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晉江文學城獨家連載
關于玉羅剎提出的養崽請求,晏鴻音并沒有做出回應。
畢竟花小公子是花家上下當眼珠子一樣護着的珍寶,又才失明沒多久,這種情況下讓花家人放心将幼子給別人養——還是拒絕玉羅剎的無理要求比較實際可行。
今晚的夜色黑沉沉的,不僅月亮被厚重的雲層遮蔽,就連星星也隐沒在天際。
一身玄色勁裝,面具覆面的指揮使走進房門時,花家家主花如令早已經等候多時了。
“見過大人!”花如令是知道面前這個人是誰的。
指揮使擡手将行禮的男人扶起,帶着手套的手卻并未觸碰到花如令半分:“你如今已不再是錦衣衛,便不必再朝我行禮。”
花如令從始至終沒有擡頭正視指揮使,聞言搖頭道:“大人,錦衣衛暗部只有死亡,沒有脫離,屬下蒙大人恩惠勾去名牌隐匿蹤跡,是大人的寬厚,但屬下活着一日,便永遠是錦衣衛。”
指揮使并沒有因為這番話而顯露出什麽波動。
因為事實也的确如此。
花如令早在八年前便脫離了鎮撫司,錦衣衛上下所有與他曾經有過交集或合作的暗使,都只以為他死在了某次任務中,一手策劃了意外的指揮使是唯一知道花如令身份的人。
當初選中花如令,固然有他心性使然,也因為他與峨眉派掌門之女情投意合,不再适合錦衣衛,但更多的則是因為——指揮使需要一雙眼睛。
讓她不僅僅局限在錦衣衛情報中的眼睛。
花如令是個非常聰明的人,投桃報李,他懂得指揮使的需求,所以憑借着指揮使給他的新身份和最初的銀兩,選擇了行商。
而他的七個兒子,有行商者,有策馬江湖者,有在朝為官者,有邊關從軍者……花如令這筆投資,對指揮使來說着實是一場意外收獲。
也正因為如此,在花如令第一次提出請求想讓鎮撫司中大夫診治幼子時,指揮使應允了花如令,親自前來。
“這些時日,京城有些亂糟糟的。”花如令并沒有等指揮使發問,而是直接開口,語氣有些無奈,“許多商路镖路都被嚴格把控,進城的貨物也被大肆篩查,不僅物價上浮許多,商稅被無端端提了兩倍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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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很多時候,最先察覺到一座城池百姓安居與否的,不是城中百姓,而是途徑城池的商人與镖隊。
花如令為指揮使斟了杯熱茶,輕輕放在指揮使身側桌面上。
“不過通往邊關以及雲城的官道尚且太平。”花如令只字未提朝政,卻句句都是朝政,“雲城中的大夫比之以往多了些,藥材的需求也更大,不過城中井然有序,想來應當是父母官頗有手腕之故。”
雲城前幾個月爆發疫病,兩位皇子雖然因為奪嫡之事鬧得不可開交,但到底在這位聖上的壓迫下沒人敢對受災的地方做什麽手腳——聖上會冷眼旁觀縱容兩個兒子明争暗鬥地如火如荼,卻絕不會允許兩人在國家大事與百姓安危上犯渾。
“西南一帶……”
花如令的聲音很溫和,雖然年過不惑有些體态發福,但這更讓他整個人藏起了年輕時的棱角,越發圓潤親和起來。
他朝着指揮使娓娓道來那些或許有用,或許無用的事情,但這些都是變化,只要是變化,便是指揮使需要知道的可能成為變數的存在。
再過去的幾年裏,花如令每隔一季便會向晏鴻音寄去一封私信,今日是他離開鎮撫司後第一次再度見到指揮使親臨。
而依照他對金陵城的熟悉與把控,卻完全不知道氣質如此鮮明危險的指揮使,究竟是在何時,又是以何身份進入到金陵城中的。
指揮使靜靜聽着,整個人如同一把出鞘的繡春刀一般冷硬鋒銳,深不可測。
“武林中倒是沒有什麽大事,只是羅剎教的動靜有些奇怪。”
花如令說着,然後原本的緊張與敬畏在漫長的敘說中散去了些許,不由得看向一旁的指揮使。
看着看着,他竟然覺得指揮使露在面具外的半張臉,有些莫名的熟悉感……
一直坐在那裏沒有絲毫動作的指揮使轉了轉身子,看向花如令:“如何奇怪?”
