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沈缇從淨房裏出來,殷莳也已經淨過面漱過口了。
她眼刀掃過來,沈缇忍住笑,走到次間裏,過去坐在榻上,接過了婢女遞過來的茶。
殷莳也跟出來,坐在榻上,問他:“今天怎麽這麽早回來?我哥他們呢?”
沈缇啜一口茶:“舅兄們下午自己有安排,說不用我管。”
大哥曾在京城生活過幾年,但兩位堂兄都是頭一次來京城。有什麽安排不用沈缇陪着?
或者說……有什麽安排不想讓沈缇這妹夫跟着?
殷莳一琢磨就明白,哂然。
擡起眼,卻見沈缇端着茶盞正看她。
殷莳挑眉。
沈缇用蓋子輕輕撥開茶葉,眼睛卻看着殷莳。
“姐姐你……”他說,“懂的還真是多啊。”
他的聲音輕且緩,卻能給人壓力。
縱然還這麽年輕,但他出生便是貴公子,是主人,是上位者,環境造就,從小就知道怎麽給別人施壓。
殷莳輕笑。
“所有的事本來就在那,聽見、看見、思考,自然就懂。”她說,“當然,我們女子不像你們男子能自由出門,看到的聽到的比我們多得多,便顯得比我們懂很多。”
“其實哪怕是女子,有心去看,去聽,去思考,一樣該懂的都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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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們在家便是那個樣子,出入那種場所,我年紀這般大了,總不能像下面還沒及笄的小妹妹們、侄女們那樣,什麽都不懂。”
“作什麽要把你支走,自然是因為你是妹夫,還是新妹夫,再怎麽樣也不好在你我新婚日子裏就同你一起去那種地方。”
“倒是你,”殷莳嘆道,“我前個夜裏白誇你了。我以為你沒沾過,幹幹淨淨,不懂那些的。看你這模樣,難道你也去過?”
沈缇撩起眼皮。
“姐姐不過比我只大幾個月,若真論,我們兩個是同歲。可姐姐總是輕視我。姐姐也不想想,我再年輕,也是入仕了的人。我要對付的應酬、見的場面,只怕比舅兄們都要多得多。”
殷莳恍然。
的确有被點醒的感覺。因為時空的差異,她總有一種沈缇中了探花進入翰林院是去“讀大學”的錯覺。
也是因為他這年紀,她雖然理智上清楚,但實際上總是下意識地把他當學生看待。
但實際上,沈缇是已經當官了。
他現在雖然品秩還低,穿綠袍,但要類比的話,相當于另一個時空的中央選調生,根正苗紅。走的是最好的仕途路線,令人羨煞。
但既然當官,便是入了官場。官場什麽樣?自古至今,哪怕不同時空,都是一樣的。
殷莳很認真地為自己辯白:“我從來沒有在學識和仕途上輕視過你。”
沈缇盯着她。
那她在哪方面輕視他呢?
……男女,是吧?
更讓人,牙癢癢。
“不是,跻雲。”殷莳跪坐起來,撐住榻幾向前傾身,逼近沈缇,“你為什麽對我敵意這麽大?”
沈缇頓住。
殷莳的身體又向前傾了傾,咬字清晰地問:“你是不是忘了,我們并不是真夫妻?”
沈缇與她的四目相視。
她這樣向前逼近他是在給他施壓嗎?
沈缇轉過頭去喝茶,不與她直面,道:“哪有什麽敵意不敵意的,姐姐休要胡……”
殷莳卻打斷他:“傻瓜,我跟你是站在一邊的呀!”
