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陸端寧的記憶裏,陸挽晚到來的那一年恰好是人形機器人以一種令人驚異的速度進入人類世界的時候。單純的提高生産效率、确保安全的原則以及陪護關懷的需要,抑或是別的隐秘心思,都不可挽回地推動了機器人市場的蓬勃興起。
直到今天,無數造星工廠以“機器人”為噱頭,利用大數據精準地打造了一代又一代備受追捧的偶像明星,而且永遠不用擔心諸如人設崩塌之類的問題。機器人滲入人類世界之深,以至于一個人越來越難通過外在來判斷另一個人的身份。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機器人立場尴尬。他們搶占的社會資源和就業崗位,使得大批底層極度仇視機器人群體。而像陸挽晚這一類定制機器人通常有保密的個人身份,可以很好地隐藏自己,但即使這樣,他們也僅僅是“撫養人”的“小玩意”,沒有獨立的身份。
上一屆青攝陸端寧參賽的主題就是捕捉隐匿在人群裏的人形機器人,在獲獎展覽中被某位評委老師誇贊“心思細膩,慧眼獨到”——然而從“跟陸挽晚做了八年兄妹才發現妹妹不是人”這件事來看,這兩位的眼睛都夠瞎的。
李賦是從陸端寧問他“你選定的新社長是誰”起,感覺到他不對勁的。
他警覺地問:“你想幹什麽?”
陸端寧:“社聯那裏通過沒?沒過的話我想接着——”
“陸端寧你要臉嗎!”李賦猛地火了,“當初是誰突然之間撂挑子不幹的,人家小孩兒給你收拾的爛攤子!你現在又想要回去?你臉怎麽這麽大呢!”
“不是……”陸端寧被他劈頭蓋臉的一通訓給整懵了,“我沒想搶他社長啊,小孩兒們加點學分也怪不容易的。”
“那你想幹什麽?”
“出去采風的時候帶我一個。”陸端寧誠懇道。
李賦狐疑:“那關社聯什麽事?都是借口,我看你還是想篡權。”
陸端寧斜睨李賦,言簡意赅:“我有錢!”
“有錢又——”李賦猛地一頓,眼神就變了,“不是,皇上,微臣有罪……”
外出采風這種大規模集體活動開銷都很大,但是所有學校的社聯都是摳門精,批經費永遠比收社費折騰得多,申請審批一套流程能煩得人頭疼。純靠自費又很難協調好所有人,更多人寧願自己去旅游而不是跟一群半生不熟的校友組團。
在這種時候,前社長陸端寧——一條粗壯的金大腿,就發揮作用了。李賦不得不承認,當年新生的小社團“風神”就是靠陸端寧一句“每月采風設備齊全食宿全包”,睥睨全校,一躍成為本校最大的學生組織。
相當俗氣,但很管用。
然而這種靠錢砸出來的大社團弊病很明顯,風神就一度因為陸端寧的中途退出舉步維艱,差點夭折在路上。新社長節衣縮食維持不了,最後不得不把豪華旅游團改成了小衆攝影展,充當模特的漂亮小姐姐因此縮水一半多,風神也成了怪咖集中營,時不時被表白牆拉出來嘲諷,凄慘之至,堪比小白菜的成長史。
當初李賦以一種先知的眼光沒有接手風神,但他的的确确是看着它長大的,作為半個親媽,他非常樂意并且心甘情願地向惡勢力低頭。
但即使這樣,突然間改變想法的陸端寧也太可疑了。
“你認真的?”
