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金絲雀的獻身
第25章 金絲雀的獻身
“大體無礙,不過是氣血不足,加之勞累過度,再染風寒,略微發熱。萬幸傷口并未傷及性命,還是要好生休養為上。”
王府的張老醫師不比宮內太醫差到哪兒去,且說多是頗為熟悉沈清塵的病症,自他來這府上半年有餘,三天兩頭要傳自己診治這位珍寵。
那些割血後的氣血不足都是小鬧,張老捋着毛躁長髯,犯憂地瞟了一眼杜川保。
以前什麽瘀傷,灼傷,甚至更是嚴重的撕裂都曾見過,以至于自己都不好開口多說。
“嗷,辛苦,多謝啊。”
杜川保打發走醫師,就開始拄腮坐在邊上發呆。
斷成半截的金鏈無力垂在鑲進牆裏的鉚釘上,沈清塵的脖子上垂着剩下的另一半。
面前躺着的人手心,手腕,脖子上跟木乃伊似的纏滿繃帶,幾處還在絲絲滲血。臉色白的吓人,只有眉頭難受得擰成一團。
杜川保看得入神,心裏也跟着抽着難受。
沈清塵将事情做到這種絕地,卻還是擺脫不掉遭人控制的命數。
洛南永遠都是用來操縱他的籌碼,可你是說這身血脈害了他,讓他淪為工具,珍寵,可也是這身血脈保得了他的性命,是他殊死一搏的底牌。
所以到底有沒有什麽法子能真解得了他身上的禁锢,不然這麽看着可真是太可憐了。
你說他現在心裏得多難受呢,都還是個才成年不久的小屁孩兒……
杜川保絞盡腦汁的想着法子,也不由自主哀嘆出氣:
“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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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塵聞聲,緊閉的眼皮底下眼珠驀地一滾,好像連睜眼都及費力氣地眯了條縫,翻了他一眼。
“唉聲嘆氣些什麽。能擺脫這裏,當是件好事。”
“呀,你沒睡啊?還是被我吵醒的。”
杜川保一驚,直起腰問。
“渾身難受,睡不着。”
沈清塵疲乏地挪了挪姿勢,換成側身,方便自己能看着他對話。
“那個……”
沈清塵望向自己的鳳眸雖然怠倦至極,卻光芒不減,加之眼尾泛紅,還帶些晶潤,倒是更顯攝魂奪魄了些。
杜川保看得心頭咯噔咯噔總是斷拍,越發分不清這是什麽心思,只跟螞蟻亂爬似的後背發癢,鬧鬧央央,慌張抓撓幾下頭發,問道:
“景行淵說的那個,說我是為了報複你才帶你出去的話,你可千萬別信啊!外頭的事兒我真不知道,更別提什麽流民,你也知道我醒來以後啥都不記得了,我真不是存心要報複你啊!”
“我知道。”
沈清塵平淡道。
他雖是一副波瀾不驚,但在自己眼中不知為何深邃成淵,連短短三字都足以阻斷呼吸。
“假若真如景行淵所言,你昨日也不會因為要攔我,氣成那個樣子。”
杜川保噗嗤一笑,靠近着揉了一把兔子頭,說:“原來你不是二傻子啊。”
窗外陰雨不斷,雨聲凄涼。打在窗柩外釘死的木板上嘀嗒嘲哳,屋內燭影伴一陣随縫隙潛入的強風搖曳。
沈清塵這次并未條件反射地躲閃開他的手,只在與他無聲的對視中。
愈發焦灼。
暴雨聲襯得屋裏太靜了。
杜川保的眼瞳被燭火映得通紅,他沒能把手從那才擦幹水而柔軟細密的頭頂撤得回來。
太靜了。
靜得耳邊心髒攢動聲如雷貫耳,急聲勝雨,甚至恍惚間連血管中血液奔流的聲都一清二楚。
盛夏的雨難解暑,只是悶熱,濕熱,燥熱。
他萬般難耐地緩緩收手,再迅速扯開衣領,分不清汗或是未幹的雨水從頸側滑下,落入裸露出半片精健胸口,凸出的喉結上下一滾。
“養好了,我就走。”
“嗯。”
“我好得很快的。”
沈清塵目不轉睛,輕言輕語。
“那可太好了,巴不樂得呢。”杜川保幹笑一聲,說:
“晚上終于能好好睡覺,也不用再提心吊膽,擔心死活。”
“心口不一些什麽。你當時能領得這份職,不就是對我一見傾心,親自請纓。”沈清塵嘲道。
杜川保愣着撓了撓手背。
啊?還有這一說?