指揮使的聲音低沉森冷,帶着警告的意味。
花如令猝不及防對上那雙深邃冰冷的眼眸,呼吸一滞,連忙移開視線,回道:“羅剎教的教主應當就在金陵城中,并且羅剎教教衆在昨日突然擄來了不少人關押在了一處宅子裏,宅子的門上被印了魔教絕殺令的标記。”
西方魔教的絕殺令并不常見,但只要是印上絕殺令的地方,便意味着羅剎教不惜一切代價,勢必屠其滿門,雞犬不留。
自打西方魔教進入中原,絕殺令還是第一次出現在中原。
“不過若只是如此,倒也算不得奇怪,畢竟魔教做派向來如此,但……”花如令頓了頓,有些費解道,“此番羅剎教行事卻是十分的高調張狂,也因此幾乎金陵城的勢力都知道羅剎教抓了哪些人,就像是被特意展示出來一樣。”
指揮使眸光微動。
玉羅剎并不是一個會閑到沒事找麻煩的人,至少在他對晏鴻音還興趣滿滿的時候不會,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在某件事上踩到了他的底線,徹底惹惱了這只從來都不是什麽善茬的猛獸。
——他在殺雞儆猴。
只不過,殺的是什麽雞,又是在儆哪一路猴,就只有身處殺局中的人才知道。
“在什麽地方?”指揮使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摩挲着。
“什麽?”花如令一時沒反應過來,問出聲之後才在指揮使的注視下明白過來,說出了一個地址。
指揮使點點頭,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離開。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玉羅剎今晚……也出了門。
***
當那團霧氣出現在前廳裏時,所有被綁在椅子上的人都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于他們而言,對玉羅剎的畏懼和恐懼已經刻入了骨髓裏。
玉羅剎沒有刻意放輕自己的腳步聲,反而那一下一下的聲音在寂靜的廳堂裏就像是踩在他們的心尖上。
“唔~該怎麽說呢?”玉羅剎的聲音仍舊是那般詭異莫測,忽遠忽近,似男非女,聽着有種兵戈交錯的刺耳感,“諸位,好久不見?”
這些被綁着的人裏,只有四個人沒有被塞住嘴巴。
“教、教主……教主饒命教主饒命啊——屬下不是唔唔唔——!!”
最先頂不住玉羅剎殺氣壓迫感的不是看似柔弱的女人,也不是身材瘦小的老頭,而是一個八尺有餘的壯漢。
白霧包裹着的手掐住了壯漢的脖子,猛然間用力之大讓壯漢吐不出一個字來。
“這麽急做什麽?”玉羅剎似乎輕輕悠悠地笑了一聲,只不過那笑聲卻帶着刺骨的涼意,“本座對你們過家家的小把戲不感興趣,也沒有那麽多時間同你們浪費。”
“三個問題,先回答的人,本座賞他一個痛快。”玉羅剎放開扼住壯漢脖頸的手,那上一息還在求饒的壯漢,下一瞬已然抽搐着軟倒在地上,喉骨被捏碎,氣息雖微弱卻仍尚存,“莊子外埋全屍的地方不多——”
玉羅剎在主座上坐下,手指輕輕敲打着膝蓋,像是很感興趣一樣,慢聲問道:“有誰想自告奮勇嗎?”
半晌的死寂之後,有人試探性開口:“敢問教主想知道什麽?”
“無趣的回答。”玉羅剎低喃了一句。
下一刻,幾根銅釘直直朝着說話的那人射過去,準确無誤地釘入眉心,丹田,雙膝,雙足,哪怕這人在凄厲的哀嚎聲中瞬間變成了一個血葫蘆,連帶着綁縛的椅子一起在地上痛苦翻滾,他也依舊活着。
玉羅剎有些不高興,興致缺缺道:“下一個?”
鴉雀無聲。
玉羅剎耐着性子等了會兒,他翹着腿看向外面的天空,并沒有等來想要的回答。
積威深重且頗為任性妄為的羅剎撇了下嘴,順手掀了桌面上茶水的瓷蓋随手丟擲出去。
“唔!”
