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沈缇問:“要值宿嗎?”
“要的。”
“好。這就進宮。誰在裏頭?”
“高君圭。待我寫文書給你。”
值宿的名單是早就安排好的,早早遞到宮裏,宮門處都有副本,以核查對應的進出人員。
臨時換人得有蓋了印章的文書。
長官寫好文書,帶着沈缇一起去掌院學士那裏:“楊師魯腹瀉了一宿,正好跻雲回來了。”
沈缇是剛按點上班,劉學士則是已經下早朝回來了。
劉學士給文書用了印,恭喜了沈缇新婚,笑道:“昨日陛下還念叨你來着,問你是不是該回來了。”
正是因為皇帝問了,學士回到翰林院便說了一嘴,長官聽到了,今天沈缇回來,便推了沈缇去頂班。
簡簡單單的一件小事,裏面都是人情。
沈缇道:“多謝學士挂心。”
劉學士撚須微笑。
差人去門房通知:“沈翰林,沈編修府上的——”
平陌等人麻利起身:“在呢,何事?”
“去宮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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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寶金很激動。
剛才平陌還跟他講接送沈缇出入宮城的事呢,這就立刻投入實踐了。
大家趕緊套馬,到院門口接沈缇。
沈缇來了告訴平陌:“要值宿。”
平陌便指了槐生和北道:“回去取東西。”
這剛剛平陌才給寶金講過的。在宮裏值宿晚上睡在直房裏。直房裏也有公用的鋪蓋,但因為是公用的,比較埋汰。
大家都很嫌棄,基本都不用,都是自己帶鋪蓋卷。
今天本不該沈缇值宿的,便沒帶來。
沈缇上了馬,奔宮城去。
翰林院與宮城離得不遠,不一刻便到了。
寶金之前和王保貴看宮城,只能遠觀,不敢靠前。這會兒跟着沈缇,能一路走到城門洞口,到那些執着長戟的羽林衛跟前頭。
沈缇下馬,與平陌說:“跟家裏交待一聲,今日值宿。”
平陌道:“是。”又道:“待會東西來了,着人給翰林送進去。”
又遞了個荷包過去。
沈缇接了揣進袖子裏,道了聲“好”,往宮門口去。
平陌等人也不走,在那看着。
寶金伸着脖子,眼巴巴地。他是第一次,看什麽東西都新鮮。平陌剛給他講過的東西,正好都能一一對應上。
沈缇遞交了文書,羽林衛核驗無誤,登記收存,放行。
還不忘道一句:“聽說翰林成親了?恭喜。”
倒也不是羽林衛有多八卦,盯着別人私事。實在是最近十年的三屆科舉,前兩屆的探花相貌都普通。到了這一屆,才終于有了個相貌俊美名副其實的探花郎。
尋常人也不知道探花郎的學問到底有多深,只在乎探花郎好看不好看,能不能為大家貢獻茶餘飯後的談資。
沈缇生得眉如墨翠,目含星辰,充分滿足了大家對“探花郎”的向往,自然受到的關注多。
沈缇謝過,掏出适才平陌遞過來的荷包:“給大家補一份喜酒。”
羽林衛們喜笑顏開,說些早生貴子之類的吉祥祝福的話,笑着接了。
沈缇身影消失在門洞裏。
寶金問:“那我們?”
平陌道:“還得等槐生和北道取鋪蓋卷和點心過來,給送進去,看見那幾個年紀小的內侍沒有,他們就是專門幹這個的。送東西的時候記得要打點,管送管鋪,就不用勞累翰林自己動手了。待送進去了我們便可以回去了。”
“那翰林?”
“翰林值宿,今天不會再出宮,明天這個時候再過來接他。”
“哦哦。”
沈缇進宮,去翰林院的直房和翰林院的同僚高君圭交班。
高君圭道:“怎麽是你?”
“楊師魯病告了。”
“哦——哈。”高君圭忍不住以袖子遮住口鼻,打了個哈欠。
沈缇問:“沒睡好?”
高君圭道:“陛下昨夜召我問對。”
“何時?”
