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離府 滿身傷痕、奄奄一息的少年
第1章 離府 滿身傷痕、奄奄一息的少年
夜裏落了一場沉綿的小雨,天亮時,滿院子都是裹着寒意的霧氣。
常媽媽穿過重重霧障走到荟蘭院,沒等進院子裏,先聽見了幾句細碎的嚼舌——
“二小姐平日裏瞧着多端莊正經,天曉得背地裏居然那麽放蕩,竟在外頭就按捺不住,躲在假山裏就與那人……”
“嗤!不過裝模作樣罷了。我聽說啊,找到她的時候她衣衫不整的,半邊身子都……”
心口氣血一陣翻騰,常媽媽一步急跨進院子裏,猛地喝出聲:“住口!你們好大的膽子!”
湊頭在一塊議論主子的兩個丫鬟被吓了一跳,趕緊噤了聲,扭頭看見是常媽媽,兩人的神色方才一松。
常媽媽知道她們在想什麽,狠狠刮了二人一眼:“二小姐的事,老爺已經發了話,不許任何人再議論!你們打量着我跟着二小姐,覺得我在府裏的地位不如從前了,可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就憑你們兩個不值錢的東西,要發賣你們,我還是做得了主的!”
兩個丫鬟神色頓時一變,忙告饒道:“常媽媽恕罪!”
卻不等常媽媽再說話,“吱呀”一聲,屋門忽然開了——
蓮步輕移,門裏款款走出來一個眉眼如畫的女子。
她生得貌美,蛾眉宛轉,朱唇玉面,只細長的眼角下有一層淡淡的青灰,顯得神色疲倦。
正是阮家二小姐,阮梨珂。
兩個丫鬟忙将頭壓低,避開視線,常媽媽上前輕聲道:“小姐醒了。”
阮梨珂“嗯”了聲,轉頭對丫鬟淡道:“你們出去吧。”
兩個丫鬟對視一眼,都求之不得,應了聲連忙退下,常媽媽還不忿剛才的事,憤憤盯着二人的背影。
“由她們去吧。”阮梨珂看在眼裏,倒沒事人一樣反過來勸慰常媽媽,“她們說什麽都礙不着我,流言紛擾,常媽媽也不必往心裏去。”
常媽媽收回視線,望向一臉雲淡風輕的自家小姐,心裏的憤懑卻無法平息,而又牽出另一番酸楚苦澀的滋味。
話在舌尖打了好幾轉,常媽媽到底壓下了那些沒用的傷春悲秋,将手裏捧了一路的匣子遞給阮梨珂:“小姐,您這一去禹州,山高路遠,奴婢沒法子去看您,又到深秋了,觀裏怕是冷得厲害,這幾件厚衣裳小姐帶上,千萬別受了寒,在山上有個頭疼腦熱的,怕是不方便請大夫。”
阮梨珂垂眸将匣子接過,低頭應下。
常媽媽又道:“小姐可千萬要保重自己,事情的真相總有一天會水落石出,奴婢在府裏等着小姐回來!”
回來?
阮梨珂微怔,回過神,不由在心裏自嘲地笑了聲。
她還能回來嗎?
家裏要是真的想查清事情真相還她清白,也不會這麽急着把她送到道觀裏去。
方才,她本不想輕縱了那兩個嚼舌的丫鬟,可她這一去禹州,注定是回不來了,常媽媽在府裏沒了倚靠,她臨走前再得罪了那起子小人,只會讓常媽媽今後的處境更加艱難。
阮梨珂壓下心裏的酸澀和擔憂,順着常媽媽的話點了點頭。
“小姐……”院門口,她的貼身丫鬟抱琴套好馬車回來了,躊躇着低聲道,“四小姐來了……”
阮梨珂一愣。
常媽媽滿臉擔憂地看她:“小姐若不想見,不理會就是了。”
阮梨珂片刻扯了個笑,沒說什麽,囑咐了常媽媽一些“保重身體”之類的話,出去了見四小姐阮蘭蕙。
*
一場秋雨一場寒,阮蘭蕙裹在厚實的織錦披風裏,站在長石板路邊一動未動,她低頭看着披風上的翠紋,像是在出神。
等得久了,身後的小丫鬟荷香有些不耐煩:“小姐,二小姐怎麽還不出來?她明知小姐來了,卻故意晾着咱們,還當自己是以前的二小姐,擺她嫡女的臭架子嗎?”
