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小學究長大了,不知道長成什麽樣。也就是這個時代沒有眼鏡,要是有眼鏡的話,肯定得戴一副厚厚的鏡片,全是圈圈的那種吧。
殷莳帶着笑,望向門口屏風處。
一個清瘦的影子投到了屏風上。雖看不見臉,但緩步走來,肩不晃頭不搖。隔着屏風,便給人一種風儀美好之感。
電視裏看多了各種帥哥扮演的狀元探花、侯府世子、少年王爺之類的,殷莳本來不像廳中旁人那樣稀罕這個新科探花郎的。她對他的感覺只不過是“見一個小時候見過的挺不錯的弟弟”而已。
但可能是春光太好,或者是衆人的情緒感染了她。
也可能投到屏風上的那個影子的确給人以美好的感覺。
總之,雖然那影子平穩、緩緩地走來,殷莳不知怎麽地,心中竟生出了幾分期待。
屏風後轉出的那個少年果然沒有辜負這份春日裏的期待。
那雙眼睛真好看啊。
殷莳第一眼就看到了少年的眼睛,明亮而有神采。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她能感受得到,這是一個非常驕傲的少年。
年少及第,一甲探花,他有驕傲的本錢。
這種驕傲不傷人,反而熠熠生輝,讓人贊嘆:少年,就該這樣啊。
然而這優秀的少年面對滿屋的女子也要收斂起他的驕傲。
他的行禮非常标準而流暢,并且一絲不茍:“外甥見過各位舅母,舅母們安好。”
三夫人搶了大夫人的話,無比熱情:“都好,都好,快起來。”
沈夫人道:“他如今也有表字了,陛下欽賜的,叫作跻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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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們也不管是哪兩個字,出自什麽詩詞、典故,直接齊齊地發出了“喔~”的贊嘆聲,紛紛誇贊:“好字,好字!”
喊名是不禮貌的,男子有了表字,通常就要以表字稱呼他。
大夫人不引人注意地悄悄白了三夫人一眼,端起她大舅母的架子,熱情招呼探花郎外甥:“跻雲,快看座。來來,人可都能認得?我與你說說。”
沈缇落座,颔首道:“經年不見,舅母們一如從前,甥兒都還得認得。妹妹們變化大,不大認得了。”
大夫人便給他指人,頭一個便指得殷莳:“這一個,三房的四娘,喚作莳娘。啊,你與她同一年的吧,你兩個誰個生辰大?”
沈缇起身與殷莳互相行禮,眉頭卻蹙起:“三房的四表姐?”
士大夫不是講究養氣嗎,要七情不上臉才算高級。這個表弟到底還是年輕呀。殷莳帶笑說:“正是。我們小時候見過的。那時候我身上有孝,未及拜見姑姑。表弟代姑姑來探望過我,可還記得?”
說起來竟有點懷念。那時候她剛穿過來,在陌生的環境裏非常地惴惴不安,總怕被熟悉原主的人給看出來她換了芯子。
沈夫人和小學究沈缇是第一個能讓她放松感受善意的人。
殷莳一直記着姑姑表弟這份好。
超強的記憶力是成為學霸的基本條件。探花郎這輩子一共就來過外家兩次,怎麽會忘記。
這個表姐小小年紀沒了親娘,嫡母待她也就一般般,十分可憐。
可她跟他同歲甚至還比他大幾個月,她今年該十七了,怎地還沒出閣?
沈缇雖然在殷莳眼裏年輕,可終究也不是小孩子了,心中疑惑也不會當衆發問,只點頭:“記得。姐姐這些年可好?”
少年人的眼睛真幹淨,并不是客套,是真的在發問:你還好嗎?
