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拾貳】無路
【拾貳】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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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北方的幾個行省因着夏秋大旱的緣故,收成不好,到開春了又是青黃不接,良民百姓走投無路只得落草為寇。
于是乎許多山匪幫派人員壯大,成了禍患,官府不得不出兵剿匪。
其中有一夥山賊被驅趕流竄,傳聞是逃到了航江行省這一富庶之地。
一時間風聲鶴唳,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談論此事。
不過對于省城市民來說,這也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至多那些置業在外地的,憂心自己的財産,家鄉在別處的,擔心祖墳被糟蹋……
夫人則是真的擔憂。
她歸心急切、走得匆忙,螽羽都還來不及回神,宅子裏便只剩下她一個了。
螽羽對留在這裏的奴仆們并不十分熟悉,不禁後悔沒有懇求夫人把南南留下來陪伴自己。不過當時東東南南也都與夫人一樣,一心系在老宅的安危上,她也實在說不上什麽話……
杜阿七登門造訪的時候,夫人已經帶着仆從如疾風一般離城了。
“阿七給吳小姐請安。近來身子可還安康?風寒可大好了?”
“入春後便好了。杜大哥,你為何過來?”
“是太太差人給我捎了口信,讓我先別急着回去,過來幫襯後園花草侍弄的事情。”
“杜大哥近日……正巧是住在城裏麽?”
“是呀,進城趕集,借住在一位叔父家裏。住了有小半個月了。太太是已經走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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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大半日。”
“大半日,人多走不快,出城也還不久吧。”
二人對着說完這些話,安靜下來。
螽羽覺得自己該回裏屋去,可雙腿卻只是站着不走。
杜阿七也沒走。
過了會兒,他說:“大集那天,我是帶叔父家的小堂妹出門玩——她看上了縫成老虎樣子的香囊,我就給她買了。她淨是喜歡那些動物花樣,還是個孩子呢。”
螽羽擡起頭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你認出我來了?”
“看一眼便知道了。”
“杜大哥,你千萬別與旁人——”
“我不會跟別人講的。”杜阿七搶白道,又撓撓頭,安慰她說,“其實太太時常穿男裝出門,不少人原是知道的。再說,我們鄉下人幹活的時候,男子女子穿衣打扮根本沒甚分別。不打緊的,你別放在心上。”
“我那樣子多滑稽……”她捂住發熱的臉。
“哪裏滑稽,很好看呀!”杜阿七的話脫口而出。說完,他一下待不住了,雙手沒地方放,左右搓着,“我去後園看看那些新苗,你有什麽事需要幫忙就差人來喊我。”
說完,像只鳥兒似的掠出去了。
螽羽在原地呆呆站了許久,心裏像有一棵桃樹往肉裏紮着根,吸飽了血要冒出花骨朵。
她覺得有些害怕,可又有些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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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時間仿佛被拉長了一般,每天都過得很慢。
山雨欲來風滿樓。
人們談論山匪,也照常談論吃喝玩樂、明前綠茶、春游泛舟,神情裏卻總帶着一絲緊張,仿佛那是兩個不相幹的世界被摻雜在一起。
螽羽整日裏覺得不安,胸悶氣燥、坐卧不定。
她到園子裏去散心,看到杜阿七一個人坐在水榭樓梯上端着一只大碗吃飯。她走過去,問今日種了幾棵樹,栽的花活了幾株、枯了幾株。
又問他,不回村子裏,會不會擔心村子遭遇山匪。
“是會擔心。不過,擔心也沒有用。我現在既然在這裏,更擔心的便是這裏。”
說這話時,杜阿七用那雙烏黑發亮的眼睛看着螽羽,看得螽羽把頭低下去,不知說些什麽好,渾身像是淋了雨一樣又潮又熱。
沒過幾日,有天下午,張家的那位池三爺突然上門來。
“你們家奶奶不在麽?怎麽不在?可別是躲着不想招待我們吧?”
“您哪裏話……”
螽羽在後頭廳堂,聽到陌生男人的聲音往裏逼近,門童沒有攔住。不一會兒,便有四五個男子一下擠進來。
門童忙向她介紹為首的那位,說那是池三爺。
池三爺,張祐池——錢氏的丈夫。
“哎喲,這是……”池三爺見了她,連忙笑着作揖道,“這是吳姨娘吧?”
池三爺與錢氏很有些“夫妻相”,都生着一張笑意盈盈的臉,和一雙剪刀似的眼睛,繃着皮肉打量人。
“池三爺好。”她怯怯行禮。
“你們家奶奶不在?”
“太太先行回府了。”螽羽回答。心想,池三爺難道沒聽說?