陸端寧不置可否地看他一眼,沒說話,表情看上去有點糾結。
好半天,他才磨磨唧唧地說:“沒想好,再說吧。”
被他玩弄了感情的李賦憤憤不平:“渣男。”
陸端寧确實沒想好,他覺得自己得了一種叫“取景器恐懼症”的病,至今還在觀察期,一時沖動說出口後,整個人都有點坐不住,弄得會錯意的導員王老師幾次暗示他,不方便可以直接出去,不用請示的。
李賦在下面嘎嘎直笑,被陸端寧踹了一腳。
大學的心理教育是一門水得不能再水的課程,陸端寧走神走得毫無壓力,堂而皇之刷起了手機。李賦不小心掃到他屏幕,看到他在和一個頭像是肥啾的人聊天,陸端寧說了一大段,肥啾回他一個emoji小黃臉。
李賦冷眼旁觀,覺得他活像一個單戀校花的備胎舔狗。
他點開自己和陸端寧的聊天記錄,發現他回複自己的最後一句話是“滾”,頓時心碎的無以複加。
李與雀最近有點煩,作為一個處于實驗測試階段的新型機器人,他既不屬于工業生産裏的螺絲釘,也沒有一個無條件承擔他全部義務的“撫養者”。就連老師這個工作都是恰好有空缺,被研究所暗箱操作的。
在某種意義上,他比陸挽晚這種家養小鳥還要處境微妙。
于是他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他黑戶身份要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偏偏和學校申請的教工宿舍批不下來,現在他連正經酒店都住不了。
他只有兩個選擇,要麽流浪街頭,要麽聯系研究所尋求幫助。
這時候,在一個通過了圖靈測試的智能機器人的意志裏,屬于人的那一面就開始發揮作用了。他像一個剛剛獨立、好不容易脫離父母蔭蔽的小孩兒,覺得灰溜溜地向家裏求援是一件很丢臉的事情。
——他顯然忘了沒有合法身份,他的工資卡都是綁給研究所的,這根本就不是一個溫馨家庭片,而是法律講堂之黑心中介的陷阱。
唯一支持他坐着發愁而不是立馬流浪街頭的理由,是他在出研究所前接了個“私活”。
正在上心理教育課的“私活”最近不知道怎麽了,頻繁在他面前刷存在感。李與雀回憶了一秒,認定自己的表現毫無破綻,于是心安理得地無視了他。
李與雀當然不是沒有想過去買個假證,但是……
他擡手捂住了臉,一旦被研究所裏那群老頭知道,他一定會被他們排着隊教訓,說不定還會被嘲笑。這就跟考試一樣,交白卷可以很酷,但是作弊就很low了。
他摟過床頭的綠色小恐龍,仰躺在床上。
這套房子的裝潢還停留在十幾年前流行那種風格,外觀都很粗笨,不突出不尖銳,但是有種鈍鈍的美感,入眼非常舒服。
就是這個房間……
李與雀把小恐龍舉高,端詳它碩大的腦袋和小巧的犄角,總覺得陸析是給他選了一間兒童房。
陸析是陸端寧他爸,也是研究所裏的負責機器人研發項目的副主管,以他的年紀能到這種程度,算是相當厲害的了。
但是這種工作狂人多半不顧家,于是可以想象,小小年紀就沒媽的陸端寧過得有多凄慘。尤其是自己乖乖聽話絕不惹事讓爸爸操心的小白團子,偶爾忍不住會問他:“我媽媽呢?”
陸析是個心腸很硬的親爸,不然也不會把兒子一個人丢在家裏。但即使這樣,這種時候他也不忍心告訴陸端寧真相。
于是,他異想天開,給陸端寧講了一個故事。
“你媽媽是住在電話機裏的第六代公主,她在裏面住了很多年,靠這些按鍵透的光偷看外面的世界。直到有一天,她看到爸爸,對英俊潇灑的爸爸一見鐘情,然後就有了你。
“不過你也知道,公主的爸爸都是很壞的,他不能忍受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人類,尤其是那個人類還是比他英俊得多的爸爸。于是,他決定懲罰媽媽,把她關進了電話機裏,不再讓她出來。”
小小的陸端寧問:“那我還能再見到媽媽嗎?”
陸析指着櫃子上落灰的紅色電話機,一臉神秘:“等你長大到18歲,外公氣消了,就能讓我們一家團聚了。”
“可我現在就想和媽媽說話,爸爸,我能跟媽媽聊天嗎?”
“……”
信口開河的陸析連夜回了研究所,把這個停産很多年的老古董重新改造,給陸端寧造了一個媽媽活在電話機裏的夢。
剛開始陸端寧興奮得不行,整天都抱着電話機自言自語,再等它給自己一段溫柔的回應。可他很快就發現這個“媽媽”有點奇怪,也就興致缺缺,不再像以前一樣一天到晚都騷擾它。
陸析某天看兒子神色郁郁,知道他很有可能是發現了這個謊言,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父子情,決定主動向陸端寧道歉坦白一切……
自此迎來了他父親生涯中,最難忘的一天。
小小的陸端寧愕然看向他,小臉一皺,眼淚就湧了出來。還沒等陸析反應過來,他沖進房間撲到床上,抱着他的小恐龍嚎啕大哭。
陸析能怎麽辦,哄啊。
可陸端寧看都不看他一眼,泛着水光的紅眼睛全是委屈,他強忍住抽噎,整張臉都憋得通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陸析趕忙把兒子從床上抱起來,摟進懷裏,小聲安慰他。
可他一出聲,陸端寧嘴一扁,又哭得天昏地暗。
這動靜甚至大得鄰居懷疑他虐待小孩,趕緊報了警。
後來這件事成了研究所裏傳播最廣的故事,陸端寧小哭包的形象簡直深入人心。
但這種對早已不存于世的摯愛的留戀,也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機器人”時代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