殷莳心中一暖,笑答:“當然好。懷溪雖沒法和京城比,但也出産豐盛,水土肥美,民風樸實,家裏一切都好的,我也好。”
少女的笑容也真誠,且她回答得沒有絲毫猶豫,顯然是真的好。
沈缇對這并不親近的親戚純粹出于憐憫弱小的那點善心從這回答裏得到了令人滿意的反饋。他點點頭:“那就好。”
目光轉向了挨着殷莳的下一個表妹,與殷莳的互動結束了。
沈夫人一直觀察着。
殷莳注視沈缇的目光溫暖親切,是親人看親人,是姐姐看弟弟的目光,十分純淨。
可見是個心思簡單的姑娘。
她舉止進退也落落大方,不小家子氣,有種見過世面的感覺。并沒有因為問的是自己,就全回答關于自己的事,這個対答堪稱十分得體。
沈夫人不知道第多少次暗暗點頭了。
大夫人繼續給沈缇介紹:“這兩個是你雲娘妹妹和婉娘妹妹,你們小時候見過的,只她們兩個那時候年紀小,肯定不記得了。”
雲娘和婉娘一個十五一個十四,都已經訂了親,快要出閣。
和剛才屋中只有女眷時的活潑、放松比起來,這兩個有了明顯的失态。
沈夫人注意到,是殷莳不動聲色地用腳輕輕碰了下雲娘的鞋子,雲娘才反應過來行禮:“見過表哥。”
婉娘也趕緊跟着行禮:“見過表哥。”
兩個人動作都僵硬了起來,說話也不那麽大方了,有些打怯起來。甚至沈缇還禮後,轉向下一個表妹的時候,這兩個的目光還黏在他臉上。
沈夫人只微微一笑,并不苛責侄女們。
這兩個是待嫁之身,人生這個階段最重要的就是親事。且這個年紀本就是情窦初開的時候。
可以說,這個時候她們腦子裏成日裏想的最多的就是男女兩個字了。雖親事已經訂下來,也未必見過未婚夫幾回。平日裏全靠想象,期望未來的夫君能生得好看。
而她的兒子,相貌尤在他父親之上。這幾年他長成,已經有好幾家閨秀為他動了春心。揭榜之後的進士游街,更不知道多少帕子、荷包、香囊都往他身上砸。
這樣的一個少年郎君乍然出現在雲娘和婉娘面前,引得她們失态,實不能全怪她們。
大夫人剜了雲娘一眼,四夫人則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婉娘一眼。因為雲娘是長房的小女兒,婉娘是四房的長女。
前面三房的莳娘多麽大方啊,怎地到自己這一房就這麽掉架子。兩位夫人臉上都有些挂不住。
三夫人笑吟吟地看熱鬧。
後面三個表妹都是十四上下的年紀,雖還沒訂下來,但也在相看的路上,或者已經準備開始相看了。也到了開竅思春的年紀,表現并不比上面兩個姐姐好到哪裏去。
更小的幾個倒沒有什麽思春的念頭,只單純覺得這個表哥生得真好看。但京城來的探花郎表哥行起禮來一絲不茍,雖然臉上帶着淡淡的笑,但不知道怎麽地就讓幾個小的感受到了壓力,也都拘謹了起來。
竟只有殷莳完全是見親戚、看熱鬧的心态,由內而外都是放松的。
沈缇是來見親的,與姐妹們厮見完,問起祖母,大夫人答道:“你祖母她老毛病頭風犯了,哎呀她這個頭風一犯就疼得受不了,只能回去歇着去了。”
沈缇點點頭。
他母親沈夫人是庶出。關于這位嫡祖母,路上沈夫人就給他打好預防針了。如今這情形他也不多事,反正他與女眷們也就是這樣——見個面,認個親,讓她們看看自己,然後告退。
果然坐着答對了幾句,滿足了舅母們和表妹們的好奇心,探花郎就起身告辭了。
大家都戀戀不舍,沈缇起身團團抱拳,告個罪,撤了。
衆人目送他離開。
屋中又變成了全是女眷的狀态,可再也恢複不到之前的歡聲笑語了。因那種歡快,很大程度都是年輕的少女們活潑嬉笑支撐的。
現在少女們都安靜了。年長的幾個,好像如夢初醒,突然想起了女先生教的那些規矩了。
怎地就忘了呢,怎地就在姑姑面前放肆起來了呢?
她可是沈家表哥的親娘啊。
屋裏就只剩下幾位夫人大力稱贊沈家外甥,大家文化水平都有限,翻來覆去也就是那幾個詞。
大夫人問:“外甥少年登科,訂了哪家的閨秀?”
所有人都豎起耳朵。
沈夫人卻輕輕嘆氣:“原是訂了禮部郎中的女兒。”
什麽禮部,什麽郎中,對懷溪的殷家人都是遠在雲端遙不可及又高高在上的。
少女們便流露出了失落的情緒。
夫人們卻聽出話音:“怎麽個說法?”