那他杜寶川可真是個殺千刀的混蛋!
喜歡一個人,愛而不得就用逼的,把人毀了,廢了,只剩恐懼的說一不敢二,靠着威逼暴行,就在這麽個不見天日的房間裏……
這是什麽得不到就要毀掉啊?!
“那是以前的杜寶川。”杜川保心頭揪得難受,刻意佯裝無事地換了個姿勢,兩手反撐,半仰着懶洋洋地坐在地上,道:
“現在的杜寶川,只想你快從這小破屋裏滾出去,随心所欲地逛街,吃飯,想什麽時候如廁就什麽時候去,正好我也解放,老子還懶得成天按時哄着捧着的照顧你呢。”
房門吱呀一聲被人小心打開,割裂當下撲朔迷離的氛圍。
進來的侍女未經允許,連頭都不敢擡。
——“大人,湯藥熬好了。”
“行,你放那兒吧,我來喂。”
他把還有些燙手的藥碗接過來,過去扶起沈清塵軟趴趴的身子,讓他歪歪栽栽靠在自己身上。
低燒下,他整個人熱乎乎的,活像只盤在膝上的貓,呼吸起伏都是撩人的絨毛,搔得心裏古怪地發癢。
杜川保生怕剛熬出來的藥燙,盛了一小勺放在唇邊試了下溫,卻不想剛湊到鼻子底下,蹭了不過芝麻粒大的一滴而已,那沖天苦味直接猛貫天靈蓋!
“我……靠!這是人喝的東西嗎!”
險些沒把一碗藥掀出去!
“熬的時候不知道加點糖啊,這……這怎麽喝!”
沈清塵無奈扭頭,“哄孩子吶?藥裏填糖會壞了效果,拿來吧,再苦的都喝過。”
杜川保沉默一會兒,掏了掏懷,略顯失落道:“那咋整啊,剛出來得急,沒揣糖。”
“……”
“沒辦法,你忍着點啊。來,往我身上再靠靠,我給你捏着鼻子——”
說完大咧咧地也沒容人反應,直接大手一揮,捏上沈清塵鼻梁。
沈清塵頓時一頭霧水,被堵了鼻子細着嗓:“啊?”
“直接灌進去啊,鼻子聞不見就能少苦點兒,來,張嘴,啊——”
【張嘴!】
【喝了!一滴都不許剩!】
雞皮疙瘩瞬間蹿得遍體,杜川保只覺得沈清塵在懷中狠一哆嗦,緊接着毫無預兆地惶然奮力一揮,直接把手中湯碗打翻在地!
湯藥撒了滿地,熱氣騰騰烘出來滿屋子苦味,濕了杜川保半邊身子,整個人都像泡中藥壇子裏了似的,差點直接嘔出來!
“卧槽,沈清塵!你他媽的抽風啊!!!”
杜川保急忙跳起身子,抽手可勁兒拍身上粘的湯藥,沈清塵本枕在他身上的腦袋一下懸了空,砸回地上的時候咣當一聲甚是響亮,卻跟未察覺到痛覺似的驚慌爬起身,瑟縮着蜷成一團!
暗叫不好。
哎呦我的媽!磕……磕着祖宗腦袋了!
這都給人疼成一團兒了!
杜川保光是聽着聲兒都覺得疼,真是顧前不顧後,一邊被藥熏得要死,一邊又擔驚抱歉把人直接摔在地上,為難之際,只好三兩下扯掉身上濕了藥的外袍,揚飛出去老遠,再跑回去給人揉腦袋。
哪知沈清塵竟吓得抱頭嗚咽,渾身發抖,眼眶緊繃地盯着撒了一地湯藥,十指不知道還哪兒來的力氣死死摳着自己胳膊,驚惶失色地推攘着道:
“喝,我喝!我喝!!!”
