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殷莳一直将車窗的簾子撩開一條縫向外看。
這是她到京城以來第二次出門。第一次是送別娘家人,也的确沒什麽心情四處看。
這一次,心情已經輕松太多了。
待出了街口到了大路上,便是撲面而來的熱鬧。
“這麽早就這麽多人了?”她感嘆。
沈缇說:“今日休沐,人比平日更多些。”
殷莳理解,旬休等于是大周末。上了九天班的人終于可以休息放松一天了,都出來玩。
小商小販們也不會錯過商機,準備了比平時更多的貨品。
和懷溪比,京城寸土寸金,商鋪鱗次栉比,一間挨着一間。地面凹凸的石磚帶着厚重的歷史感,店家新漆的門窗、新粉的外牆和街上的行人卻将生命力賦予這古老的城市。
和懷溪比,對殷莳來說,這是新的世界。
她将頭湊近窗邊,挑簾細看,什麽也不想錯過。
沈缇坐在車廂裏,一直凝視她。
柔和晨光照在她臉上。眼睛裏帶着孩童般的好奇和喜悅。這個對他來說無比熟悉的京城,對她是全新的世界。
是她來到了他的世界啊。
早就習慣了的日子,平平無奇的生活,忽然就都變得不一樣了。
恰似晨光照進車廂,不強烈,但你知道它帶着溫度并且會變得更加明亮。
讓你忍不住對接下來的一天充滿期盼。
這一刻,沈缇的心充塞着不知名的情緒。
隐隐懂,又不敢想。
與記事之後便一直接受的聖人教化似乎毫不沾邊。沒有一本典籍裏的任何理論可以教他如何處理這種情緒。
他看着她被籠在晨光裏的眉眼。
她挑着窗簾,另一只手按在車座上。
今天,他的手與她的手已經碰觸過好幾次。
此時此刻,沒有任何借口和理由,譬如戴镯子,譬如攙扶臺階,譬如上下車馬,但鬼使神差地,沈缇伸出了手去。
想握住她的手。
沒有旁的原因,沒有理由,沒有借口,就是想将她的手握在手中。
細細摩挲,慢慢感受。
“咦?”殷莳抽抽鼻子。
她扭回頭問:“這是什麽味?好香。”
沈缇低下頭,擡起的手正了正發髻間的簪子,風度翩翩地放下。
也嗅了嗅,立刻便知道是什麽了。他撩開車廂簾子:“歲安——”
歲安立刻湊近車旁:“翰林。”
沈缇道:“去買些油果子來。”
歲安去了,很快油果子就買回來送進車裏。幹荷葉包着,油香油香的。
殷莳眉開眼笑:“我就知道,我特意早飯留了肚子。”
她吃的香。
沈缇忍俊不禁,提醒她:“別吃太多,還有好多別的吃的呢。”
“好!”
一路買着、吃着,待到了大仁寺附近,車子就走不動了。
平陌過來說:“翰林,堵車了,得步行。”
沈缇扶着殷莳下了車。
殷莳穿越十年了,頭一回看到古代版的人山人海:“嚯!”
葵兒蒲兒英兒更是看呆了。只綠煙往年跟在沈夫人身邊時見過,還好。
殷莳囑咐:“你們緊跟着我,尤其看好蒲兒和英兒,小心拐子。”
沈缇想不到她這麽細致,也道:“是,每年這種時候,都有少女、孩童丢失的。北道、中春,你們盯着點。”
這一趟出來,包括平陌和寶金在內的沈缇身邊七個使喚人都帶出來了。
男仆便讓婢女們緊跟在沈缇和殷莳身後,他們則前後圍着。尤其北道和中春,專門盯着蒲兒、英兒兩個,她們倆最小,正是人拐子喜歡的目标。
沈缇正大光明地對殷莳伸出手:“跟着我,別叫人沖散了。”
殷莳把手給他。
沈缇牽住了。這次,能完完全全地握在手裏,能牽很久。
沈缇一派淡然。
但殷莳一瞥間早看見了他發紅的頸子。
古人的阈值可真低。當然也可能就是沈缇的阈值低。
畢竟年輕,經驗少,雖然去過那種場所喝過花酒,但也只是社交應酬,還沒真的沾過。他到現在,也只談過馮洛儀一個。
等人到了一定的年紀,積累了一定的經驗之後,就跟“羞”這個字不搭邊了。
殷莳微微一笑,任他牽着。
從下車到大仁寺門口這一段,因為擺了集市,所以才會人這麽多。
理論上來說,像沈缇殷莳這樣一行人,該想辦法快速地穿過這一段去才是。但殷莳和她的婢女們對那些攤位和提籃叫賣的人都感興趣。
沈缇便任她們,感興趣的便都上前看看,喜歡的便讓小厮們們買下來。
還沒到寺門口呢,便已經買了不少零零碎碎的小東西了。
好在大家都有準備,今日小厮、婢女們個個都背了斜挎包。
跟後世的斜挎包沒什麽區別,除了花紋和配色傳統之外,結構上是一模一樣的。
斜挎包才是最省力氣的逛街利器,不僅能裝東西,還不占手。
怎麽這麽有經驗?
