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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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楓黎輕笑一聲, “我縱容?”
她不認為自己有什麽縱容的。
不過是從未在陳煥身上感受到惡意,便不在乎那些繁文缛節罷了。
相反的,陳煥紅着耳朵炸毛的樣子還頗為有趣。
她問:“那跟我講講,為什麽要縱容你?”
陳煥屏息, 微不可察地往後退了一點兒。
為什麽?
他自是希望……
他抿唇, 臉上有些熱。
微凸的喉結顫了顫, 滑動一下。
楓黎見狀,保持着不動聲色的模樣,唇往上翹了翹。
她看着陳煥的眼睛, 直白笑道:“陳公公說縱容興許也對,畢竟我孤身住在宮中,許多地方……還得靠陳公公照顧些個,自是應該客氣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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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煥還燙着的臉頰抽動一下。
千百種說法, 偏偏說了個他最最不想聽見的!
這話不就是說,是有事要他幫忙, 才對他好些的麽?
果然如此。
他早就知道會是這樣, 可還是會……
他暗暗深吸一口氣,想将微變的臉色壓下去。
楓黎還是瞧出他那幾分變化,不由得挑眉:“陳公公可有什麽想說的?”
她這次挺客氣的, 沒說什麽不中聽的才對吧?
“奴才沒有。”
陳煥低頭,什麽都沒說。
若明知郡主為此才對他寬宥幾分,他還提起某些難言的心緒, 那真是蠢到家了。
本來也是蠢到家了。
郡主還沒請他做什麽, 他就主動在皇上面前說了幾次好話。
上趕着幫她,又害怕她知道、害怕被她看透了心思。
要麽就讓她知道他的付出, 要麽就不做。
做了還不讓人知道,這不是蠢是什麽?
他頗為自嘲, 有那麽一刻,真想把自己為郡主做的所有都挑明。
可看到郡主那一身華服的瞬間,還是克制住了。
“只是傷口有些不适,還請郡主勿怪。”他低聲解釋,刻意讓自己以奴才身份說得恭敬,“時候也不早了,奴才還需得回去跟皇上複命,就不在這兒叨擾郡主了。”
楓黎微不可察地斂了下眉頭。
已經幾次了,她總是覺得……
陳公公在對她突然恭敬的時候,情緒都有些微妙的不對。
但那抹微妙到底是什麽,她看不透。
“好,陳公公還是要以身體為重,相信皇上可以理解的。”
她往外送了陳煥兩步,在他經過身側時,又開了口:“聰明人通常都不太聽話,因為他們懂得太多、太有主見了;甚至有些不聰明的,都自以為聰明地對你張牙舞爪……”
她看向陳順。
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模樣出挑,帶着顯而易見的靈氣。
“陳順足夠聰明,卻還這麽聽話,陳公公真是幸運。”
“多謝郡主誇贊。”陳煥也看着陳順一眼,“奴才告退。”
“傷藥塗抹在傷口處,一日最多用四次,不出三日就能結痂了。”
“期間少走動,忌劇烈運動,皇上再吩咐什麽事,不用如此着急,我又不會跑了。”
他一怔,薄唇蠕動了兩下。
眉間微酸地擰了起來。
郡主或許猜不出他是為了什麽才急着過來的,但她把他的傷都看在眼裏。
沒有任何目的,應該只是出于善意習慣性地叮囑一句。
是他沒有定力。