一聲悶哼,是老頭的臉被灌注了內力的瓷蓋一劈為二,卻控制力道沒有致死的捉弄。
“嗯?老人家看着倒是十分面生,好似個中原人呢。”玉羅剎歪了下腦袋,有些苦惱,“方才砸到你了?抱歉啊,手滑了下。最近被人寵多了,許久未曾動手,準頭是有些不太好。”
那老頭兒強忍着劇痛不出聲,他知道,依他們幹下的事,玉羅剎決然不會放他們一條生路,不過是死,死前惡心玉羅剎一把又為何不可?!
“中原人啊……”玉羅剎的語調有些奇怪,似是啧了一聲,內力凝聚成刀氣齊齊斷了老頭的雙腳,頓時間血流如注。
老頭再也沒忍住痛叫出聲,僅剩的眼睛死死瞪視着玉羅剎,卻罵不出半個字來——他的嘴唇已經被劈成了兩半,再也說不了話,只餘下意味不明無法分辨的嗚咽嘶鳴。
“唔,看來今晚是要耽誤一些時間。”玉羅剎輕聲道,“這讓本座心情有些不大好。”
察覺到玉羅剎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長相帶着西域風情的胡姬立刻抖着聲音開口:“截、截殺西門一家的命令是從京城傳下來的,十年前……教、教主曾經前往中原,從那時起,京城便、便有人注意到了西門夫婦……”
“西門夫婦雖、雖……但他們的兒子被送了出去,至今還未能搜尋到下落,應當、應當是還活着……教主,此番妾也是聽令行事,妾的夫君兒女都被握在別人的手中,實在是……實在是……”
求饒的話不敢再說,胡姬知道自己活不了,卻不想讓自己在意的夫君兒女也成為教主憤怒之下的亡魂。
“聰明的姑娘。”玉羅剎笑了一下,聽不出喜怒,“繼續。”
胡姬咽了口唾沫,額頭上的汗水不住流下:“另投京城的叛徒多數是西域三十六國投誠教主的人,三十六國中有不少國君與中原皇室有交易……妾、妾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些……但、但瀚海國孔雀王子反叛失敗後,瀚海國的國王違背了教主的命令,将教主賜下的瀚海玉佛交給了一個名叫花如令的中原人……那人現在就在金陵城!金陵花家!”
沒人知道當初玉羅剎為何會庇護一個金錢、土地、族人三樣皆不占的西域小國,但正是因為玉羅剎的庇護,瀚海國才有了如今的發展和地位,也正是因為瀚海國有玉羅剎賜下的瀚海玉佛,這才讓他在西域三十六國中有着一種超然的地位。
但瀚海國的國王,卻将玉羅剎唯一賜出的寶物交給了中原人。
這絕對可以被視作是一種背叛。
——花如令。
玉羅剎無聲嘆了口氣。
怎麽辦?又要與阿音對上了呢……這可不太妙。
“繼續。”
胡姬實在是沒有什麽有價值的東西要說了,但她其實是這些人裏知道東西最多的。
因為除卻替人辦事,胡姬還曾經侍奉伺候過平南王府的主人。
她拼命在腦中搜刮着信息,突然想到情報傳言中玉羅剎與錦衣衛在臨安府幾乎是不死不休的過節,如蒙大赦般連忙道:“妾、妾還知道一件事!”
