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替我去吧”
第1章 第 1 章 “你替我去吧”
初春時節,已不似冬日那般嚴寒。
青草冒頭,柳條抽芽,仿佛只在一瞬間就完成了蛻變。
天地也從銀裝素裹白茫茫的一片中蘇醒過來,開始煥發新的生機。
天空電閃雷鳴,一場陣雨來得猝不及防,淅淅瀝瀝下了一整晚。
都說春雨貴如油,此刻京都大理寺卿沉大人的府宅裏的下人卻顯得有點匆忙。
今日天光還未大亮,沉府正院裏的下人已早早拿着掃帚清掃地上的落葉和斷掉的樹枝,濕滑的地面也被鋪上了氈毯。
畢竟清早姑娘們是要來給老爺夫人請安的,若因為他們的怠惰耽誤了主子的正事可免不了挨罰。
沉府一處屋子裏。
像以往一樣,沉珂早早就起了床,正由她的貼身侍女芸兒為她梳妝。
“小姐五官生得明豔秀麗,卻偏偏喜歡穿素色衣衫,我瞧老爺賞賜的藕粉色鈎針繡方目紗緞裙就很襯姑娘顏色,”芸兒為她梳好發髻,對着鏡中人那張姣好的面容扼腕嘆息道,“偏偏姑娘最不好那些,任由放着壓箱底實在可惜了。”
銅鏡光滑,映照出美人容貌。
她白皙如玉的鵝蛋臉細膩溫柔,彎彎的柳月眉是一雙清澈晶瑩的眸子,唇瓣不點自是紅得嬌豔,似是雪地裏耀眼的紅梅一般惹人挪不開眼。
沉珂嘴角彎了彎,唇角兩個酒窩若隐若現。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少女風姿初顯,嬌容卻尚顯稚嫩。
她伸手撫過桌案,上頭擺放着芸兒早上從園子裏摘來的各色花朵,她視線略過牡丹與海棠,最終指尖停留在含苞待放的山茶身上:“各花都有風姿,我瞧着今日這身配這素淨的花倒是也算合适。”
山茶花自然也是極好的。
只是牡丹雍容華貴,芍藥開得濃郁,它放在其中倒襯得不出衆了。
她說的又何止是花。
芸兒輕嘆了聲,不再辯駁。
她何嘗不知道自家姑娘在這府裏的境遇?
沉府祖上經商,世代富庶。到了沉珂父親這一代更加光耀門楣,沉父年輕時便中舉當官,兢兢業業做出了一番成績,前不久剛從江南升遷至京都,官至正四品,現任大理寺少卿一職。
府裏有三位姑娘,沉珂位列第二,頂着一張芙蓉面,又是才貌雙全、知書達理,從江南起就不乏好人家的公子上門提親。
一團錦繡下面藏着的是進退路窮。
可惜她雖名義上為沉府二小姐,卻是不受寵的洛姨娘所出,是以沉珂既不像大姑娘有嫡女那樣尊貴的身份,又不像三姑娘一般有受寵的親姨娘為自己說話。她的生母洛姨娘身子弱又人微言輕,連帶着她的處境也舉步維艱,就連婚事也沒人上心操持。
眼見芸兒垂頭喪氣,沉珂拍了拍她的手安撫,又安排道:
“天氣轉暖,母親的嗓子恐受不住這氣候更疊,你幫我把我收集的藥草拿來,等會請安一并給母親送去。”
她口中的母親是這沉府的當家夫人安氏,也是沉父的發妻。
安氏換季時節時常幹咳不止,名貴的藥方開了很多也不見好。沉珂從江南來京都時特地帶來了自己種的金銀花,此花入茶對咽喉腫痛嗓子幹有奇效,是以呈上。