他會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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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在夜間悄然而至,原本開始回暖的溫度驟降下去,睡夢中都能叫人察覺到冷意。
下人們天還沒亮就已經從被窩裏爬出來,拿起工具清掃宮道上的雪。
陳煥早就不用做這種粗活,但年前年後事多,他也閑不着。
忙了個大半天,飯都沒來得及吃,才在午後歇了歇腳。
他兒時受苦多,便落下不少毛病。
每到陰寒時,身子發冷不說,還會隐隐作痛。
尤其是跪過太多次的膝蓋和受過凍的手。
手指寒風中微微發涼,指節通紅,無時無刻不透出鈍鈍的疼。
就好像使用的物件生了鏽,一動,便“咔咔”地響。
往年他是習慣了的,不覺得怎樣。
這回,莫名想起了郡主的手。
他不小心逾距地按在她的手掌上,她非但沒躲開,反而輕輕一握……
把他的手握在了掌心。
她的手不算很寬厚,但很暖,溫熱溫熱的。
很像她的眼睛,像她看他時笑着的眼神。
他覺得那不是裝的。
不是因為他在皇上面前有幾分得勢,才與他虛與委蛇。
他覺得,郡主至少不曾反感他。
陳煥垂首,總是陰冷的眼底浮出一絲笑意。
偷偷地竊喜片刻。
“今年天氣不正常,突然降溫降得厲害,叫廣儲司那邊麻利起來,該采買的采買,該添置的添置,讓小良子多盯着些,免得那老不死的中飽私囊。”
他轉臉便恢複了口輕舌薄的樣子,一張嘴就沒一句好話。
陳順知道“那老不死的”指的是劉公公。
他點頭應下:“是,兒子一會兒便吩咐下去。”
“永寧殿那邊……刺殺的事還查個沒完,罷了,咱家親自帶人去添置添置吧。”
“……”
陳順擡眼看他,又快速收回視線。
心說,他就知道。
近來,幹爹每隔一小段時間,便能找到理由去一趟永寧殿那邊。
不過,偶爾進去,更多時候只是從門口經過。
想必,即便是到了幹爹的位置上,很多事情也不敢做得太過顯眼吧。
奴才不管多受重用,也不過是奴才罷了。
陳煥稍坐了一會兒,便往永寧殿去了。
快到時,他稍稍放慢了腳步,不動聲色地理了下衣衫。
今日事忙,除去早膳時喝了兩口熱湯,一整天都沒有再喝水,身上應是不會有什麽氣味。
他頗為滿意,彈了彈衣裳上面不存在的灰塵,揚起頭往門口走去。
“陳公公。”
“……!”
猝不及防的聲音把陳煥吓了一跳,還在打理衣領的手慌亂地收到一旁。
這還在宮道上沒到院門口呢,怎麽會被瞧見?!
他順着聲音的方向看過去,便見楓黎帶着笑……
站在院中古樹的枝杈上,在院牆上露了大半個身子。
他心頭一驚:“郡主……!”
先不說那古樹有年份了,萬一折了枝杈不好交代,就是堂堂郡主蹿這麽高,萬一不小心摔了傷了,更是不好交代啊!
院裏那些下人都是擺設麽,不知道攔着郡主些!
心頭罵罵咧咧一通,又因為自己提前整理衣裳的動作而在楓黎的注視下紅了耳朵。
若郡主一直在這樹上,豈不是把他的小動作全都看透了?
“郡主到底要奴才說多少遍,才能知道宮中不比宮外,才能知道珍重自身?”
他強壓下那些莫名其妙的赧然,端着一副正經模樣揚頭說話。
楓黎換了個姿勢,坐在了枝杈上,神色悠哉,動作松弛:“沒辦法,從前在北地軍中一呼百應,一天到晚都有做不完的事和練不完的兵,時刻為着保家衛國做準備,如今手上半點事沒有,連院門都出不去,實在是無聊,只能練練武消耗一下體力咯。”
“郡主慎言。”陳煥斂眉,“聽到這話的若不是奴才,指不定被有心人傳成什麽樣了呢。”
不過也是,從一個人人稱贊、手握兵權的大将軍變成了禁足于宮中的“女子”,開始為了“女子的本分”做準備,此中的落差,又有幾個人能接受得了呢?