“寅初時分吧。”
卯時天才亮,才上朝。寅時那是深夜了。
沈缇點頭:“陛下克敬克勤,朝廷氣象嚴肅。”
高君圭道:“……正是。”
其實大家心照不宣——皇帝年紀大了,覺淺覺少,他半夜就醒了,醒了就再睡不着了。
睡不着幹嘛,就把值班的翰林叫過去聊天。
當然說聊天就太不嚴謹了,官方用語是:咨詢,問對。
翰林是皇帝的文學侍從官,最重要的工作是搞學術研究,講學辯經,編纂典籍。這其中,修史是最高學術目标。但這種重量級的項目不是每一代人都能趕得上的,看運氣。
日常的工作,則包括為皇帝起草和撰寫文诰、敕令、聖旨,為皇帝講經讀史,解答皇帝在學問上的疑問。
前者常能參與重要的事件或比別人早知消息,後者則總是在皇帝身邊陪伴。
“預機務,備咨詢”就是這個意思。
翰林們級別不高,工作的內容卻緊貼、環繞在皇帝身邊,所以常被形容為清要,清華,清貴。
說白了,翰林院就是國家的高級幹部儲備庫。
在宮中值宿完可在家休息一日。
翰林直房在右闕門南,有三間。沈缇過來接班了,高君圭就尋了個小內侍幫他把鋪蓋卷扛到東華門,交給自家的随從,回家去了。
沈缇今日主要是晚班值宿,白日還有別的翰林在禦書房負責文書起草。他在直房裏候着備咨詢,但其實白日裏有別的翰林在臉前頭,皇帝也不必特意叫這個值班的過去。
沈缇便在直房裏喝茶,翻看他不在這些日子直房的值班記錄。
皇帝果然常在半夜問對。
沈缇垂着眸子,往前繼續翻。
翻完了一本,再換一本更早的。
正看着,忽然有內侍傳召:“沈翰林,陛下有召。”
沈缇合上值班記錄,起身跟着內侍走。路上問:“陛下在哪裏?”
“在昭陽殿。”
這個時間在昭陽殿,該是禦書房見過了一撥朝臣,大事都處理完,在休息了。
內侍賣個好,透露給他:“陛下是特意召沈探花的。”
不是召見當值的翰林,是召見沈缇。
皇帝如何知道沈缇來了呢。
自然是因為昨日皇帝随口問了一句沈缇,身邊的大太監記在了心裏。今日沈缇臨時來頂班,已有小內侍往裏面送消息,大太監得知了,便告訴了皇帝。
大太監并不能預測今天小沈探花會臨時頂班。但即便沒有楊翰林請病假的事,昨日皇帝特意問過了沈缇,今日學士散朝回去後,總會找個由頭把沈缇派進宮裏來的。
大太監十分懂這些人。
皇帝的精神不大好,但見着沈缇還是很高興:“跻雲,成家的感覺如何?”
沈缇行完禮,道:“很玄妙,與以往似乎也沒什麽不同,但于細微不可察之處,旁人對臣的态度與從前不同了。”
皇帝哈哈大笑。
“成家原該在立業之先。”皇帝道,“你入仕太早,黃口無毛,縱有滿腹學問,旁人內心裏始終當你是個娃娃。”
“臣知。”沈缇道,“臣原是不服的,但現在卻覺得不無道理。”
皇帝點着沈缇對身邊內侍說:“你瞧,他已經懂了。”
這話卻半點沒錯。經由一場婚姻,沈缇也感到自己變了許多,或者說,成長了許多。
成親前成親後,很多想法都跟從前不一樣了。
他不由得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老頭子還沒嘆氣,你年紀輕輕嘆什麽氣。”皇帝問,忽然想起來,道,“我仿佛聽說,你家裏給你聘的是舅家的表妹?”
臣子們不會和皇帝說這些,定是內侍們嚼官員們的八卦,給皇帝解悶。
“是臣表姐。”
皇帝不滿起來:“沈知非如何不管管自己妻子?”
