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上窮碧落下黃泉,他再也找……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上窮碧落下黃泉,他再也找……
整個劫境在元澈的哭腔中劇烈顫動起來, 狂風平地驚起,奉神司的屋舍頃刻間化為虛無,樓映臺一把撈住顧江雪, 沒讓他跌落在地。
誰也沒想到事情眨眼就朝着不受控制的方向迅速滑落, 一發不可收拾。
因着顧江雪久久未答話, 元澈紅着眼眶,越來越濃郁的祟氣眨眼将他包裹, 如同黏稠的黑泥,層層疊疊把玉潤的小醫仙裹成了一個面目全非的怪物, 只留着一雙赤紅的眼在外。
陰濕黏膩的聲音如怨如訴,不依不饒:“我師父, 我師父……”
“他在哪兒, 延宸師父在哪兒……”
顧江雪剛被施完針, 本來就身上無力, 此刻聽到元澈鬼魅般揮之不去的嗓音,只覺得頭痛欲裂。
他本來就聽不得“元澈的師父”這類字眼,更不用說被迫一遍遍聽延宸的名字。
別說了。
顧江雪扶住了額頭, 冷汗岑岑。
漆黑的怪物紅着眼睛,他的影子在地面無限拉長, 祟氣張牙舞爪,身軀驟然膨脹,高大如山, 仿佛頃刻間就能山傾頹倒, 悍然壓住所有人。
怪物一步步逼近, 鬼魂的嗓音嗡嗡不絕,不得答案誓不罷休:“是你殺了延宸嗎,你殺了他嗎……”
樓映臺提起了劍。
顧江雪的寒症沒有發作, 但他感覺四肢又冰涼了起來,奉神司的虛影不在,龐大的怪物如黑雲壓城,四周都暗了下來,在那一聲聲的質問裏,顧江雪仿佛又回到了血潭中。
……身下都是他的血。
延宸延宸延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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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了別說了別說了……
“我的師父——”
我讓你別說了!
“是我殺了他!”
顧江雪痛苦地扶住額頭,然而等這一嗓子出來,他才驚覺自己竟然把腦海裏的話真的喊出了聲!
元澈聽到了。
漆黑的怪物一愣,身形瞬間瘋狂暴漲!
祟氣如山呼海嘯,飛沙走石,鬼主差點直接被掀飛,還是樓依依拽住他領子,長槍直接釘在地上,穩住了兩人身形,她心道不好,這是要徹底瘋魔了。
“兄長——!”
樓映臺身上靈光游過,他正要飛身上前,卻感覺懷裏的人拉住了他。
樓映臺愣了愣,低頭看向顧江雪。
顧江雪頹然垮下了肩膀。
他本來以為這個秘密不會被元澈知道,哪怕元澈成了邪祟,哄哄他也不是難事,誰知世事難料,元澈竟然從他身上看到了殺死延宸的證據。
他知道真相會讓元澈痛苦,原本絕不打算透露半分。
……可到底還是說出來了。
既然已經開了頭,為了讓元澈冷靜,也只能繼續了。
顧江雪拉住樓映臺,他手指顫抖,幾乎是自虐般定下神,眼也不眨看向元澈,接下來的話再沒有一絲波瀾:“他入了魔,失去了神智成了邪魔怪物,所以我殺了他。”
如山般的龐然大物一頓。
周圍的祟氣都同時凝固。
那雙通紅又憤怒的眼中閃過一絲茫然,失真的聲音顫抖起來:“你、你騙人,師父怎麽可能會入魔!”
但很快,他聲音抖得更厲害,還帶着茫然:“是、是因為我嗎?”
顧江雪不想提,但為了讓元澈恢複理智,他只能繼續:“當年害死你的那場争鬥中,有個逃跑而後被抓住的人,他立下天道誓言,不曾殺人,被罰去贖罪,而你師父覺得不不甘……咳咳!”