什麽叫“原是”?
沈夫人道:“她父親觸怒陛下,被流放了。她一家女眷……唉,不提也罷。”
夫人們面面相觑。
四夫人捅了捅三夫人,三夫人撥拉開她的手,傾身:“那親事就作罷了?”
沈夫人道:“正是。非是我們背信棄義,實在是國有國法。”
殷莳垂下眼睫。
她在這裏生活了很多年,完全能聽懂這對話裏的信息。
沈缇沈跻雲的未婚妻家完蛋了,看沈夫人這話音,女眷大概就像史湘雲那種下場了。所謂國有國法,是良賤不婚。
不管怎麽樣,那個女孩子都做不了沈缇的妻子了。
沈缇也才十七歲,女孩能有多大。也不過就是中學生的年紀罷了。
落到那種田地,實在可憐。
但她的妹妹們只是鄉下小地方的鄉紳家女兒,年紀又這樣小,顯然理解不到千紅一窟、萬豔同悲的層次。
殷莳分明地看到,幾個妹妹的眼睛竟亮起來。
殷莳心底輕輕嘆息。
三夫人看戲不怕臺高,她這一房除了殷莳,便是五娘。五娘剛才站在殷莳身後,肯定是殷莳擰她了,她不像姐姐們那麽失态。且大的殷莳表現也大方得體,反正丢人的是別的房頭,她只含笑追問:“那後來呢,又訂了什麽人家?”
沈夫人捏住帕子,道:“還沒有再訂,在看呢。”
這下,連幾位夫人的眼睛都亮起來了,四夫人甚至有些喜上眉梢的模樣。
殷莳微微搖頭。
幾位夫人平時也都人精人精的,果真是利益動人心,香噴噴的探花郎擺在眼前,竟令幾位夫人都失了沉穩,妄想起來。
更糟的是,幾個妹妹竟不安地扭了扭身子。甚至包括了訂了親的雲娘和婉娘。
殷莳暗叫不好。
長輩們她還可以不用多管,但她在殷家已經做了許多年的大姐姐,對這些小妹妹們多少是有些感情的。
且她是成年人的靈魂和心态,對小少女們非常寬容,不願意看到她們在這個年紀因為想岔了,而走岔了路。
這個時空其實還行,這些年她大致弄明白了,不裹腳,也沒有晚明和清代那麽變态苛刻。但對比她原來的時空,依然是對女性十分嚴格的。反正貞節牌坊之類的東西還是存在的。名節什麽的,也是很重要的。
中上層的女孩子除了嫁人,基本上沒有別的出路。反倒是底層的女性因為要抛頭露面的養家糊口,自由度還高一些。
但她們家,在平民中已經屬于中上層了。
一直安靜的大姐姐殷莳這時候開口了:“姑姑別擔心。”
她乍然插話,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投去。
殷莳并不在意,迎着沈夫人審視的目光道:“婚姻原就是結兩姓之好,前頭那姑娘沒有緣分,雖可憫,但也不是沈家的錯。”
“沈家書香傳家,幾代進士,表弟更是人中龍鳳,新科探花。”
“雖然現在尚未有新的婚約,但京城淑女無數,相信這趟回去之後,定然很快就能找到門當戶對、才貌匹配的婚事。”
“兩家長輩都在朝中為官,家境相當。”
“姑娘定也是詩禮之家養出來的才女,讀我們沒讀過的書,寫我們寫不出來的詩,通音律、曉丹青,将來與表弟琴瑟和鳴,相敬如賓。”
“不像我們姐妹,只學個皮毛做做樣子,說出去不是個睜眼瞎罷了。”
殷莳語速緩慢,聲音柔和,但就像一盆冷水,把這廳裏躁動不安、浮想聯翩的成年的、未成年的女子們都澆醒了。
是啊,做什麽夢呢,肖想沈家的探花郎。
醒過來自己都覺得可笑,夫人們只尬着硬笑,少女們失落垂下頭去。
沈夫人雙目精亮有光,盯着殷莳。
此時此刻,她對殷莳的滿意達到了頂峰。
這一趟,說不定,真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