二十歲,正是年輕力壯、躊躇滿志、前途無限的時候呢。
“就是知道陳公公不會亂講才會這麽說的。”
楓黎笑了起來,背脊往樹枝上一靠。
側臉垂眸,目光落在正仰視着他的陳煥臉上。
他眉頭微蹙,面色一如往日那般陰沉刻薄,一看就覺得他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偏偏這麽一個人,嘴上說得再難聽,也沒做出任何對她不利的事。
相反的,她聽說陳煥在皇上面前幫她說了好話。
這麽看來,他倒是個明事理的人。
思及此,她彎了彎眉眼:“換做別人,我才不說呢。”
陳煥心頭一跳,跟郡主對視的雙眼忽而想躲閃。
他壓下喜悅,哼道:“郡主可甭這麽說,叫人聽見了,奴才解釋都解釋不清。”
說完,又覺得自己一個奴才,對主子這麽說話實在是冒犯了。
面對郡主時,真是一不小心就得意忘形。
楓黎早就摸透了陳煥的性子,對他的逾距并不在意。
她聳聳肩膀,換了個話題:“陳公公今日過來,是皇上有吩咐,又來找本郡主的嗎?”
被人說中心思,連借口都一并說中了,陳煥的耳朵“蹭”地紅了。
許是心虛吧,他總覺得這話裏意有所指。
這種情況下,還哪裏願意承認。
他深吸一口氣:“怕是讓郡主失望了,奴才今日有旁的事要處理。”
“噢,這沒什麽失望的,皇上憂國憂民,總不能把心思都放在我一個小小的郡主身上不是?”說着說着,楓黎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陳公公辛苦了,一連幾日我都見你辛辛勞勞地在這邊忙碌。”
“……”
陳煥感覺整個腦子都是熱的。
這不就是點他“天天往這邊跑”呢麽!
“郡主管的未免太寬泛了!”
他不停來這附近,有那麽明顯嗎?
不過是為了看她幾眼罷了……
越想,他就越是心虛。
有種郡主已經知道了他腌臜心思的感覺,就是連她的眼睛都不敢看了。
一心虛,他就容易生氣,就容易把話說重了。
“奴才還有許多事要忙,不似郡主還有功夫練武消磨時光,郡主與其不停感懷過去,還不如珍惜當下的閑心逸致。”他又羞又氣地開口,說的不太客氣,“奴才告退。”
說罷,轉身便走。
路過永寧殿門口時,腳步詭異地慢了一下。
又咬咬牙,愣是沒停留,直接走了。
陳順跟在幹爹斜後方,拿餘光觀察陳煥的表情。
幹爹分明是想借着降溫的事,去進殿跟郡主噓寒問暖幾句的。
得,愣是白跑一趟。
這下幹爹又要自己生悶氣了。
“陳公公慢走。”
殿門口傳來楓黎清脆的嗓音。
尾音微揚,略帶調侃。
陳煥氣得磨牙。
他發誓,再也不主動來永寧殿這邊了!
至少半月之內,他絕不會再來!