沈缇的父親沈博,字知非。
皇帝知道沈缇外家不顯,若顯貴,他便該有印象。既無印象,便說明外家不顯。
這便是指責沈夫人了。
都覺得是沈夫人的錯。為着娘家,在姻緣這一塊虧待了前程大好的親兒子。
沈缇立刻傾身道:“陛下誤會家母了。此樁姻緣并無不好的地方,臣妻雖出身不顯,但賢孝敦厚,疏朗風趣,臣并無一絲不滿。”
賢孝、敦厚,也就罷了。在皇帝面前居然用了“疏朗風趣”來形容自己的新婚妻子。
皇帝笑得不行:“小德子,你看,這就已經護上了。”
小德子就是皇帝身邊的內侍,名喚劉德,是個頭發和皇帝一樣白的胖老頭,皇帝比他瘦一半。
小德子從小就是皇帝的玩伴,一路陪着皇帝一起白發蒼蒼。也只有皇帝才會叫他“小德子”,旁的人只會稱他德公公。
德公公笑眯眯:“少年夫妻嘛。”
皇帝的笑聲輕下去,感慨了起來:“少年夫妻啊……”
皇帝忽然陷入了回憶中,問:“小德子,梓潼她……走了多久了?”
德公公還掐着手指頭算,沈缇已經回答:“誠孝慈懿明德弘仁順天配聖昭皇後明佑二年駕鶴,至今已有四十一年。”
皇帝活得太久了,已經熬死了四任皇後。
但所有人都知道,能讓皇帝對着空氣喊“梓潼”的,只能是皇帝的元後,皇帝做皇子時的原配妻子。
“四十一年了啊……”皇帝恍惚,眼眶濕潤了起來。
“還是得少年夫妻,原配佳偶。”皇帝嘆息,“跻雲,要好好珍惜眼前人。”
“你要記住,還得是原配。”
“後面的,縱然再好,也不一樣。”
說到“原配”,沈缇的腦海裏毫不意外地閃過的是一張海棠般的笑靥。
眸子狡黠。
有時候還咄咄逼人。
她提醒他別忘了他們是假夫妻。
真傻,無論他們圓房與否,她就是他的原配正室。
拜過了天地高堂,哪有假的。
沈缇低頭:“陛下說的極是。”
德公公輕拍皇帝後背:“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德公公的年紀應該和皇帝相仿,但他看着氣血比皇帝充足許多。
他扭頭對沈缇說:“沈翰林,與陛下接着說史吧。”
厚厚的史卷攤在案上,旁邊還有筆記,記錄給皇帝講到了哪裏、皇帝有什麽疑問。
沈缇一目十行看完同僚的要點記錄,翻到了下一頁。
卻是魏朝太安十一年,魏仁宗無嗣,國無儲,引發宗室諸王奪嫡兵變。
沈缇眉頭微蹙,不動聲色地又翻了一頁:“今日與陛下講魏朝開寶三年,帝大修宮室,東南地動,西北大旱……”
沒關系,他老了,不會記得講到了哪裏。
沈缇緩緩地給皇帝講着歷史長河裏發生過的人和事。
臣子和皇子都不能去窺視皇帝的醫案,了解皇帝的健康狀況。此是大忌,是要掉腦袋的事。
但沈缇的心裏卻想着直房裏的值班記錄——大約是從去年秋末入冬之時開始,皇帝時時在深夜召見當值的翰林咨詢。
皇帝從那時候開始,睡眠變得不好了。
為什麽會如此呢?沈缇不難猜出,應該是和皇帝秋日裏生的那場病有關。皇帝看似康複了,但那場病對皇帝身體的影響,只有禦醫知道。
可能禦醫也不知道,必須保密的皇帝的健康狀況被翰林們以不經意的筆觸記錄在了值班冊簿裏。
沈缇聲音沉緩,于翻頁的空擋擡眼看了一眼皇帝。
比起胖胖的德公公,皇帝十分消瘦。臉上溝壑深深。
沈缇記得很清楚,去年春日裏他被點中探花的時候,金銮殿上的皇帝還精神矍铄,給他賜字“跻雲”。
可如今,老之已至,一年時間,皇帝斷崖般地衰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