“是母親提醒我的。”沈缇解答了殷莳的疑惑。
殷莳莞爾:“姑姑定是個喜歡逛街的人。”
這太好了。
一行人終于穿過了最繁華的人流,從集市裏突破了出來。
到這裏,才算開始進入真正的花會。
大仁寺門前開闊地帶開辟了數片大花圃。那芍藥果然開得絕色。
殷莳眼睛發亮:“都是好品種。”
這個時代的花卉品種的數量遠不及後世殷莳見過的和了解的。應該是因為後世很多品種都是人工培育出來的。
但在這個時代,大仁寺的芍藥便是最好的品種了。
殷莳問:“他們賣嗎?”
沈缇道:“普通人買不到。至多花高價買個扡插回來,還不一定養得活。”
“多少錢?”殷莳問,“要是不貴得離譜,給我弄些來,我養養看。”
沈缇回頭看她,殷莳的眼睛很亮,顯然是很想要。
他道:“別着急,回頭我看看。”
确實今天也不是太适合。反正大仁寺就在這兒也不會跑。殷莳笑道:“是,我們今天先玩。”
沈缇道:“正是。”
他牽着她往寺裏去。
進了寺門,花影重重,人也不少。都是來賞花的。
殷莳放慢腳步細細地看。
葵兒給她指:“看那朵!”
蒲兒又指:“看這朵!”
簡直看不完,大仁寺的芍藥名不虛傳。
又有僧侶在四周游走,時不時地吆喝:“摘一朵,賠錢一貫——”
別說,還真管用。有那手欠的,也能管住手了。
就該這樣。
待看得差不多了,沈缇告訴她:“裏面還有更好的。”
他牽着她繼續往裏走,到一處門口便有幾個知客僧守門了,還拉了繩子攔門。平陌上去交了錢,知客僧便解開了繩子,放一行人進去。
殷莳問:“還收錢啊?”
沈缇道:“當然,要不然大家都湧進去,得把後園踏平。”
穿過了這道門進入後面,一下子環境就好起來了。雖然也有不少游客,但再沒那種人擠人熙熙攘攘的狀态了。能分開成為三三兩兩、一行一群的。
殷莳咋舌道:“這比東林寺還會摟錢。”
沈缇哼了一聲道:“神佛當然不可不敬,但和尚們不必全信。都是人。”
殷莳不知道他對和尚們哪來的這麽大敵意,但這是寺廟,她湊近他壓低聲音:“話雖然對,但小點聲……”
沈缇也湊近她,小聲告誡:“你以後不可被這些禿……僧侶們蒙蔽糊弄了,要知道大家都是人,就算不吃肉,也是一樣吃五谷雜糧的。來來去去,無非想多訛點香油錢。這些人,最喜歡故弄玄虛地糊弄女眷。”
殷莳失笑:“我是那麽傻的人嗎?”
你明明被一個老禿驢诓騙得差點嫁不出去。
沈缇也不想揭她瘡疤,只哼了一聲,便不再多說。
沒走幾步就遇上了熟人。
“跻雲!”
過來打招呼的男人三十上下模樣,也帶着妻子和丫鬟小厮。
“楊兄。嫂夫人。”
沈缇只能放開殷莳的手,與這個男人相對揖禮。他的妻子也還禮。
都是衣袂翩翩,玉佩絲縧,舉手投足間風儀儒雅。相對行起禮來,場面十分地古典好看。
殷莳喜歡看。
兩個男人行完禮,沈缇介紹:“這是內子。”
他給殷莳介紹:“楊兄便是與我同科的榜眼。”
楊榜眼跟沈缇不僅是同年,現在還是翰林院的同僚,日日相見,也頗有私交。他們夫妻對沈缇都熟稔。
殷莳給二人見禮:“楊翰林,楊夫人。”
兩口子一起還禮:“沈夫人。”
生活慢,便精致,禮節多,便優雅。
榜眼楊甫楊師魯三十歲上下模樣,樣貌雖不是頂好的,但氣度十分好,有種成熟風度。他的妻子也十分秀雅,夫妻兩個很般配的感覺。
楊夫人笑道:“小沈探花終于把你帶出來了。你婚禮的時候我可是去了的。以後,大家多走動。”
從說話态度中就能看得出來是關系不錯的人,殷莳笑眯眯答應:“好。”
因為是關系好的熟人,楊甫便想提議一起:“不如我們……”
老夫老妻哪還能不了解他要說什麽。楊夫人已經預判了,不動聲色,直接一腳踩在他腳上。
楊甫臨時改口:“……都各處轉轉。大仁寺的芍藥,果然是名不虛傳的,值得看一整日。”
沈缇十分感激楊夫人,主動讓開路,擡手:“楊兄、嫂夫人,請自便。”
楊甫拱拱手,領着夫人朝別的方向去。
待走遠些,楊甫才悄聲問他夫人:“你剛才踩我作甚。”
怪疼的。
“傻子。”楊夫人可笑可氣,嗔他,“小沈探花什麽時候成的親?你算算日子。應該是頭一回領着夫人出門的。”
“你沒看見剛才他兩個牽着手。人家少年人新婚,正火熱的時候。誰想跟你一起。”
“別去瞎搗亂。”
楊夫人想起剛才小沈探花的表情和眼神,以袖掩口,忍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