芸兒不禁誇贊道:“是,姑娘真是孝順。”
安氏素有咳疾,她家小姐雖獻不上金貴的珍惜藥材,但這些藥草可是小姐親手一點一滴養大的,晾曬存儲,其中花了無數心思,也談得上十分有心了。
不似其他名門閨秀喜歡琴棋書畫這般雅致愛好,她家小姐尤愛翻閱醫書這種枯燥乏味的東西,幾本發黃的書本翻得都翹起了毛邊都舍不得丢掉。
小姐心地善良與人為善,府裏的丫頭生了頭疼腦熱的小病,都是她免費相看的,開幾副藥就能治好,省去了不少請大夫的錢,在她們院子裏做事的人都沾沾自喜有個這麽好的主子。
沉珂望着銅鏡裏的自己,嘴角扯了扯,面上浮現出一t個苦澀的笑。
她如今已近及笄之年,即将婚配,自古女子的婚姻宛如今後人生的分水嶺一般,她後半生的氣運全系在嫡母一念之間。要是嫁個家世人品皆過得去的兒郎是最好,可若是嫡母随便指個人把她草草嫁了她也毫無辦法。只求嫡母顧念她這點好,給她指門過得去的婚事,她這番苦心便也不算白費了。
半刻後天空又飄起雨來,雨點如無數顆斷了線的珍珠灑落下來。
嘈嘈切切的聲響,如大珠小珠落入玉盤。
此時的沉府正院當中。
“二妹妹,我有一事要你幫忙。”
正院內沉瑾面色陰沉,緊緊咬着唇,“母親說太後要當今聖上為安陽侯府的小世子賜婚,舉辦了一場賞春宴,意欲挑選官家女子給世子相看擇個世子妃出來,而我們府裏也收到了拜帖。”
靜默半晌,她又開口道,“你替我去吧——”
此言一出,沉珂美眸瞪圓,滿臉都是難以置信。
請安結束後,她被長姐和嫡母留了下來。本今日晨起眼皮就一直跳個不停,她直覺沒什麽好事。事到如今,哪怕她心裏做好了鋪墊,但聽到這話還是被吓得不輕。
沉珂顫巍巍回絕道:“萬萬不可,我怎能替姐姐前往?”
大名鼎鼎的安陽侯她倒是有所耳聞,安陽侯是當今太後嫡親的弟弟,又憑着平定西北的功勳很得先帝青睐,封侯賜爵,坐擁良田千畝,相傳他京都的院子比親王的都要大。
這樣尊貴的家世,皇帝既然要為侯府世子賜婚,陣仗肯定也是非比尋常,不定有多少京都的官家女子前往。
可為何嫡姐會想到她替代?
她同沉瑾雖是同樣的教養嬷嬷帶着長大,但嫡庶身份有別,哪怕不說,也是有一道鴻溝無法跨越。哪家會派庶出的女兒出席皇室宴會?
料想到她這二妹向來膽小怕事,沉瑾只得耐着性子繼續說道:
“我近日常感身子不适,恐殿前失儀敗了沉府的顏面,沉瑜又是個年少不知事的,便你替我去吧。”
聽着沉瑾的解釋,她把要沉瑾前去的那句話又重複了一遍。
她聲音不大,卻砸得沉珂心裏頭發慌。
沉珂面露難色,且不論她是第一次進宮萬一出了差錯,單單是庶女頂替嫡姐的身份參加宮宴已經是僭越且為人指點的了。
又不好一口回絕駁了嫡姐的面子,她只得拖延。
“這……長姐你容我想想吧……”
安氏本還端坐一旁沒出聲,見沉珂猶豫不絕,終究是發了話:“無需多言,就照瑾兒的意思。賞春宴在十日之後,若你需要什麽只管開口,我會為你置辦。此番你不只是代表着你自己,更代表着沉府的臉面。”
已經敲定的事情,何必再來假兮兮詢問她的幫助?