沈缇轉回頭去看她。
她坐回去,且笑且嗔:“當時在東林寺我就說了,我事事都可配合你,定讓你和馮氏有情人成眷侶,我擔了你正妻的名,也會盡正妻的責。”
“這些天我哪裏做的不好,你就直接跟我說就是了,你別這樣對我。”殷莳眼裏含着委屈,“我從懷溪來這裏之前,想象的是我們兩個人齊心協力,有商有量。我那時候想象得可好了。”
沈缇端着茶凝視她。
過了片刻,放下茶盞,他揉揉額角:“你好好說話。”
識破了,不吃這一套。
殷莳很無辜:“你那樣對我,我就只能這樣對你。”
“我對姐姐怎樣了?”沈缇道,“弟自問,對姐姐未曾失過禮數。”
沈缇承認,他剛才是有點小情緒,但也沒有怎麽樣吧,不至于說是對她“不好”吧。
“你不能像剛才那樣對我。”
“哪樣?”
“這樣——”
殷莳把面孔微微向下,然後擡起眼直視前方。
“就這樣,看到沒。”
用在影視作品裏叫作庫布裏克凝視。
寫在小說裏通常寫作“撩起眼皮”。
這種看人的方式,可以從心理上給人施壓。
“……”沈缇,“我有嗎?”
“不承認了是吧?”
“好吧。”沈缇承認了。
他雖然不知道什麽庫布裏克什麽撩起眼皮,但他當然知道這樣與人說話能給對方多大的壓力。
竟對殷莳用上了,想想也是不該。
“我不那樣,你也別這樣。”他說。
剛才她那虛假樣子,莫名他不願意看到。
殷莳覺得有些東西很值得玩味:“但你那樣,不就是想讓我這樣嗎?”
給人壓力,不就是想讓人服軟。
“我千裏迢迢來到京城你的家裏,你要是待我不好,給我臉色看。”她說,“等哥哥們走了,誰能給我撐腰呢?”
“不,其實他們在也不會給我撐腰。”
“也就是你新婚,今天他們抹不開臉帶你。以後,我怕他們是能和你一起開開心心吃花酒的。”
“殷家有多盼這門親事你肯定也是懂的。”
“我嫁到你家,原也就是誰也倚靠不上。”
“只有你。”
“我信任你,對你有期盼,所以在你面前并不喬裝掩飾。可能便惹了你不開心。”
“所以,跻雲你若是想對我使那夫君的威風,我也可以如你所願。”
“無非就是,在你面前溫良恭儉,扮個賢妻。”
“十八年都這麽過來了,繼續這麽過下去,一輩子,對我也不是難事。”
殷莳笑笑:“你說呢?要不然,我現在就開始給你演?”
沈缇的目光一直落在榻幾上。
等她說完,他擡起眼:“剛才是我不對,以後不那樣了,你也別這樣。”
不舒服,要讓殷莳在他面前裝模作樣的伏小做低,他真的會不舒服。
他還是喜歡她氣人的樣子。
且她剛才說的都是真的,她嫁過來,完全沒有依靠。
她就是奔着他來的。
東林寺裏三擊掌,那時的初心怎忘了呢。
怎就辜負了她的信任呢。
殷莳凝視他:“那,以後不給我甩臉子?”
“不了。”沈缇脖頸微紅,有些羞慚。
他脖子紅了,殷莳就相信他是真心的了。她開心起來:“跻雲,我就喜歡你坦蕩,敢做敢認,還能體諒別人。”
“這聽起來簡單,但做起來其實很難。光敢認這一點,很多人便根本做不到。更別說去為別人着想了,難死他們了。”
她怎麽能這麽輕松就當着別人的面說出“喜歡”這樣的話,還是對男子。
沈缇開始能感覺到脖子的溫度了。
他長到十八歲,很少有人能再讓他脖子發熱了。
最近的兩次,都是殷莳。
“咳……”他別過臉去,正想說話,門外忽然響起綠煙的聲音:“翰林,找到了。”
太好了。
沈缇立刻就坡下驢,道:“拿進來。”
殷莳看過去,槅扇門打開,綠煙抱着一張琴進來,交給了沈缇。
沈缇盤膝而坐,把琴擱在膝頭,撥弄幾下,一邊調弦一邊問:“姐姐也學過琴吧,我看你嫁妝單子裏有一張琴的,怎沒見你擺出來?箱籠還沒收拾完嗎?”