阮蘭蕙沒理會荷香的話,也沒攔她,只略微擡眼看了一眼荟蘭院的院門,正好看見阮梨珂出來。
她不慌不忙地擡手止了丫鬟的話,迎上去:“二姐姐。”
阮梨珂沒應聲,沒什麽表情地靜靜望着她。
阮蘭蕙面色僵了一瞬,很快露出個笑來:“二姐姐一會兒便要啓程去禹州,我來送送二姐姐。”
“實在有勞。”阮梨珂道,“四妹特來相送,這份山高海深的深情厚義,滿天下恐怕都找不出第二個來。”
阮蘭蕙:“……”
阮梨珂:t“四妹今日怎麽沒帶一碗銀耳羹來?”
阮蘭蕙臉色遽然一變,好半晌,才重新擠出話:“二姐姐想喝銀耳羹了嗎……或許還來得及,我這就去……”
“不必了。”阮梨珂幾乎要冷笑出聲,可任由幾番不平不甘在胸腔中激蕩了片刻,一時間又心灰意冷了。
那日家中宴請庾家——她原本未來的夫家,席間飲了些酒,她酒量不佳,出去醒酒的時候喝了一碗阮蘭蕙送來的銀耳羹,說是有解酒之效,可誰知她卻“醉”得更厲害了。
等她恢複意識的時候,人已經在假山叢中,昏暗中一個陌生男人正在剝她的衣裳。
阮家人和庾家人就是這時候趕到的,那陌生男人逃之夭夭,她雖沒有真的失身,可當時那般模樣……已是清譽盡毀。
事後,庾家退婚,昔日的未婚夫婿棄她如敝屐,族親更是以保全家族名聲為由,要她去道觀一生清修。
阮梨珂閉了閉眼,不願再回想那晚的事情,也不願再和阮蘭蕙虛與委蛇,冷淡道:“時辰不早,我要啓程了。”
“二姐姐,我……”阮蘭蕙還想說什麽,阮梨珂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姐,二小姐都落到這副田地了,還端着她嫡小姐的架子呢。”荷香忍不住道,語氣隐隐有一點酸。
阮蘭蕙回頭瞪了她一眼:“閉嘴!”
她來送阮梨珂,是存着看笑話的心思來的,誰知笑話沒看成,反被冷嘲熱諷了一通,心裏不免窩火。
她原以為自己那碗銀耳羹天衣無縫,不想阮梨珂竟然猜出來了。好在猜出來也沒用,她早就銷毀了所有證據,絕不會讓人找到一點痕跡。
*
辰時三刻,阮梨珂同抱琴離開阮府。
馬車旁潘媽媽催道:“二小姐抓點緊吧!眼瞧着又要變天,怕是還要下雨,這般磨蹭,天黑連個宿處都趕不到!”
抱琴皺起眉看向阮梨珂,阮梨珂沒作聲,回望了一眼無一人相送的冷清門庭,終于死了心,默默然搖了搖頭。
潘氏雖然拜高踩低,但有句話沒料錯,馬車走了不過一炷香的工夫,天色就變了,雲層黑壓壓一片,眨眼就下起了雨。
起初是小雨,淅淅瀝瀝一陣後如換瓢潑。
雨勢滂沱,城外道路泥濘,馬車剛出城不遠,車輪就陷進了泥裏。
潘媽媽原是阮蘭蕙生母——姨娘鄒氏身邊的人,此回同行是為了送阮梨珂去道觀,怕人在路上跑了,特意來監督的。她哪裏肯下車幫忙,定在車上一動不動,臉朝鼻子眼朝天地等着阮梨珂和抱琴下去推車。
阮梨珂掀開一點車簾,飛濺的雨點打得手背疼,她只掃了一眼,又放下了簾子。
潘媽媽終于正眼瞧她:“二小姐莫不是還等着奴婢下去推車?”
阮梨珂不言語。
潘媽媽哼笑一聲:“人要曉得自己當時當刻的身份地位,奴婢還敬二小姐一聲“小姐”,那是看在二小姐姓“阮”的份上,您還真當自己是以前的二小姐?”