“錦衣衛明面上是陸綱做指揮使,但是暗地裏還有一個真正掌握了錦衣衛勢力的指揮使,沒有人知道那指揮使現在叫什麽名諱,是什麽身份,但是陸綱和平南王說過,那個指揮使是個女——”
胡姬的話還沒有說完,喉間便張開一道血痕,鮮血湧出,瞬間沒了氣息。
“不錯。”籠罩在白霧中的玉羅剎站起身來,邁步朝外走去,腳步輕快,似乎心情變好了不少的樣子,尾調輕揚,“那便賞你個全屍罷。”
玉羅剎走出宅子,身後的門在沉重的吱呀聲中被緩緩關上,羅剎教的暗衛們留在了裏面,繼續着這場殺雞儆猴的好戲。
天際被濃墨塗抹覆蓋,遠遠地還能聽見烏鴉嘶啞的叫聲。
白霧包裹着玉羅剎,隐藏住所有真實的情緒。
忽有所覺般的,玉羅剎擡眼朝着街對面的屋檐望去。
黑衣的錦衣衛指揮使盤膝坐在屋檐之上,正低頭看着他。
羅剎教教主身上的白霧散去,露出一張俊美的臉和猶自滴着血的瑩白手指。
玉羅剎與指揮使遙相對望,慢慢露出一個微笑,那雙琉璃色的眼睛在黑夜裏閃動着冰冷的光,眼角沒有同往常一樣微微上揚,而是壓着一種冷然的憤怒與尖銳。
……還有一絲落寂到極致的悲怆。
指揮使就這麽靜靜注視着再度被白霧所籠罩的玉羅剎朝着長街盡頭走去,然後在玉羅剎的身影即将沒入黑暗時,起身跟了上去。
兩人隔着一條長街,一前一後,不遠不近。
一人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一人走在冷風吹徹的屋脊上。
玉羅剎沒有理會不遠處的錦衣衛,他停下了腳步。
因為他看到了一個在深夜裏還支着攤子的燒餅攤。
“老伯,還賣燒餅嗎?”
仍舊被籠罩在一片白霧中,玉羅剎的聲音卻是極為正常的嗓音。
原本所在碳爐子後打盹的老漢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吓了一跳,整個人哆嗦了一下顫顫巍巍地站起身,看清面前像是索命鬼魂一樣幽魅的白霧時,險些沒吓暈過去。
然而一粒金子被放在了他破舊卻幹淨整潔的攤子上。
那金子并不是尋常的形狀,像是被什麽随意捏了一下,上面還帶着可疑的紅色痕跡。
但老漢卻感覺有一股力量從胸膛湧了出來。
他之所以會在黑夜寒風中等到現在不肯錯過賣一個燒餅的機會,都是因為老妻卧病不起,家中實在沒有足夠的銀錢治病,若是這金子……這金子……
老漢拿了旁邊的帕子狠狠搓了兩下顫抖的手,拿出面團和肉餡開始揉搓起來。
……
指揮使沒有再繼續跟下去。
她目送拿着燒餅的玉羅剎緩緩離開,轉身幾個起落朝着來時的方向掠去。
……
花如令在短短一日之內,再度見到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指揮使。
指揮使站在他面前,半晌沒有言語。
今日為了方便沒有回去主院的花如令本想去看看幼子是否安眠,卻只能在這裏盯着默不作聲的指揮使衣角。
指揮使的唇動了動,良久,終于開口:“……你的幼子……”
被戳中了命穴的花如令一個激靈,猛地擡頭看向指揮使。
但話只要一出口,接下來便簡單了許多。
指揮使面無表情道:“晏大夫回禀說那孩子心思郁結,夜不能寐,長此以往不利于休養身體。但她觀七童心性平和,根骨極佳,想要帶在身邊教養一段時日,你可願意?”
花如令:“……”
他不願意。
他又不是不能養自己的兒子,為何要讓別人來幫他養?!
可說這話的人不是晏大夫,而是指揮使。
花如令心中老淚縱橫,只想沖去七童的房間裏抱住兒子問問他,究竟是哪裏讓那位晏大夫上了心,竟然說動了指揮使來搶兒子?!
“屬下……我……”
花如令幾次張口欲言,拒絕的詞又吐不出來,哽在喉頭難受極了。
“我會親自教導他武功。”指揮使不動聲色地下了一劑猛藥。
花如令的面上陡然露出動容之色,但很快又開始遲疑。
“我不會收他為徒,他也不會成為錦衣衛。”指揮使繼續道。
花如令:“……”
話都說到了這份上,指揮使根本就沒有給他拒絕的選擇。
但至少……
被無緣無故搶了兒子的花如令忍不住問:“大人,為何一定是七童?”
他也是錦衣衛,知道有些事情刨根問底是問不來緣由的,但至少老父親安心一二吧?
指揮使沉默了一下,低聲道:“深淵太冷,需要一個太陽。”
她成不了太陽,眼光也不好,只能找一個他看上的小太陽給他。
作者有話說:
花如令:我知道我家崽很好,可你們沒有自己的崽嗎?為什麽要搶我的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