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節
步流星離開火葬場。站路邊等車,她忽然覺得四周環境有些熟悉,憑直覺和回憶,沿條小路南行一段,來到了萊河邊。
河床幹涸,河水污濁,水面漂浮着五花八門的破爛。
自西向東靜靜流淌,像一條無頭無尾的黑色巨蟒,沒有生機,沒有活力,散發出死亡般的惡臭。
幾年前上游建起座化肥廠,成為蒼萊縣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
造粒塔日日濃煙滾滾,昭示小城的日益昌盛。城市發展免不了有所取舍和犧牲,曾經的母親河首當其沖,做出了最無私的自我奉獻。
碧水青波不複存在,關妍憑吊舊時光那樣,站在光禿禿的河岸邊,點燃了一支煙。
看煙霧在眼前缭繞,看薄雪紛紛揚揚。
感覺有人靠近,她慢慢回身,是個虎背熊腰的警察。板着臉出示警官證,自我介紹叫曹征,縣公安局刑警隊隊長。
關妍倒沒覺得突然。
上周她接過一通電話,對方自稱蒼萊縣公安局民警,詢問了些關于天頤養老院的問題。此時悠悠警察找來河邊,她快速回想,先前是有輛警用桑塔納停在火葬場對面,裏面坐着兩個人。
原來是守株待兔。
她抽着煙,沉默與他對視,莫名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
同時,也感受到了他不加掩飾的強烈敵意。
故意出其不意,曹征沒想到這個女人會如此鎮定。
即便這樣,他仍沒有把她放在眼裏。窮兇極惡的犯罪分子他見多了,一個漂亮女娃娃,不足以引起他百分百的重視。
攤開警用筆記本,手捏圓珠筆,曹征有些随意地開了口:“你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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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母。”關妍打斷他,用普通話糾正,“何梅是我養母。”
曹征怔愣半秒,改口:“你養母死了——”
“曹sir,”關妍再次打斷,露出略顯歉意的微笑,“我離開蒼萊很多年了,方言也忘得差不多了,麻煩您講普通話,謝謝。”
明顯是成心的,啪地合上筆記本,曹征面有厲色,一字一句道:“你養母過世,你看起來好像一點也不難過。”
“佛語曰‘大悲無淚’。”左手夾煙送進唇間,關妍吐納着煙氣懵懂發問,“曹警官,請教一下,‘養母過世沒有痛哭流涕’,犯了那條法律?”
“少跟我咬文嚼字。”曹征不接招,拉回正題,“局裏接群衆舉報,天頤養老院可能存在虐待老人的惡劣行為。你養母作為最早一批進入養老院的老人之一,我想知道,她在院期間,有沒有對你提起過類似被虐待的遭遇,希望你配合調查,如實回答。”
“沒有。”關妍不假思索搖頭,“她中風之後失去語言功能,即便有,讪讪也講不出口。”
“無法通過電話聯系,書信呢?短信呢?”曹征目光如炬盯着她。
“她不識字。”
“所以沒有任何聯系?”
“對。”
“你也從來沒有回來探望過你的養母?”曹征明知故問。
關妍不禁皺眉,“之前打電話了解情況的民警,問過同樣的問題,我還需要再重複一遍嗎?”
“請你配合。”曹征不依不饒。
“沒問題。”關妍爽快點頭,大大方方有問必答,“因為我愛慕虛榮,一心想嫁大款。好不容易攀上高枝,我有意隐瞞了自己的出身,不想對方知道我來自貴州深山,是個棄兒,有個中風癱瘓的養母。為了維系婚姻,我單方面斷絕了和養母的往來。”
說着,她揚起左手,撥開被風吹亂的長發。
曹征淩厲掃過閃閃放光的鑽戒,“但你每半年,會按時支付養老院一筆可觀的費用。”
“養老院不是慈善機構,我不付錢,難道把養母扔大街上自生自滅?”彎腰将煙蒂按滅在腳邊的石頭上,關妍起身面向萊河,似不經意地,旁逸斜出地來了一句,“曹警官,請問你是本地人嗎?”
她的每句話,早以文字形式呈現在手下兄弟的筆錄裏,曹征沒有再問出任何破綻。
可他的眼神依舊不友善,像試圖洞穿人心一樣,肆無忌憚地審視關妍許久,而後将視線轉向污染嚴重的萊河水。
回答了她的問題,“我是土生土長的蒼萊人。”
“我記得以前萊河的水清幽幽的,照得見魚影,也照得見人影。河岸邊柳樹成排,風一吹枝條搖曳,像對着河水顧影自憐。”
關妍面龐含笑娓娓道來,仿佛身旁是與她有着共同回憶的兒時玩伴,“聽我養母講,她是在河邊發現我的。本來打算給我起名叫關巧,或者關夕,找八字先生批命,改成了關妍。
“得知自己是個來路不明的棄嬰,我有段時間一難過就會來河邊,對着河水掉眼淚。不止我一個人,還有只流浪貓陪着我。黑白橘相間的三花貓,很親人,會蜷在我懷裏睡覺打呼嚕。
“後來它被人打死了,我把它葬在了河邊。我很早就想過,哪天我死了,也要死在這裏。不知道生身父母是誰,那麽萊河就是我的出生地。從哪裏來回哪裏去,應該是一個棄嬰最圓滿的歸宿吧。”
所以十五歲一步步走進河水裏時,她一點也不害怕,從容而平靜,甚至帶着微笑。
可惜沒死成,被個多管閑事的路人救了。她沒能看清那爛好人的長相,只模模糊糊記得他受了傷,滿臉的血。
太可惡,害她又活了這麽多年,河水都髒了,她也是。
關妍恨恨想着,偏頭問:“曹警官,請問我想一個人死,犯法嗎?”
曹征頓了頓,聽口氣像虛心求教,于是肅整道:“法律判刑不判心,只要不付諸于行動,你想什麽法律管不了。”
雪下大了,輕輕撣去衣袖的雪粒,關妍似不經意地,“如果我想一個人死,他就真的——”
話音中斷,曹征兜裏手機鈴聲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