這下輪到殷莳“咳”了。
因前天收拾的時候,就收拾到那張琴了。葵兒直接問:“這勞什子還要擺出來嗎?”
萬一來個什麽女性長輩看見了,非讓她當場表演什麽的怎麽辦?殷莳就不會給自己挖這種坑,果斷地一揮手:“誰彈它,收庫房裏去。”
現在應該是挂在庫房牆上呢。
“就是個樣子貨,也不彈,沒必要擺出來。”殷莳臉皮厚,敢于承認,“要是親戚長輩來了看見,非讓我彈一首,不彈吧丢人,彈吧……可能更給你丢人。”
沈缇把臉別過去。
他這會兒脖子倒是不紅了,又褪回變成白皙幹淨的膚色了。
殷莳無語:“要笑就笑,不是所有人都有音樂細……音樂天賦的。”
養氣這種功夫,在這種時刻并不需要。人至少需要一處能徹底放松的地方,一個能不必在其面前端着的人。
沈缇的記憶中,前些年那個人是沈夫人。
但随着他年紀增長,游學數年歸來,與父母發生矛盾等等……他在沈夫人面前早已經無法再回到從前的狀态。
這些天,殷莳破了他好幾次養氣功夫。如今,他實在覺得沒必要在她面前端着了。
轉回頭來,果然那嘴角還勾着。
因殷莳看着甜美嬌軟,實則心智強硬,是個非常難搞的人。沈缇一度感到自己被她壓制了,才有今日的情緒反彈。
哪知道她,一個自學了《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的人,在學琴這件事上這麽挫。
實在好笑。
“怎麽回事?”沈缇問,“是先生不行?琴不行?還是……嗯……”
還是人不行啊?
殷莳嘆氣:“不要小人得志。”
此時不得志,更待何時。
沈缇笑得更歡暢了。
好吧。殷莳承認:“都不太行。”
本來就不是什麽有音樂細胞的人,先生的教法又很教條,勾不起興致來。
且殷家那女學,十分松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大人們也不太管的。本就是給女孩子們打發時光的地方。
姐妹們喜歡去,主要是因為那裏等同于是大家聚頭的地方。
“學到什麽程度?”沈缇問。
殷莳說:“基本指法是會的,曲子只會一首《湘妃怨》,現在也記不全了。別的,沒了。我對這個真的不太感興趣。”
要是別人彈的,好聽的,她肯定是樂意聽的。但自己彈的實在不怎麽樣,找不到樂趣,也無人督促,就放下了。
在這古代,聽音樂變得不方便起來。得養樂伎。殷家倒是有,但那是老爺公子們的待遇,主要是宴席和待客。家裏是不讓女孩子們接觸樂伎的。
因伎妓雖不同,卻共通。
說起來,殷莳其實挺久沒聽到過什麽音樂了。
尤其小地方,古代的一個特點就是,安靜。
“我教你吧。”沈缇提議。
“不必了吧。”殷莳想拒絕。
“琴與花,詩與畫,書與茶,從來不分家。姐姐有養花的心,我不信你沒有調琴的意。”他說,“母親當年到京城時甚至沒有摸過琴。是父親教她的,如今她琴藝不輸人。”
的确在沈夫人日常起居的次間裏,殷莳看到了琴桌和琴。似乎已經成為沈夫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殷莳只是沒想到沈夫人嫁人之前竟然沒學過琴。
但想一想那差不多是二十年前了,殷家那時候不過是小商人之家罷了,女孩子識個字已經了不得了,琴棋書畫大概還夠不着。
二十年發展積累下來,到殷莳這一代,才開始成為嬌養富家女,才有了條件學琴。
“母親能學得好,我不信姐姐不能,你們都姓殷。”沈缇道,“姐姐不如信我一回,我給姐姐當先生。”
“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