抱琴是個穩重性子,聞言面色發冷,嘴上卻不擅自開口,只看向阮梨珂。
阮梨珂卻是笑了一下,不甚在意地說道:“那要多謝潘媽媽還肯給我一點薄面,不過——”
她話音一轉,仍舊笑着,語氣卻十分冷淡了:“我和抱琴橫豎是去清修的,路上吃點苦也無妨,只是潘媽媽在阮家好歹也是有頭有臉的奴才,若這會兒耽擱久了,晚上怕是要露宿荒野,這又下着雨,您年紀大了,不曉得受不受得住。”
潘媽媽頓時臉色不好了,青着臉一時沒說話。
阮梨珂知道,以她現在的境地,是決計支使不動潘氏的,便又朝抱琴使了個眼色。
抱琴會意,朝潘氏道:“潘媽媽,我和小姐力氣小,無論如何也推不動這馬車,潘媽媽若不肯幫忙,我們也沒法子,左不過夜裏在馬車上擠一擠,再晚個把天到禹州……”
“行了行了!”潘氏猛地起身,這舟車勞頓的日子她可不想再多兩天,“一個兩個嬌滴滴的,這麽點事也做不成,真是沒用……”
潘氏罵罵咧咧下了馬車,阮梨珂嘆息一聲,和抱琴一道也跟了出去。
昔日的千金嫡女,如今只能自己下馬和丫鬟推車。
“救我……”
泥濘路邊突然傳來低微的呼聲。車輪剛從泥坑裏掙脫,馬打了個響鼻,阮梨珂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細細又去聽——
“救我……”再次聽到了一聲極細極小的呼救聲。
那麽小的聲音,也不知是如何穿過緊鑼密鼓的雨聲傳到她耳邊的。
阮梨珂循聲過去,撥開草叢,看到了一個滿身傷痕、奄奄一息的少年。
……
片刻後,阮梨珂和抱琴手搭手,将人扶去馬車。
雨幕中,偏頭依稀能見少年清秀的眉眼,阮梨珂抱着他的腰,摸到一把單薄瘦弱的骨頭。
*
送走了阮梨珂,阮蘭蕙剛回院子沒多久,荷香慌慌張張跑進來:“小姐,那個人……那個人來了!”
阮蘭蕙愣了一下。
荷香滿臉急色,壓着聲音又說了一遍:“小姐!蔣、蔣公子來了!”
“什麽?!”阮蘭蕙猛地站了起來。
荷香引路,阮蘭蕙避開府裏的人去了後門,開門果然看見了蔣遜。
阮蘭蕙臉色難看,緊盯着男人道:“你來做什麽?!不是說好事情一過,你我再不要私下相見嗎?!”
蔣遜生着張風流臉,姑且算得上英俊,一笑起來卻顯得十分陰險。
他笑道:“上次你引着人來得太急,我還沒能得手呢。”
不提此事還好,一說起來阮蘭蕙的臉色頓時更加難看:“本來就說好只是做做樣子!你還想假戲真做嗎?!”
蔣遜笑眯眯的,眼縫裏漏出幾分不懷好意來:“本來只是做做樣子,可美人香、銷斷腸,我這兩日心心念念都是她……”
蔣遜露出回味的神色。
又道:“……反正她都被趕走了,不過是阮家一個不要的棄女,四小姐你怕什麽?聽說她被送去了禹州,四小姐你只需要告訴我她走的路線,別的不用你做什麽。”
阮蘭蕙對這種出爾反爾的小人厭惡至極,根本不想再和蔣遜有任何牽扯。
然而她剛要拒絕,蔣遜笑着又道:“我不過請四小姐幫我一個小忙,透露一點消息而已,就算到時出了什麽事,也絕對查不到四小姐頭上,四小姐有什麽可不放心的?倒是四小姐倘若不願相幫的話,在下得不到心心念念的美人,如果一時失意在外頭胡言亂語了些什麽——那就不好了。”
阮蘭蕙如何聽不出蔣遜的言外之意,臉色陡變。
蔣遜不再言語,笑看着她。
半晌,阮蘭蕙咬了咬牙:“荷香……把路線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