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晉江文學城獨家連載
晏鴻音和玉羅剎相處得十分自然和諧。
——至少明面上看起來是這樣。
在金陵城逗留了兩天之後,兩個各自揣着目的的人一拍即合決定在這裏多住些時日。
但是在金陵城選擇住宅的時候,兩人第一次起了分歧。
“我在金陵城有宅邸。”晏鴻音身為錦衣衛指揮使,習慣了将所有的變數捏在手裏,尤其是身邊還跟着一個不知深淺的玉羅剎時。
兩人坐在酒樓雅間,臨窗的座位能看到外面金陵城裏人來人往的熱鬧。
玉羅剎倒了杯酒嘗了口,感覺有點差些意思,頗感寡淡地撇了下唇角,然後和晏鴻音講道理:“可是我在金陵城也有宅邸啊。”
表面上看,玉羅剎有求于晏鴻音,且不想卷入朝堂紛争,這才跟在了晏鴻音的身邊,但是兩人的關系并沒有那麽的堅不可摧——玉羅剎的确是想活,但是這人一向随性恣意,當他哪天腦子一個不對勁想人生得意須盡歡,鬧點樂子玩一玩之後,他離開晏鴻音去搞點魚死網破的樂子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甚至這種可能并不小。
——玉羅剎本身就是這麽一個毫無拘束,沒有任何鎖鏈牽絆的危險猛獸。
晏鴻音的眸色一沉。
朝廷動蕩,局勢緊張,在這種時候放玉羅剎出去逍遙肆意,實在是個不可控的變數,況且……自從玉羅剎在她面前不再掩飾武功之後,當他打坐調息時,晏鴻音好幾次都感覺到自己丹田中的內息隐隐有躁動之意。
這并不合常理。
但若是能查明原因,利用得當,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只要玉羅剎不知道他對她而言還有這層用處。
晏鴻音垂眸夾了一筷子青筍,細細咀嚼,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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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羅剎也不急,靠着窗戶,一手拎着酒壺,一手捏着酒杯,慢悠悠地解饞。
許久,晏鴻音放下筷子,抽出手帕沾了沾唇角,平靜道:“一起出錢,重新買。”
玉羅剎想了想:“陳設呢?”
誰買的宅子不重要,重要的是晏鴻音有在宅子裏挖暗室的習慣,很巧,玉羅剎也有。
畢竟一個魔教頭子,一個暗探首領,多少都需要一點不被打擾的私人地盤。
“一人一半。”
晏鴻音說出的方法恰好踩中玉羅剎接受範圍的底線上。
他能接受的最大的安全範圍,大概就是和晏鴻音對半平分落腳的地方,互不幹涉,互相監視。
玉羅剎欣然點頭:“可以。”
晏鴻音擡手搖了旁邊的鈴铛,小二很快上來收拾了桌面,并且很有眼色地給兩人送了一壺茶水。
待到店小二從外面關上門,腳步聲漸遠,晏鴻音從袖中掏出金陵城的地圖鋪在桌面上,朝着玉羅剎揚了揚下巴。
玉羅剎低頭:“……你們錦衣衛,還真的是什麽都有啊。”
晏鴻音:“還差西域關外的地圖,玉教主若有興趣不妨提供一二。”
玉羅剎眨眨眼:“想要标有安全路線的?”
晏鴻音看向玉羅剎:“你肯給?”
玉羅剎笑:“可以啊,夫人跟我回關外當教主夫人,不就什麽都有了?”
“別做夢。”晏鴻音面無表情,無情開口,“快選。”
也不知晏鴻音戳中了哪個點,玉羅剎的心情忽然就變得好了不少,嘴角噙着笑低頭掃視金陵城的城內地圖,這地圖明顯留了一手,除了宅邸道路與衙門這些明眼人一看便知的地方,不該出現的信息是一點都沒有。
不過玉羅剎并不介意,因為金陵城地圖這種東西,他若是想要,能弄來一份包括暗地勢力的分布圖來。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逡巡了一圈,最後在某個位置上落下來,指尖輕叩。
晏鴻音在玉羅剎面前擺開三張戶型圖,示意他繼續。
玉羅剎抖了抖手裏的戶型圖,笑得十分燦爛:“看來阿音和我選了同一個地方?”