“那可不巧。前陣子我受命上城裏來替縣太爺送信,跟朋友喝了兩天酒,今日醒來想起二奶奶也在城裏,該來拜會的,連忙帶朋友趕過來,卻已遲了。”
“三爺公務繁忙,太太自然理解。今日偏不巧讓您白跑一趟了……”
“別客氣,都是一家人!哎呀,只是我既登門,也備了薄禮,是城裏時下風行的春食和新酒,雖說太太不在,不如也擺桌小席吃了吧。”
螽羽愣住了,并不知道這等情形下自己該如何處置。
“家裏沒個做主的,恐怕不能好生接待,恐怕怠慢了……”
“诶!沒事——我們只管喝喝酒熱鬧熱鬧,也不麻煩吳姨娘照顧。”
池三爺這樣一說,他身邊那群朋友也立時附和,說起許多好聽話,連贊螽羽是當家主母,只當她已經答應了。
螽羽又害怕又害臊,趕忙吩咐仆人們備菜,自己告了辭躲回後院去。
等到回院子裏坐下喝了幾口冷茶,螽羽又有些擔心起來:
池三爺那幫朋友,看起來實在像她從前常見到的無賴相公、登徒浪子,恐怕都是些整日游街串巷吃飯喝酒的混子篾片……
但事已至此,她不可能趕人走,也不知如何趕人走,只得期望他們趕緊吃完飯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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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這座小宅的仆從本就不多,這會兒幾乎全在廚房和廳堂裏伺候客人了。
前院燈火通明,酒席上一直歡聲笑語,吃飯的人竟比先前還多了六七個——池三爺又請了人來拉琴唱曲,好不熱鬧。
螽羽左等右等,宴席總也沒有結束的意思。
她到前院門邊往裏觑了一眼,正撞上一個從裏頭走出來的男人。
那男子一身酒氣,剛邁出門檻便彎下腰“哇”地吐了一地,髒污甚至濺上螽羽的裙擺。
“哎喲!對不住對不住——”
螽羽怕被醉鬼纏上,不等對方說話,連忙轉身往回走。手裏提着的燈籠一時不慎落在了地上,也不敢停下來撿。
入夜了,院子裏一片昏暗。
螽羽有些看不清路,走得跌跌撞撞。
燈火和人聲都在前院裏翻騰,倒顯得後院比往日裏更加幽靜黑暗。烏雲不時飄動,遮住明月的清輝。
突然,她好似聽到身後有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不及反應,有兩條胳膊伸過來将她一把抱住,兩只手上下亂摸。
她驚叫起來,可未及發出多少聲音,又被猛地壓到院牆上頂住。她聞到一陣陣刺鼻的酒味,混合那人嘴裏飯菜的臭味、身上汗液的酸味,又疊着肮髒的脂粉味,往她身上壓過來。
“滾!你是誰?滾開!”
“好娘子,你是我的心肝寶貝……”那男人醉醺醺含混說着,空口白牙把自己當成她的情郎一般,“好娘子,你可想死我了,讓我進了去消消火……”
一張油膩膩的嘴在她臉上脖子上親來親去,一只熱乎乎的手已經拆了她的腰帶往她雙腿間擠。
她的抗拒推搡毫無用處。那是個壯年男子,身材高大,将她整個人按得死死的。
她只能尖叫。
前院的笑聲卻一波比一波響,歌舞笙簫,如同海浪般傾覆過來。
她叫得更大聲,嗓子裏快冒出血沫子——
那男人離她遠了些,卻不是要走,而是照着她的額頭來了一拳,她慘叫一聲,接着又是第二拳,打在胸口上。
她壓根發不出聲音了。
她痛得陣陣發麻、眼冒金星,渾身癱軟,被擠在冰冷的院牆與恐怖的侵犯間。她仍不住地掙紮,可是無濟于事。
她知道完了。
一切都完了。
她要被玷污了,不是作為妓女而是作為妾室,她再也沒有“從良”的機會了。
她将被棄之如履,不是被殺死就是要為了體面自盡。
還能怎麽辦?
老天爺對自己為何如此不公?啊,是因為自己“不要臉面”,是因為自己做了妓女失了貞潔,因為自己沒有三從四德做好一個妾室、一個婢女,因為自己有妄念……是因為這些緣故嗎?
——忽然,周遭變得安靜了。
遠處仍然傳來奏樂聲和說笑聲,可她的耳邊卻沒有聲音了,那粗糙的喘息聲消失了,那抵在她身上的肮髒的肉塊滑到了地上。
月亮從烏雲後短暫地投下華光,冷冷的綢緞般的青光。
她看到杜阿七。
杜阿七手裏舉着一塊石頭。他将石頭扔到地上,發出重重一聲悶響。
她又低下頭,夜色裏看不清那個男人的樣子,只能看到一團黑色的、無聲的肉。
“快把衣服穿好,我們快走。”
杜阿七撿起她被踩在地上的外衫,又替她把散開的領口攏起來。
她擡手捏緊衣領,也捏緊了杜阿七的手指,但她感覺不到:“快走……快走。”
是的,快走。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