爺就快到了,還是忍不住催起手下人動作快些,衣服換了,還要敷妝粉上胭脂。
沈清塵生得本就比那妝粉要白,但也并不是多此一舉,他臉上沒有氣色,總不能病病殃殃去面聖,于是姑娘家常備的潤色物件兒是一樣也不少。
終是一陣忙手忙腳,趕在景行淵的車架抵達之前把人梳妝好,遙遙聽見燭日機關咯咯停到門前,沈清塵才豁地一激靈驚醒,給他點口脂的丫鬟手一抖,吓得偏畫到臉上,連忙悻悻陪着不是,用棉擦掉。
“走吧,遲了他又該說我。”
——
攝政王車架滾滾,三角街外都聽得見轟響,車廂內卻隔音仔細,靜谧得堪比行宮。
“龍淵國宴三年一次,屆時四面八方的諸侯百王都要不辭千裏前來面聖,可是北安最大的日子。上次陛下就是在這麽大的宴上設計害我,差點掉了半條命。今日……可是得在天下諸侯面前,好好還他。”
景行淵端着熱茶,輕輕一口吹散袅袅薄氣,漆黑的瞳仁深沉難測,輕描淡寫說着這般大逆不道的話。
王爺稍微瞟了眼身邊車內溫暖,寬袍靜坐的沈清塵,眼眸存着困倦,衣袖含香,隐隐約約透着全是誘人氣色——
不怪景北河喜歡。
不過還真是乖巧,給什麽樣的衣物都穿,着實憐人。
他用指尖手持的流蘇微微碰了碰沈清塵臉頰,這人随即歪了身子,得了暗許似的靠在他肩上,似睡非睡。
“論功行賞,封侯頒爵的,此次蜣越一戰,文臣武臣大抵也要翻個翻兒。不過孤沒管他這個,景北河想要培養自己的勢力,那就讓他養,到最後再被孤一個個斬除,磨到他徹底沒了性子為止。”
“嗯……”
沈清塵也不知聽是沒聽,反正是應了。
“還有,既然是諸侯百聚的大宴會,洛南王也會在場。免得你驚吓,就先告知。”
景行淵只透過半個肩膀都能察覺他有多明顯地渾身一凜,幾乎是彈起身子,驚聲道:
“你說什麽?!誰?”
“洛南王。你父王。怎麽。這麽多年了,你不想他嗎?趕巧帶你去見見他老人家。”
“你……!”
“我什麽。”景行淵眯眼盤玩着手持,深覺身邊人豁地驚醒,敢怒不敢言的模樣有趣,聲線低沉不怒而威。
“孤也是好心好意,心疼你回不去故國,見不到家人,這不是直接請了洛南王到這兒。”
讓我穿……穿成這樣見!
沈清塵眸子頓搖成枯葉,捏拳壓嚷,啞道:
“你什麽打算。”
景行淵一張冰容釋然做笑,指尖一頓,握着手持的同時,觸上沈清塵的手。
依舊很涼,觸感幾乎同手中帝王綠一般潤和。
“沒有打算。洛南對孤來說已經沒意思了,要你一人足夠。都說了是好心,不過去帶你吃宴,見見親人罷了。”
景行淵意味深長的笑過,松了他的手。
世子轉眼見他掏出小帕,若無其事地擦拭起剛剛碰過自己的幾根手指,再将那蠶絲的帕子直接随手丢進熱爐裏。
……
到底把我當什麽了。
潛龍宮前擺了三百流水席,一眼望不到盡,奉菜的宮女宦官忙得不可開交,兩側紅燈籠高挂,金綢扯了滿天。
即是大宴,又臨近年關,多少還有些年節的味道在裏頭。
場地中央撐着好大一張臺子,各國觐見的使臣多少會帶着舞團來助興,各有千秋,歌舞升平。
雖說天冷,各家諸侯百官都裹着好一層大襖,不過景北河的上座在大殿裏頭,不需要吹風,暖爐升得也旺,連裝飾的春桃枝都能抽條。
底下掌聲是個熱烈,西域舞女向來被受歡迎,贏握柳腰,紅紗遮臉,若隐若現,赤足翩翩,極其漂亮。
無奈景北河根本沒有半點觀賞的欲念,視線無可奈何地被旁側兩扇巨大的孔雀羽掌扇下——
景行淵身側一身素紗,玉肌金飾,襯得舞女遜色的沈清塵吸引過去。
也就愈發狠得咬牙切齒。
景行淵晦暗一笑,把一整盤葡萄推到沈清塵面前。
沈清塵垂眼看了,一言不發地掀開衣袖,慢悠悠剝起皮來。
這西貢的葡萄格外多汁新鮮,沒剝幾下就順着指尖黏膩嘀嗒,果肉晶瑩剔透的,他用兩指捏着,餘光掃得到景北河快把自己炙焦了似的滾燙目光,猶豫片刻,送到了景行淵嘴邊。
景行淵幹笑兩聲,順從着吃了,再湊到他耳邊悄聲道:
“我本是讓你吃的意思。”
沈清塵點點頭,卻又再剝了一顆喂他。景北河雖然坐得離他們不遠,但這個距離可是聽不見耳語,于是更是被這竊竊碎碎的動作弄得渾身火燒火燎似的難受,幹脆怒拍龍椅,不再去看。
這人到底是對自己輕視到何種程度,以至于胸有成竹到自己對封功立侯的大局事之毫不關心,好像認定了那群勢利之人,必然會看清朝局,投其為主?
好像自己不過就是那個跳梁小醜,才會拿這種情愛小事來惡心自己!
當然穿過臺上綢緞交錯,割裂視線後隐隐約約朝向這邊的,不止他一個。
穿着紫金袍的大內總管登登登跑進殿裏,匆匆掃了景行淵一眼,再跑上臺階,把腦袋後邊垂的貂尾跑得直搖,攏着手在皇上耳邊說了些什麽,緊接着景北河兀自一笑,沉了聲:
“宣。”
“宣,武将杜川保進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