他賭氣,頭都沒回一下。
等走出了兩條宮道的距離,又有些後悔。
尤其是回想起那句“換做別人,我才不說呢”的時候,回想起郡主帶笑的眉眼,還有她靠在樹幹上垂眸注視他的模樣,心中不可抑制地泛起了某種充盈感。
薄唇輕抿,這才勉強掩飾了不斷往上翹的唇角。
不知是不是錯覺,陳煥總覺得他跟雲安郡主之間的關系有些暗昧了。
她看向他時,一直是笑盈盈的。
圓潤的杏眼再不似祭天遭遇刺殺時那般銳利,反而有些女兒家的俏皮。
她年歲不小了,卻像個沒長大的、野慣了的孩子,時不時調侃他。
他總能被她氣得牙癢癢。
可他滿心的氣,又總能在她的笑容之下咽回去。
他能察覺到,郡主似乎很喜歡調侃他。
不是最近才有這種感覺的,而是在他受傷前,就隐約這麽覺得。
不是惡意地羞辱,只是調侃。
就像他見過那些關系好的宮女之間,你一言我一語地笑着鬥幾句嘴。
兩人之間的關系,也會因為這一來一往而拉近了距離。
他總是在目光相觸碰時,心頭忍不住輕輕地跳。
只要跟她同處于一個空間裏,內裏就跟有什麽湧出來似的,鼓鼓脹脹,心情也變得愉悅,便是看冬日宮裏的枯草樹木都變得順眼了起來。
可他們分明什麽都沒有,就連句越界的話都不曾有過。
她也沒再碰過他一下,上次觸碰,還是他身體發軟時不小心抓住了她的手掌。
除去偶爾拌嘴,什麽都沒有了。
他有些享受這種不遠不近的距離。
那是一種隐秘的歡喜——
郡主在其他人面前總是有她的“身份”,不是郡主的大方得體,便是将軍的骁勇堅毅。
只有面對他時,才會說幾句俏皮話,好像卸去了一切負擔。
他喜歡看郡主滿臉愉悅笑意的模樣。
尤其是她那麽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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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煥站在宮道盡頭的拐彎處,注視着姜晟睿與姜懷澤從勤政殿中離開。
兩人都沒說話,不算劍拔弩張,但面色平平,并無笑意。
想來,兩人在殿中許是發生了些許争執,至少也是意見相左。
姜晟睿是皇長子,從出生時便備受矚目,久而久之就養成了自我嚴苛的性子,不論做什麽都一板一眼,嚴肅古板卻十分沉穩。
他算是穩健派的代表,穩紮穩打,一步一個腳印,深受一些老臣看中。
而姜懷澤人如其名,溫潤如水,是心懷大愛之人。
他才思敏捷,見地頗新,對頑固迂腐之人來說便是标新立異,太過冒進了。
但新晉的有識之士,不少人願意與他結交,以望改革,大展拳腳。
最近這些時日,能把他們聚在一起的,也就是刺殺一事了。
姜晟睿雖然古板,但從這些天的态度來看,他也是不相信雲安郡主會勾結外敵的。
事關郡主,卻能讓這兩人有了争執……
陳煥心中有了掂量,稍作片刻,便神色如常地一步步走上石階。
進殿後,他恭敬垂首:“皇上。”
“你來了。”
相比兩位皇子眉頭輕蹙的樣子,皇上的面色要好上不少。
想來是兩人查出刺客一事與郡主并無關系。
他還是揉了揉太陽穴,嗓音沉沉道:“方才朕的兩個兒子在朕面前一陣辯論,吵得朕實在頭疼,你來的正好,為朕解解乏。”
“是。”
陳煥應聲上前,為皇上按揉頭上的穴位。
他低聲說:“兩位皇子有自己的見地是好事,若是人雲亦雲,皇上更要頭疼了。”
皇上哼笑一聲:“哼,就你會替他們說好話。”
陳煥道:“奴才也只是實話實說。”
皇上沒主動提及具體的事,他便什麽都不問,只順着說話。
皇上閉目養神,淡淡的應了一聲。
過了半晌,才又開了口。
“十日之後,各國使者進京,祭天的檔口都出了這麽一檔子事,到時候京中魚龍混雜,叫誰負責全城的安防……是個問題。”
年後各國進京朝貢,對大燕表以忠心,以求邊境安穩。
往年并無作亂,但今年年初便出了事,讓人不得不擔心。
“呈國在這個節骨眼上派刺客公然挑釁,朕倒要看看,他們安的是什麽心。”
說到最後,他語氣漸沉,眼神逐漸銳利。
縱使年紀大了,也擋不住氣勢。
“皇上明察秋毫,不管是何奸計,定不會叫他們得逞。”
陳煥心中明白,呈國老國主走後,手足相争,至今局勢未明,朝中有武将主張借此時機出兵北上,文臣則主張休養生息,還北地百姓幾年安寧。
本朝重文輕武,若真要一舉北上,對大燕的消耗也不可小觑。
況且即便呈國窩裏橫,但若強敵在前,反而将他們擰成了一股繩,沒法讓他們相互消耗。
最終,北上還是不了了之,但也為連年不安的北地百姓們換得些許平靜。
如今,呈國內部分為幾派,具體是那一派安排的刺殺,最終又是哪一派能站穩腳跟……
一切還未明朗。
待到使臣入京,便知分曉了。
入宮二十多年,他什麽都能看個明白。
但只要皇上不問,他便什麽都不說。
“陳煥,依你看,叫誰負責京城戒備最合适?”