能這麽快就拿出戶型圖,顯然之前晏鴻音自己看的時候也是選的此處。
其實這個結果并不意外。
金陵城是一個很繁榮的城鎮,但與此相對的,這裏的江湖勢力、朝廷勢力也十分複雜,玉羅剎點的那地方,雖然看上去地處郊外,距離繁華的金陵主街遠了不少,但背靠一片茂密的樹林,樹林之外便是官道,兩邊又不挨着什麽大勢力的據點,可謂是少有的清淨地段。
玉羅剎捏着下巴選了一張心儀的房子,看着晏鴻音接過去,突然感慨:“啊,突然有種正經成婚了的感覺呢。”
之前那婚成的太一言難盡,玉羅剎這會兒才真的有種成親了的真實感。
……雖然還是有點荒誕就是了。
晏鴻音給玉羅剎報了個價格,玉羅剎嗯了一聲表示接受。
眼珠一轉又想起一件事:“匾額上怎麽寫?”
這個關系到自己究竟還算不算入贅的大問題。
晏鴻音看着他,慢慢吞吞說了句:“尋常人家,門上不挂匾。”
玉羅剎:“……”
晏鴻堂挂了那是因為本身是個對外的醫館,但兩人這次來金陵并沒有這種想法,一個落腳的宅子罷了,兩人明面上一無官職二非大戶,門上自然是沒有匾的。
玉羅剎想了想,心境忽然莫名平衡了。
畢竟就算挂匾,他也未必能說服晏鴻音挂玉宅,那還不如不挂呢。
宅子的事兒就這麽定了下來,等到拿到地契,房子怎麽收拾便是兩人一半一半安排的事兒,這幾日便還是住在客棧之中。
玉羅剎活動了一下脖子,視線在掠過下方人群的時候微微一頓。
“嗯?”
晏鴻音聽到他這聲上揚的語調,也随之垂眸往下看,結果對面坐得好好的人直接從窗戶翻了下去,一眨眼的功夫便撈了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上來。
晏鴻音順手撈了玉羅剎的酒杯,手指一彈,酒杯正正擊中穴位,定住了正要往馬車上逃竄的中年男人。
晏鴻音斜睨了玉羅剎一眼:“才簽的約法三章,忘了?”
玉羅剎狡辯道:“家都還沒收拾好呢,家規怎麽能生效呢?”
晏鴻音懶得和這人掰扯,索性方才玉羅剎的動作極快,旁人若是看也看不出什麽所以然來,小孩又昏迷着,倒也無礙。
玉羅剎摸了摸男孩兒的根骨,滿意道:“果然,我剛才沒看錯,這小孩兒根骨不錯。”
“是不錯,但你拐不了。”晏鴻音可不相信玉羅剎是真的做好人好事,八成是想丢去教中養大了為羅剎教效力,畢竟關外西域人的面孔不好行事,玉羅剎手下武功上乘的下屬恐怕并不多,“這孩子身份應當不一般。”
玉羅剎抖了抖手裏拎着的男孩兒。
不知道是被打暈還是迷暈了,男孩雙眼緊閉,整個身子軟趴趴的。身上穿着的衣裳乍一看并不貴重顯眼,但撥開最外面裹着的那層布料,內裏的裏衣卻是鮮少有人穿得起的雲錦綢緞。
——對,晏鴻音曾經給阿玉準備的那種。
玉羅剎在身份暴露之後便沒有這種愛的呵護了,瞧着這雲錦一時間竟有些懷念。
既然養不了,玉羅剎對男孩兒就沒興趣了。
他拎着男孩兒的衣服朝着晏鴻音的方向一遞。
晏鴻音不贊同地皺眉,将孩子接過來,順手将手指搭在了脈搏上。
“嗯?”晏鴻音有些意外。
玉羅剎:“認識?”
晏鴻音想了想,解開男孩兒的衣襟看了眼胸膛,發現上面有兩道已經愈合的刀疤和尚未褪去青紫的掌印,動作一頓後将衣服整理了回去。
“是花家那個遭了難的幺子。”
***
因為這個意外救下來的孩子,在兩人的宅子沒有收拾妥當之前,晏鴻音和玉羅剎被感恩萬分的花家人迎進了花家堡。
在金陵城,花家可以說是當地地頭蛇一般的存在。
花家家主花如令,與人為善,斯文有禮,講究和氣生財。不僅因為年輕時的廣結善友在江湖上頗有盛名,因為其膝下七個孩子有三個都科舉高中,在朝為官,與朝廷的關系也十分緊密,可以說算得上是黑白兩道通吃的人物。
也正因為如此,花家做起生意來順暢無比,這些年下來已經隐隐有了江南首富的峥嵘之勢。
半年前,花家因為聯手其他江湖高手圍剿為惡一方的鐵鞋大盜而慘遭報複,年僅七歲的幼子被挾持,身中數刀雙目失明,這段時日花家幾乎是尋遍了天下名醫為幼子診治。
晏鴻音和玉羅剎是無所謂這段時間住在哪的,住在花家堡反而要比人來人往的客棧方便清淨些,更何況晏鴻音來金陵的初衷本就是要醫治這位花家幺子。
只不過……
玉羅剎瞧着花如令見晏鴻音的模樣,根本不像是晏鴻音說的有舊,反倒更像是初次見面。
“你和那花家主,從前有過交情?”玉羅剎躺在床邊的美人榻上曬太陽,一邊問晏鴻音。
在得知晏鴻音的來意之後,花如令對兩人的看重頓時又上了幾個檔次,并且派人送來了不少珍貴的藥材,晏鴻音正挑挑選選着往外擇能派上用場的。
“未曾見過面。”晏鴻音的回答滴水不漏,典型的說一半留一半。
但玉羅剎懂了。
沒見過面的交情,那多半是錦衣衛與那花家家主有過交情,這次這事兒讓花家家主求到了錦衣衛的頭上。
玉羅剎一條腿曲起,手臂搭在膝蓋上輕輕晃了晃:“我怎麽覺得,夫人的身份好像和我知道的不太相襯呢?”