說到延宸,顧江雪又反射性咳嗽起來,他感覺渾身都在泛着奇怪的疼,邊咳邊艱難道:“我從他瘋言瘋語裏依稀拼湊出事實,他修為不高,要殺那人,只能入魔,他是做到了,可入魔後就會一步步失去神智。”
“我遇上他時,他已經徹底瘋了,那不是你師父,元澈,你的師父早就已經不在了,咳,咳咳!”
樓映臺環住顧江雪,顧江雪捂嘴低下頭去咳嗽,把嘴裏的血腥味都悄悄咽了。
漆黑如山的邪祟劇烈顫抖起來,元澈胡亂搖頭。
不,不會的,師父他怎麽會入魔,那個揉着他的腦袋,帶着他誦讀仁義禮智信,最是溫柔的師父……
顧江雪說自己為師父做得夠多了,可怎麽夠呢。
他名聲鵲起時,有不長眼的開始诋毀延宸,說他廢物一個,不配做元澈的師父。
元澈難得生氣,而他師父把他送去奉神司時,元澈吓壞了,以為師父不要他了。
延宸無奈失笑,再三保證不會,還定下每半月來看他的約定,元澈才勉強願意在奉神司求學。
在奉神司度過的前半個月,元澈很開心,奉神司的先生們盡是大能,哪怕在術法的悟性上笨拙如他,其實也能聽懂一些,假以時日,起碼也能有點進步。
師父來看他時,他開心地與師父說了好久,然後……他看到師父眼中的欣慰與放心,以及釋然。
就好像,他只要完全放下心來,就會松開元澈的手。
元澈的開心凝固,一下如墜冰窖。
他被師父撿回來,他只有師父一個家人,師父也就剩他了。
師父怎麽能不要他呢?
于是他開始跟同窗學子們客客氣氣,不敢深交,剛用了點功的術法再度放下,就怕師父看他過得好,放下心來,哪天悄無聲息走掉。
顧江雪大約是看出來了,勸過他幾回,但元澈不敢賭。
他又不會去主動惹事打架,別的都不要緊,還是師父最重要。
後來離開奉神司,随着他名聲愈發響亮,師父好像愈發沉默,後來,竟把兩人住了十幾年的藥廬留給他,要搬去別的地方。
自己醫術出衆,流言蜚語卻讓師父受傷,是他錯了嗎?
元澈心亂如麻,延宸堅持要搬走那天,他無措地懇求道:“師父,我不行醫了,好不好,你別走。”
他看到師父眼中閃過淚花,閃過愧疚,摸了摸他的頭:“別說傻話,你醫術大成,為師很自豪,是……我無能,沒什麽再能教導你,你為了我,有些東西沒有好好去學,真當為師不知道嗎?”
元澈倉皇擡頭,延宸收回手:“是我耽誤了你,別浪費自己天分,我會經常回來看你。”
但延宸不知道,對一個依賴親人的孩子來說,只要他給出無論如何也不會離開元澈的承諾,元澈就不必惶惶不安。
延宸以為自己無能,以為自己離開元澈才是為他好,但元澈要的根本不是這樣的“好”。
他們都沒錯,可他們又都錯了。
元澈寧願變成邪祟也想回來看一眼,是怕師父從此郁郁寡歡,消沉度日,甚至殒命。
他沒有想到絕望的延宸竟然選擇了入魔。
一聲凄厲的慘叫從怪物整個身軀爆發而出,那是亡靈最痛苦的哀嚎,餘聲震蕩,震得人頭胸嗡鳴,在凄涼的回響裏神魂被撞得暈眩,險些失去神智一起扭曲地哀鳴。
樓映臺以劍化訣飛速在樓依依鬼主兩人身前落下劍陣,擋住了祟音的侵襲,但他和顧江雪身前的防護就有些來不及。
他本想催動化龍身,直接用靈力相抗,只會輕微受點傷,不過他眼睛剛化出龍瞳,九瓣金蓮就先一步躍至身前,金光漾開,替他倆擋住了祟音。
顧江雪雖然疼得提不起勁,但靈力還在,摧動金蓮不在話下。
樓映臺趁機結了個印,而後讓顧江雪把金蓮收回去。
祟音造成的慘相沒有持續太久,那一聲餘韻被拉長,而後越來越輕,元澈的體型也從扭曲的怪物慢慢縮小,不一會兒,他變回了十七歲的樣貌,跪坐在地。
元澈淚流滿面。
他像個失去所有的孩子,哭得聲嘶力竭。
他在藥廬建了劫境,等了好久好久,可師父都沒有回來看他一眼。
原來師父是再也回不來了。
魔死後身死魂消,不入輪回。
上窮碧落下黃泉,他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師父了。
*
元澈哭得那樣難過,樓依依和鬼主恢複神智,試探着從劍陣出來,走到元澈身邊,但看着傷心的元澈,一時間也想不到說什麽話。
任何安慰對此刻的元澈來說都是徒勞的。
顧江雪收回金蓮,而樓映臺一把捉住他的手。
“你說,你殺了逼你堕落的邪魔,”樓映臺死死拽住顧江雪的手,凝視他的眼睛,“是他嗎?”