陳煥一頓,沒立刻吱聲。
聽到那句“但說無妨”,才開了口。
“奴才愚見,禁軍固然固若金湯,定不會出岔子,但老話講,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雲安郡主遠在北地十餘年,與西北三國都交過手,或許會更為合适。且郡主威名遠揚,于他們而言,有足夠的威懾力,定不敢輕舉妄動。讓郡主從旁輔佐楊統領,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
“你倒是跟澤兒說的差不多。”
皇上笑了一聲,看不出喜怒。
默了片刻,他擺擺手:“罷了,朕再想想。”
陳煥停下手:“是,那奴才就下去了。”
他行禮後,退出了勤政殿。
臨走前,不動聲色地看了徐公公一眼。
在殿旁的耳房侯了一刻鐘,徐公公便從殿中輕聲走出,來到了陳煥身邊。
“徐公公,咱家就不跟你客套了。”陳煥直白開口,“今日見皇上思慮頗重,先前楓老王爺應召入宮……可是與皇上說了什麽?”
自打楓黎被禁足,楓玖幾次想入宮觐見。
但皇上每次都将人打發回去。
今天上午,好不容易才見了他一次。
“皇上不過是照常問了些話,都是關于北地邊防和暗語情況,倒沒什麽特殊的。”
陳煥又問:“那楓老王爺呢?都是怎麽答的,可有異樣?”
徐公公想了想,回憶道:“也只是照常回答,但要老奴說,老王爺對雲安郡主雖是關心,卻總叫人覺得那關心有些奇怪。”
“哦?”
陳煥挑眉,認真看他。
“王爺看起來很怕郡主被他慣壞了,不小心在宮中惹出禍事,所以總是将罪責往自己身上攬,這還沒什麽,只是……提起暗語洩露為呈國刺客所用時,王爺說[小女禦下不嚴,都是老臣疏于教導,還請皇上降罪于臣],與前面的話接在一起說,猛地一聽是不覺得有問題,可細想想,這不是根本就沒辯駁,直接給郡主應下了罪名麽?”
“按理說,郡主已經離開北地兩個月有餘了,這兩個月間發生什麽,又怎麽能受郡主的控制?想要為郡主說上幾句話,辯駁些許,再簡單不過了,就是二位皇子和老奴都會在事情沒有水落石出之前幫襯郡主幾句,生怕錯怪了忠臣良将呢。”
“噢……”
陳煥垂下眉眼,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
他忽而想起前些日子楓黎說到“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時的模樣。
難不成他聽到的風聲是真的?
據他所知,就是皇上都不能确定那是真是假,也只是得到些風聲罷了。
或許,皇上也是借此探探虛實。
這麽看來,郡主不僅能盡快解除禁足,使臣到來的京中安防,大抵也是要負上責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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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查明真相,解了郡主的禁足,咱家理應去問問郡主是否有什麽需要。”陳煥拿着腔調開口,掩去心緒,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今日晚些個去趟永安殿,你叫人提前備些點心吃食,要郡主喜歡的,就說是皇上吩咐的。”
“是,不過幹爹……”
陳順欲言又止。
他知道自己的話一出口,幹爹又要罵街了。
陳煥心情正好着呢,見陳順猶猶豫豫擰了下眉頭。
“要不就憋着,要說就說完。”
“幹爹今日操勞大半日,有所不知,午後郡主被永清公主請去,現下正在公主那邊喝茶呢* 。”陳順觀察着幹爹的表情,“幾位皇子殿下也在。”
果不其然,他見幹爹的表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黑了下去。
陳煥沒忍住,氣得磨了磨牙齒。
不愧是郡主,真受歡迎。
才一解了禁足令,就立刻被請來請去的了。
要不是他叫人全力配合兩位皇子殿下調查,又在皇上問起時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給她說好話,她能這麽快就重獲自由嗎?