一個從四品的鎮撫使,真的能接觸到這麽多錦衣衛的情報麽?
哦……對了,一個從四品的鎮撫使,又是怎麽知道皇帝綠帽子這種秘幸的?
啧。
晏鴻音專注手裏的藥材,頭也沒擡:“懷疑了就去自己查,我又沒捆着你。”
玉羅剎舒展了身子換了個姿勢,面朝太陽閉上眼睛:“夫人大抵是洋蔥成精,扒了一層還有一層,每一層都辣手燙眼睛。”
晏鴻音又拆錦盒拆出來一株靈芝,看着品相不錯,是能吊命的珍品,只不過眼下用不上,便放在了一邊,和玉羅剎有一搭沒一搭地聊:“那你是什麽?守宮嗎?”
守宮是一種能随着周圍環境變幻顏色隐蔽身形的冷血動物,有些還含有劇毒,因此并不是那麽受人歡迎。
玉羅剎的表情頓時哀怨起來,擡手撫摸自己的臉,瞅着晏鴻音手裏的曼陀羅花,幽幽道:“我這張臉,說是曼陀羅成精也不是不行吧?”
晏鴻音低頭看了眼手裏被曬幹的曼陀羅花,終于施舍了一個眼神給貴妃榻上搔首弄姿的某西域美人,無語了半晌,緩緩道:“我看還是水仙花比較适合你。”
适合長在水邊上顧影自憐。
玉羅剎頓時朗笑出聲,陽光灑在那張五官深邃,輪廓分明的俊臉上,鍍上了一層金邊。
忽然,晏鴻音和玉羅剎的氣息一頓,齊刷刷擡眼朝着門口望去。
不遠處院牆的月洞門旁邊露着一小片衣角,一個有些緊張又躊躇猶豫的氣息躲在牆後,腳步虛浮無力,呼吸也有些不暢。
“你的小病人來找你了。”玉羅剎慢悠悠道。
晏鴻音垂眼繼續分檢藥材,并沒有去将人拉進來的意思。
畢竟晏大夫和她的夫君不過是兩個沒有武功的普通人,怎會隔着大半個院子聽到那邊的微小的動靜呢?
聽到那腳步聲磨磨蹭蹭着靠近,停在了臨近廊下門口的地方,玉羅剎忽然壞心思地問晏鴻音:“花家小公子的眼睛,當真是沒法子治了?”
晏鴻音自然也聽到了停在門外的腳步聲,聞言瞥了眼玉羅剎,聲音平靜道:“刀氣傷及內裏,無藥可醫。但若是強求,還有一法。”
“怎麽說?”玉羅剎來了興趣,“大夫醫治病人不都是盡力而為,談何強求?”
“換眼。”晏鴻音将手中分揀出來的藥材放到一邊,對玉羅剎道,“都是你今晚要用的藥材,去磨了。”
玉羅剎上一次藥浴還是在臨安府的時候,聞言十分聽話地端着藥材就坐到了房子另一邊的小板凳上,拿了碾輪開始研磨。
晏鴻音看了眼門上映出來的身影,見那小公子遲遲沒有動作,嘆了口氣,繼續道:“先不論換眼一事本就不易,單單一條必須是活人眼中所挖才可用,便已然不好尋得。”
頓了下,晏鴻音繼續道:“再者,換眼活下來的人十中存一都是幸事,大多數皆會于換眼之後高燒不退而亡。此法生死聽天由命,非醫者能左右,這便是稱其為強求的緣由所在。”
玉羅剎有了和自己挂鈎的藥材要忙,便也不再注意門口的小公子。
晏鴻音覺得話說到這份上,這位自幼精細嬌養的小公子也應當不會再進來,便開始着手整理方才放在一邊的藥材。
然而令兩人都意外的是,不過僅僅幾個呼吸的功夫,這位從未習武,體質甚至因為當年花夫人高齡早産而較常人弱了不少的小公子,竟然腳步堅定的扶着門框走了進來。
花家的門檻在花家小公子失明之後,便被疼愛幼子心切的花如林下令盡數去除,但是從花小公子并不是熟練的摸索行走中,還是能看出,這半年來的失明還未能讓他習慣在黑暗中行走的訣竅。
“七童見過晏大夫,玉公子。多謝二位昨日出手相救,若無閣下,此番七童斷然不能再回父母膝下,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因為年幼,臉上尚且帶着些許嬰兒肥的小公子行了一個十分謙遜誠懇的謝禮,面色雖然仍有些蒼白,但表情卻很平靜。
晏鴻音沒有計較花小公子面前空無一人的行禮方向,聲音平緩道:“小公子方才可聽到了?”
