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玖】新年
【玖】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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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冬意漸濃,年關将近了。在外的游子紛紛歸鄉,鎮上熱鬧不少。
各家女子間的交際也多了起來。
本地流行“會茶”,多是街坊鄰裏女子一起喝茶說話、互相幫忙做些活計——尋常百姓紅白喜事都是重大又瑣碎的,須得幾戶人家湊在一起幫忙才能置辦周全。
也因着這出發點,夫人家就沒什麽“會茶”的機會了。
一方面張老爺家大業大,宅子加上莊子裏家丁過百,毋需鄰裏出力幫忙。另一方面,張家親戚往來不多,夫人娘家就更是沒什麽人。故而螽羽在這裏住了幾個月,沒碰上過幾次夫人組起來的“會茶”。
不過随着時節步入臘月,鄰裏往來便多起來了。
多是些已婚的太太帶着未成年的小孩兒來拜訪,有些身上穿着新制的衣裳,正是螽羽先前給她們挑的布匹。螽羽看到她們穿着喜歡,心裏也高興。
女人們湊在一塊兒聊小天,多是講些鄰裏故事、街坊傳聞,很有意思。螽羽愛坐在夫人邊上靜靜地聽。
這般場景,令螽羽想起小時候挨在媽媽和姑姑身邊的日子。
——只可惜錢氏總來,三次裏總有一次在。錢氏一來,螽羽便不敢跟着去,夫人也讨厭惹出麻煩,便由她躲起來偷閑。
這一日,原是約好了與老爺兩個表妹家會茶的日子,錢氏也正好不來。
螽羽很喜歡其中一位夫人,聽下人一般叫她九太太,九太太家有個十三四歲的女兒小趙姑娘,長得粉團團一片十分可愛,機靈又嬌憨,喜歡粘着螽羽,上回正求着要螽羽教她繡荷花……
螽羽迷糊間聽到夫人喊她。
“蝈蝈?蝈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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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腳步聲靠近她身邊:“蝈蝈,你怎麽了?”
夫人在床沿上坐下來,推她的肩膀。
“唔……太太?什麽時辰了……”一開口發現喉嚨腫得厲害,幾句話說得含糊不清。
夫人也确實沒聽清。夫人長嘆一口氣,又輕輕推了她一把,自顧自說:“你這就生氣啦?好嘛,我知道你不擅長做體力活,昨天逼着你清理那些雞,還把你那雙漂亮小手給刺傷了,你不高興也情有可原。”
螽羽的意識總算清明一些,發覺自己原來是睡在夫人房間裏的熏籠上。
可見昨天晚上真是太累了,趴在桌上一睡不醒。
這會兒她喉嚨幹得厲害,頭也昏昏沉沉的:“太太……”
氣若游絲,試圖翻身過去都沒翻動,倒像是想掙開夫人的手。
“蝈蝈,你真跟我鬧脾氣?現在老爺不在,老爺去縣太爺家吃飯了,你鬧脾氣也沒人知道。”
螽羽心知自己肯定是病了,想趕快求得幫助。
但夫人一向行事風風火火,話已至此:“唉,好吧,那我不管你了,你再睡會兒。待會兒中午得起來吃飯啊。”
夫人起身要走了,螽羽連忙奮力翻過身子,擡手拉住夫人。
這一拉,拉住了夫人的手。
夫人的手很涼,像一塊小小的冰。
“哎呀!”夫人叫起來,“螽羽你發燒了!害溫邪了?你這身子骨也太嬌弱了!你躺着休息,我讓南南給你冰敷,我去叫郎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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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年末臘月,老爺回宅子裏常住,螽羽卻又不巧病了。
這次還是真病。
既然生了病,老爺當然不會再趁夜來看她,她也自然又沒了有孕受寵的指望,只能天天躺在屋子裏頭喝藥養病。
她心裏急,擔憂老爺見她的時候少了,心裏若是漸漸沒了她這個人,那她該如何自處?且老爺年後不久就又要外出行商,這下不知還能見到幾面……