她倒好,狼心狗肺,一點兒也不念他的好!
虧他處處想着她念着她,還想去為她送些點心。
他往永清公主那旁轉身而去。
可沒邁出兩步,又硬生生地停下。
他有什麽資格生氣呢?
去了,又能做什麽?
他心中再清楚不過了,自己過去一趟毫無意義。
陳順小心地喚了一聲:“幹爹。”
“罷了。”
陳煥垂眸,面上看不出喜怒。
他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咱們當奴才的,做好自己的本分。”
嘴上這麽說,心裏卻沒法不在意。
窩着火呢,不發出來哪兒行,自己憋着不是他的性子。
“到底是誰教你們這麽做事的?!不想活了就直說,咱家親手送你們上路!”
去往永安殿的必經之路上,幾個太監整整齊齊跪了一排。
個個臉上都紅腫一片,不知道是叫人打的,還是認罰後自己狠心抽的。
陳煥眉眼陰翳,語調就跟淬了毒似的,每句話說出來,都讓他們忍不住一個哆嗦。
他罵人都沒忘了罵兩句自己:“主子說什麽便是什麽,主子說的都是對的,哪有你們嘀咕的份!”
楓黎還沒見到人,就遠遠地聽見了陳煥微尖的嗓音。
她快走兩步,露了頭:“是誰犯了事,叫陳公公如此生氣?”
陳煥今日沒少在肚子裏罵罵咧咧。
當時退一步忍了下去,可越想就越覺得難受。
他沒少暗裏幫助郡主,禁足那些時日裏,還以為他們之間多多少少有些說不明道不清的氛圍,以至于只要想起郡主來,他便覺得歡喜,一個勁兒地期待下一次見面。
誰能想到呢,禁足一解,她便與那些他這輩子都比不上一根手指頭的男子談笑風生了。
他明知道應是這樣的結局的,他知道這才是對的。
但他就是會不爽,會心裏堵得慌,會……
覺得有點兒委屈。
可那又怎麽樣呢。
他就連說都沒法說,他連表達都不敢。
他不知道一旦說出來,他會面臨着什麽。
又或者說,他太清楚自己一旦說出口會面臨什麽了。
他連性命都留不住。
他們之間,就是這樣不可逾越的鴻溝。
陳煥抿了抿薄唇,冷淡卻尖刻地開口:“郡主不若把這些時間放在幾位皇子身上更為劃算一些,在意咱家一個奴才做什麽呢?”
“……”
楓黎沉默一下,轉而笑了起來。
她對跪地的幾人揮揮手:“行了,你們去吧,本郡主找陳公公有事。”
他們看看楓黎又看看陳煥,拿不準主意。
畢竟郡主不可能護佑他們,若這會兒離開了,日後還是得落到他們陳總管手裏。
“方才陳公公不是說了麽,主子說的都是對的,聽我的便是。”
楓黎再次開口,就是陳煥都找不出反駁的理由。
把人全都哄走了,她才再開口:“我知陳公公身處高位,出了岔子教訓人也是為了他們好,免得日後犯下大錯丢了性命,可得饒人處且饒人,萬一叫人記恨了,就得不償失了。”
陳煥心中莫名別扭,垂眸避開她的視線。
他一本正經地陰陽怪氣:“他們是否記恨奴才,奴才不知;但郡主替奴才饒了他們,他們定會念郡主的好。”
楓黎挑眉:“陳公公最近與本郡主說話,真是越發的放肆了。”
怎麽感覺陳煥今日氣性不小?