花滿樓耳朵一動,身體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挪了挪,再度補了一個禮節,輕輕點頭:“七童已然明白了,謝過晏大夫為七童費心。”
晏鴻音靜靜看着面前的小公子,等待他接下來的話。
“七童還有一不情之請,還望晏大夫應允。”
“換眼一法,還請晏大夫告知家父時,莫要提及有人因此法重見光明,只說此法弊端便可。”
晏鴻音看着面前瘦弱的小公子,問道:“此法本就有傷天和,十中存一都已是十分罕見,為何要隐瞞?”
小公子微微笑了一下,年紀雖幼,精致的眉眼間染着清清淡淡的悵惘,卻不見愁苦悲憤,已然初初窺見日後君子端方的儒雅溫和之姿。
“家中父母兄長素來疼愛七童,若晏大夫說出此法尚且留有一絲希望,家中長輩定然會不計一切代價繼續尋醫問法,若聽到有心之人耳中,難免會因為花家的賞金而做下殘害他人之事。”
小公子說話的語調不疾不徐,似乎一邊說,一邊在腦中斟酌着,而後緩緩呼出一口氣,輕聲道:“我已經是一個瞎子了,若是因為我的緣故,讓其他無辜之人陷入黑暗,那便不僅僅是眼瞎,而是心也瞎了。”
“可若是放棄了此法,你這輩子都只能做一個瞎子,你也甘願認命?”玉羅剎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看着花小公子的眼神帶着些許異樣的光芒,似玩味又似探究,“要知道,以你的家世,往後還有衣食無憂的幾十年,日子還長着呢。”
小公子朝着玉羅剎出聲的方向補了一個謝禮,又因為玉羅剎的話站在原地思忖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在剛剛醒來的那段時間裏,我也曾經想過無數次,為什麽偏偏是我要遭受這樣的磨難?”
“但後來,我又在想,這世上有很多人一出生就面臨着不同的絕境。我生于富貴之家,父母疼愛,兄長呵護,已然是許多人都豔羨不已的事,若是我因為受到了磨難而自怨自艾,那些比我要艱難太多的人,又該如何呢?”
“幾十年的時間的确很長,但我既然已經是個瞎子了,總要慢慢習慣的……或許有一天,我也會理解上天的安排,接受這份命運呢?”
“我只是……”小公子這一次停頓了很長時間,然後微微低着頭,像是說服自己一般,輕聲說,“還需要一點時間。”
這個孩子……
晏鴻音深深看進了那雙暗淡的眼眸裏。
她沒有看到任何的怨恨或是憤然,只有一種在閱盡千帆的老人眼中也難以捕捉到的樂天知命,以及一絲對未知未來的忐忑迷惘。
玉羅剎也在凝視面前這個不過只有七歲的孩子。
他的眼神有種形容不出的複雜,晏鴻音卻覺得玉羅剎是在透過花小公子看向另外一個人。
或許是故人,也或許……是曾經的自己。
“你叫什麽?”
原本俯視小公子的玉羅剎彎下腰,平視這個尚且年幼的孩子。
花小公子詫異了一下,雖不明白面前之人為何有此一問,但還是溫溫淺淺的回答:“我叫花滿樓。”
“花滿樓。”玉羅剎重複了一遍,輕聲道,“我記住了。”
作者有話說:
1.守宮其實就是變色龍
2.關于換眼,個人想法是,在武俠世界裏未必沒有這種醫術,只不過在古代那種缺乏配型的環境下,那單純就是聽天由命,拼運氣的做法了
花花真的是我特別喜歡的一個角色,沒有意外的話下本應該會開花花的那本耽美,把綜武俠的腦洞都寫完,再去嚯嚯隔壁洪荒的男神們,搓手手
感謝寶貝們的支持,接下來就恢複日更啦~每晚零點,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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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2-10-09 22:30:45~2022-10-11 22:43:37期間為我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美醬 10瓶;宛居 8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