心緒不定,病就更難好了。
本地習俗,年前拜年、年後走遠親。故而這幾天陸續都有親朋上門,日日備着席。
外頭越是熱鬧,越顯得螽羽這裏冷清。
小院裏寂寥靜寂,只有院子裏那棵老樹被風刮出陣陣枝葉窸窣聲。
南地冬日裏也有許多樹是不掉葉子的,和北方冬景很是不同。
螽羽聽着風聲,不覺思緒煩亂,又想起那只可怕的野獸來。現如今她每晚睡前都要仔仔細細給門窗上栓,生怕那只怪物爬進來将她的脖子也咬斷。
這時門被扣響了兩下,是南南:“螽羽姐姐,太太叫你過去呢。”
螽羽想開口,喉嚨發癢起來一陣咳嗽。
“我生怕過了病氣給夫人,”她坐起身道,“還是不去叨擾了……”
南南推門進來,冷風呼呼往屋裏灌。她看到螽羽直打哆嗦,趕忙把門關了,扶着螽羽回到床邊。
“今天年三十呢,太太叫你過去吃飯。”南南說着,給她挑外出的冬衣。
“原來今天已經三十了……瞧我,日子都過得糊塗了。”
“我們這兒的年夜飯照例是各家吃各家的,府上一向來就只有老爺夫人擺一桌。”南南道,“夫人不愛和親戚們打交道,老爺也依着,便是年年如此,不請那些什麽六七八九弟弟妹妹過來。”
這倒不錯。
螽羽打起精神坐起來,洗了臉、化了眉,拿出質地最好的一件杭綢小襖穿了,去吃這頓年夜飯。
無論如何,總要珍惜在老爺面前露面的機會。
這會兒天色已經擦黑,庭園裏堆積着凝成一塊塊寒冰的雪。
空氣凍得連呼吸都好似被冰淩紮着,又有一縷縷濃郁的飯菜香味、香火燭煙,年節的味道湧進鼻尖裏,像有一雙手仔細收拾着包袱,将心中塞得滿滿當當的。
路過廚房那院門口,看到年前被咬死的雞全都用鹽腌了挂在屋檐下風幹,一只只的真是蔚為壯觀。
到了夫人房裏,夫人拉着她在桌邊坐了,與老爺一起吃飯。
這待遇是螽羽沒想過的。她原以為今天叫她來吃飯,夫人怎麽說也要給她擺擺臉色。
不成想,原來真是叫她來過個年夜。
三人都落了座,婢女們開始布菜了。張家畢竟是大戶人家,兼着做生意走南闖北什麽好菜都吃過,廚房做出的吃食味道是極好的。
這美味佳肴一下肚,螽羽心裏的郁結也消了不少。
吃完飯,夫人叫螽羽和老爺坐到方桌邊去,又拉上東東南南輪換,湊齊人搓起麻将來。
螽羽邊打麻将,邊聽老爺夫人談閑天。老爺講他做生意的故事,夫人講鎮子上街頭巷尾的八卦。兩人好似在一起便有說不完的話,不時笑到一起去。
夫人光顧着講笑話,搓麻将不上心,螽羽和老爺均是默默給着喂牌也沒甚用處,夫人還是輸了兩把。
夫人一輸,便把手腕上的镯子退下來,拉起螽羽的手給套上去,就這麽連套了兩只。
“你年關頭病着,都沒能做幾身好衣裳。這金镯你就收着吧。”夫人喝了幾盅老酒,臉紅紅地笑着,“你正月裏多吃點飯,胖起來些好,等春天到城裏去給你裁衣。”
螽羽自是站起來千恩萬謝一番,說上一連串吉利話。
這些話在從前“恩客”們給她賞賜時,她嘴裏早說慣了。
不過心裏也是真感激的……誰見了金子不高興呢?
入府前螽羽總憂心自己會受到主母欺淩,如今的境遇看來不必再那般擔驚受怕了,夫人和老爺沒有真苛待過她。至于往後的事,那只能往後一步步走着。
——反正夫人是個不能生孩子的主兒,只要她能懷上一兒半女,張家怎會欺淩她?
這麽尋思着,螽羽心裏更安心下來。
東東看到螽羽得了金镯子,嚷着她和南南也要賞賜,老爺便哈哈笑着取出一些銀瓜子兒來,又叫東東拿出去給留在張府過年的下人們一起分。
子時将至,老爺先披了大氅出去安排煙火。
過年夜放炮是大事,哪家過得好,哪家的焰火便放得多放得響、放得漂亮稀奇。
夫人拉着螽羽到院子裏看煙火。
漫天星星炸開來,這一戶那一戶漸次放起來,整個谷地的天空都開滿金花。
夫人怕響,用手捂着耳朵往東東南南懷裏鑽,一邊探頭看一邊又低頭躲。
螽羽想起來小時候,父母還沒有去世,弟弟妹妹還沒有與她一樣流離失所,那時候過年他們家也放焰火。妹妹膽子小,聽到炮聲就害怕,總是鑽到她的胳膊底下。
老爺回來了。站在一旁看夫人和婢女們玩鬧,呵着氣暖手。
過了會兒,他走到螽羽邊上,把手伸進螽羽的杭綢小襖裏,環住她的腰。
螽羽望向正在前頭屋檐底下看煙花的夫人,心裏也不知怎麽突然覺得像是被石子兒硌到似的。
院牆外正巧放起一連串鞭炮。
螽羽裝作被吓到,一邊笑着叫着一邊側身躲開,跑到夫人邊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