真不知道又是誰惹着他了,一點就炸。
“奴才不敢。”
陳煥嘴上說的絲毫不客氣,只是眼神麽……
還是偷偷瞥了幾眼郡主的反應。
怕她真的動了氣。
誰想,非但沒見她生氣,反而在視線觸碰的時候,笑得更是燦爛了。
“真的?”
不過兩個字而已。
陳煥卻在她帶笑的注視下,硬生生窒住了呼吸。
喉結輕輕動了動,他避開了視線。
那些不爽與氣話莫名地,全被噎了回去,他因郡主地調侃般的笑容而冒出一絲赧然,又因自己這個三十多歲的臭太監跟人家年輕貴氣的小姑娘撒潑而羞恥。
他覺得自己挺差勁的,尖酸刻薄不說,還那般無理取鬧。
他恢複了那副低眉順眼的奴才樣:“郡主放心,奴才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我說怎麽不見陳公公的影子呢,敢情是在這兒呢。”
楓黎開口前,有人橫插一道,出了聲。
一擡眼,便見到劉公公負手緩步往這邊走來。
他仗着自己奉先皇之命陪當今聖上長大,在宮裏處處都頗為跋扈。
面對楓黎,稍稍客氣些,卻也不避諱對陳煥的嘲弄。
他笑道:“瞧瞧你,時間都花在讨好郡主上了,怪不得手上的事情做不好,還要旁人幫你收拾爛攤子。”
陳煥一向把宮中事宜處理得妥妥當當,自是不樂意叫人诋毀。
尤其是在楓黎面前。
他才不想被郡主覺得自己是個好吃懶做的人。
他擰眉,才要唇槍舌戰地譏諷回去,便聽楓黎開了口。
“劉公公誤會了。”楓黎笑盈盈的,頗為和氣,“本郡主奉皇上之命,後面要負責宮城內外與京城的安防,有些事情要向陳公公請教,畢竟陳公公是宮中總管,知道的總歸要多一些。”
陳煥上一刻還自怨自艾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個透徹。
他忍不住欣喜,暗戳戳地在劉公公面前挺直了背脊,斜眼睨過去。
一副自己有人撐腰、瞧不起對方的樣子。
他拿腔拿調道:“咱家與郡主說話,哪兒有你插話的份!”
語調裏的得意再明顯不過。
楓黎見他變臉如此之快,不禁輕笑出聲。
她側臉看向陳煥。
他未回頭,耳尖卻悄然紅了。
不像是凍的。
唇角也翹了起來,心情顯而易見的好。
跟剛才可真是天壤之別。
呵,上次劉公公搞小動作被她教育之後,陳煥似乎也是這副樣子。
似乎是……
只要她幫陳煥擠兌人,他的心情就會很好。
一個在宮裏爬到了這個位置的人,怎麽可能不懂得喜怒不形于色呢。
但在她面前,陳公公總是喜歡把心情寫在臉上,不加隐瞞。
或許就是因為這份反差所表露出的“真實”,所以,他那以下犯上的罵罵咧咧陰陽怪氣,非但不惹人厭煩,反而有了些……可愛?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對一個總管太監用上這種詞。
但就是覺得,怪有趣也怪可愛的。
“陳煥,你……”有郡主的解釋幫襯,劉公公一時語塞,也不敢再說得太過分,“你別以為有郡主撐腰就能為所欲為,把你的活計丢給旁人去做!”
他觀察觀察楓黎的表情,又放低了聲音:“那郡主請便,奴才就先退下了。”
“嗯,去吧,也辛苦劉公公了。”
楓黎客氣地一視同仁。
陳煥聽了卻不滿了,抿唇看了她好幾眼。
幫他就幫他,非要再跟那老不死的說幾句好話!