“都撒了還怎麽喝!”杜川保看他腦袋淤腫了一塊兒,心疼得要命,一勁兒夠着拿手幫他揉,還覺得他有病,自己掀翻的藥,這會兒怎麽吵着說要喝。
“我喝,你不要灌我,不要,燙,不要,不要……”
杜川保揉着腦他袋的手一抖。
“……沈清塵?”
“我喝,喝,喝……”
“沈清塵!”
“啊!”
杜川保眉心一緊。
一股莫名的怨氣上頭,他長着與杜寶川同樣的一張臉,不,他們本就是同一個人……可迄今為止自己所作所為,不都是為了讓他擺脫那些不堪回憶,他早便意識到自己與以前的杜寶川不是同一人才對。
我所有從未曾展露的關懷,袒護,那麽多次舍命的救援,能做的都做了,早已經傾盡一切——
怎麽還會認錯,還當我是那個人渣,還能以為我會出手害他!
倘若對你做過那些事,造成你心理陰影的人是別人,我早就出手殺了剮了給你解恨,也算替我解氣呢,但現在的問題,這人不是別人,他TM的是我自己!
我恨我自己恨得入骨,還殺不得!
都到了這個份兒上……
“沈清塵!你給我瞪大眼睛看清楚了!我!我是誰!”
杜川保猛地捏住他纖細的下巴,将他低埋的臉擡起湊到面前,怒不可遏地吼了出來!
沈清塵糟他吼得一凜,茫然失措眨着眼睛,一言不發。
“我是怕那藥苦着你,不聞味道的一口喝幹淨不至于那麽難受!怕什麽!”
沈清塵的臉被他擡得高,要拼命勉強着抻直身子才行。掌心上一張呆滞慘白的臉帶着支離破碎的淩亂美,鳳眸內波光盈眶,像他整個人一般搖搖欲墜。
他踩在風化脆弱的深淵崖岸,随時墜入萬丈,粉身碎骨。
杜川保短暫地一愣,發現自己沒辦法對着這樣一張臉,再說出什麽狠話。
“不喝了。”
只能身不由己地放軟了語調,低聲哄道:“忘了吧。”
沈清塵木然點點頭,飽含的淚水也随即大顆落下。
他的哭是無聲的,只是不斷從眼中滾出淚珠。
“把杜寶川忘了吧,以後真真正正,挺胸擡頭的做人。”
沈清塵再點了點頭,雙目通紅,染了層迷離,也染了層霧,仿佛洞穿靈魂似的盯着他看。
他的內心猛地一縮。
這個眼神好像穿透了杜寶川的肉體,毫無保留地直接望向寄居其間的自己。
于是一切便都停止了。
時間,空間,雨聲,風聲。
唯有咫尺間相融的吐息聲,證明着當下的真實。
“……我要你。”
沈清塵幽聲開口,帶着顫抖的鼻音,滿是患得患失的小心翼翼,問:
“他不會再回來了,是嗎。”
“是,只要我一直在這兒。”
沈清塵的身子溫暖且柔軟,不似個粗漢似的生硬。
他再被撐着下巴挪前幾步,将渾身力氣擔在自己身上,就越發可怕危險地散發出致命的,想讓人一擁入懷的沖動。
“我只想要你。”
他再如咒語似的低聲重複一句,主動扶着自己,再靠近幾寸,直到擡手便可環上脖頸。
杜川保渾身都僵硬了。
一股又一股難以言表的暖流從沈清塵身上流向自己,撞得頭腦難轉發懵,哪兒都動不了了,唯有呼吸愈發急促。
他的手是冰涼的,直到環上脖頸的一瞬,打了個寒噤。
他湊得太近了,帶着他渾身低燒的熱氣撲朔,近得眼前重了影,近得只能看清他眼中顫動的水霧,夾雜着一層未曾見過的韻味。
“你能不能……”
他那失色幹裂的唇在眼前開合,發出聲音。
“救救我。”
籠中被迫縛上鎖鏈的金絲雀,對眼前一切充滿的只有恐懼,提防。
只靠自己掙紮得渾身是血,撞得頭破血流,終究無法掙脫。直到累了,疲倦了,認命了。
救救我。
他終于抓住那根珍貴的稻草,用盡最後一絲力氣。
吻了上去。
嗡地一聲,炸成漫天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