沉珂只覺渾身發涼,雞皮疙瘩掉一地。
瞅着她的面色變得難看起來,安氏頓了頓,握住沉珂垂落的手,“你向來最是乖巧聽話,你進宮的事只管放心,我會打點好一切。”
見沉珂依舊沒吭聲,安氏繼續說道:“至于你姨娘那裏,我也會派人好好照顧着。”
安氏管家多年,最是善馭人心。府裏誰不知道沉珂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那位生母洛姨娘,洛姨娘這些年一直靠着府裏的銀子才勉強吊着半條命,既無顯赫的外祖家親戚,又無争寵的手段。她們娘倆自然是只能看着嫡母的臉色過日子。
現在這般,安氏自認為已經是給足沉珂體面了。若不是自己嫡親的女兒不願去,她是絕不會把進宮這麽好的機會拱手讓給自己的庶女的。
安氏當下說的這話既是承諾,又是敲打。
言下之意就是若是沉珂不聽話,就別怪她不給她們娘倆好果子吃。
窗外雨聲漸小,積水滴答滴答從屋檐墜落,砸在地上濺起水花,也泛起聽者心裏的漣漪來。
“多謝母親,阿珂知道了。”
沉珂一張小臉慘白,用着力的粉紅指甲掐入皮肉,痛感席卷全身。
明明心裏已經翻江倒海,明面上的禮數卻不能少,她微微扶身行禮退下。
身後的兩人也随之露出滿意笑臉來。
“多謝母親成全我不願進宮的心思,陪我在二妹妹面前演這出戲。”
沉瑾伏在安氏膝上,乖巧可愛地撒嬌,剛才這一出顯然是對沉珂的反應很是滿意。
安氏長長的指甲戳了戳她的眉心:“你這性子都怪我給你寵壞了,宮裏是什麽地方?多少人想去都排不上隊伍,你可倒好,就這麽輕易讓你妹妹替代你。”
“若是她真被那世子殿下看中,到時候你可別來找不痛快。”
話雖這麽說,可沉珂能被安陽侯府的世子瞧上?
沉瑾回想起剛才沉珂的那一身裝扮,她身上穿着的還是兩年前做的衣裳,式樣早已就過時了不說,素淨的顏色是得讓人不想再瞧第二眼。在這貴女如雲的京都,她區區一個容貌性格都不出挑的庶女,何德何能有這種福氣。
沉瑾顯然沒把這番話聽進去,自顧自作出小女兒情态。
明明安氏沒用幾分力氣,沉瑾還是一副吃痛的樣子,惹得安氏連忙捧起她的臉細細查看。
“我就知道母親最疼我了,”沉瑾得了便宜賣乖。
安氏身邊服侍的大丫頭走上前,禀告道:“夫人,這是二小姐剛剛送過來的金銀花草,您看是熬了煮水煎下嗎?”
“金銀花?”
沉瑾重複了一遍,不由得掩唇笑出聲,“不過是些不值錢的藥草,她倒是也好意思送過來孝敬母親,到底是姨娘養的小家子氣。”
安氏擺了擺手,對丫鬟吩咐道:“你看着處置就行,這種小事不必問我。”
沉珂立在外面,剛才走得匆忙,她的手帕不知掉在了哪裏。本來是回來尋找的,沒曾想剛好聽到裏面人的這番對話。
雨點砸在她的手背上,沁得手心發涼。
“小姐,出了什麽事嗎?”
芸兒看見沉珂自正院回來,就跟丢了魂似的,此時更是不知道在想着什麽,自顧自望着銅鏡發呆。
“十日之後,我要進宮一趟,參與宮裏的賞春宴。”沉珂扯下發間簪着的花朵,長發垂落在肩上。
“進宮!這是天大的好事呀!”
“姑娘怎麽看起來不開心的樣子?”
天真如芸兒,還在幻想着話本裏描述的皇宮有多麽輝煌氣派,金碧輝煌。
銅鏡裏沉珂秀氣的眉毛卻微微蹙起,目光深邃飄向遠方。
當真是一樁好事嗎?
她的那位嫡姐瞧着生龍活虎,不似身體抱恙的樣子。退一萬步來說,若真是好事,怎麽會落在她身上?
進宮,恐怕沒那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