呵,好人全是她做了。
陳煥不爽,又斂眉別開了臉。
他問:“郡主有什麽想問的,奴才知無不言。”
楓黎搖搖頭:“也沒什麽,我跟楊統領已經通過氣,數萬人馬都領過,這點小事還是能處理得當的。”
噢,這麽說,只是為了幫他說話而找的借口?
還以為她是為了問他事,才鋪墊了半天呢。
陳煥心裏又高興了,微揚了下頭:“郡主若有事要問,直說便是,奴才還能隐瞞您不成?”
最好多些問題、多找他幾次才好呢。
“行,往後有事都找陳公公。”
楓黎心中直笑。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四周宮道,确認沒人才開了口。
“聽說兩位皇子殿下就是否讓我擔職想法相左,還是陳公公為我說了話……”
陳煥心說,消息倒是靈通。
不過也是,宮中就這麽大地方,又不是不能說的秘密,問一問到底是能知道的。
他會為郡主說話,但不想讓郡主知道他是偏向她的。
他怕一旦那樣,郡主的接近就不再純粹,他怕他見到的一切都是利用。
雖然,現在也不一定純粹就是了。
他斂斂神色,公事公辦道:“奴才不過是權衡利弊,實話實說罷了,這樣能發揮郡主最大的價值,為皇上解憂,僅此而已。”
“論跡不論心,不管陳公公怎麽想的,都要多謝你為我說話。”
楓黎不在乎別人是怎麽想的,只要最後的結果是好的,就足夠了。
她揚頭,看着眼前的紅牆灰瓦,輕輕地笑了一聲。
她不想入宮,她想要權力,她想回到北地回到從前一呼百應、自由暢快的生活。
她想領兵征戰,保衛家國,想對得起自己的一身武藝。
可她沒法自己說,也不好去運作。
她越是主動,就越是适得其反。
所以,什麽都做不了。
“很多女子都以得到了男子的寵愛為榮,但陳公公,你知道麽。”她回頭,看向陳煥的眼睛,“沒人在得到過權力之後不懷念它的滋味,若手握過大權,又有誰願意以身侍人、仰人鼻息地生活呢?”
她的聲音不大,亦不需要加重語氣表達自己的情緒。
就只是看着陳煥的眼睛,輕輕地問。
陳煥怔住。
他似乎能明白那種感受。
就像他從小被送入宮中,一輩子就全能看到了頭。
而身為女子,從出生那一刻起,便看到了頭。
郡主算是“離經叛道”的,但在她二十歲這一年,還是不得不回到京城,被人強迫着“回到正軌”。
但若有人幫襯,她或許可以在生兒育女之外,多些別的事做。
若三皇子日後即位,興女學、設女官,郡主便不會終日困于後宅,而是手握權力,大展拳腳。
可……
他又怕兩人日後真是情投意合,便更沒了他的位置。
郡主哪還會多看他這個閹人一眼呢。
他斂眉,無聲地笑了笑:“郡主說的,奴才不懂,奴才這一輩子,都只能仰人鼻息地活。”
“……”
楓黎見他避開了自己的視線。
也是,她跟陳公公說這話……
倒是戳人心窩子了。
“是我失言了。”她看了看天色,“多謝陳公公在前幾日氣溫驟降時對我的照顧,想必陳公公日夜操勞,事情不會少,我就不多耽擱你的時間了。”
陳煥看她逐漸遠去的背影,心髒發沉,又酸又軟。
那些細小的卻真實存在的歡喜,輕而易舉的便随風而去了。
他們終歸沒什麽可能。
郡主對他,也不過停留在“感謝”二字上。
她大概連想都不曾想過,他會有那方面的心思。
他低頭,回想起郡主在說起權力時的表情。
她依然淡笑着,卻有種說不出的悵然。
她就是太通透了,又深知自己逃出牢籠難于登天,才會更加疲憊吧。
他的眼眶有些酸澀,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郡主。
他希望她能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