顧江雪默了默,才道:“是。”
樓映臺竭力控制手勁,但他的氣息已然不穩:“你在養傷時,夜裏夢魇了。”
此話一出,顧江雪愕然,他這才知道,原來先前與樓映臺同榻時并非沒有夢魇,只是被樓映臺瞞住了!
他有沒有在夢裏說什麽不該說的話?
顧江雪心念電轉,一時間沒敢輕易開口,但嗓子裏的咳嗽沒憋住,偏頭一咳,這下唇邊竟驟然滑下條血線。
“顧江雪!”
樓映臺眼神一亂,立時顧不了別的,先按住手腕給顧江雪灌輸靈力,顧江雪抹去唇邊殷紅的血絲:“我沒事。”
樓映臺眼神與唇角都繃得死緊,顧江雪輕聲細語地哄:“真的,你探我脈象就該知道我沒說假話。”
樓映臺按着顧江雪的手腕,知道他此刻的确沒有受傷。
但能受傷的從來不止身體,還有心。
從劫境開始,顧江雪時不時就會莫名咳嗽,如今再想,分明每次都是提到延宸的時候;再說他的夢魇,離開樓映臺後一年裏,顧江雪最大的變故就是堕魔。
身上沒傷痕,心髒就不會滴血嗎?
反正樓映臺很疼。
他嗓音帶着沙啞,一字一頓問:“夢魇是因為入魔?”
顧江雪下意識想說不是,但看着樓映臺漸漸漫上血絲的眼,心裏也跟着狠狠一揪。
他不想讓樓映臺難過,真的不想。
他受那麽多罪回來,是想看樓映臺能平平和和地過,能被自己逗出鮮活表情,不是要讓他跟自己一起痛的。
若是害他也痛,那也太虧了。
可好像、好像他總是失敗,沒法讓最在乎的人安心起來。
少年時不知愁滋味,還會稀奇地想,樓映臺要是真哭起來,會是什麽樣啊?
可等自己嘗過世道苦楚,他就一點也不願想象樓映臺難過的樣子。
顧江雪抿抿唇,輕輕靠近了樓映臺懷抱裏,他埋首,輕聲道:“……是。”
“那段日子不太好過,延宸、咳,早瘋了,我跟着聽他每天瘋言瘋語,自己也差點被逼瘋。”
樓映臺呼吸發沉,收攏手臂抱緊了他。
“不過好在他瘋得一心就想讓我入魔,所以雖然嚷嚷着要殺了我,但一直沒動手。”顧江雪一點點講述,說到這裏,語調适時地輕快了一點,“我怕時間長了,他哪天痛下殺手,也怕自己先瘋,急着擺脫他,所以到底入了魔。”
樓映臺張嘴,剛要說什麽,顧江雪就繼續:“他關着我,不見天日,我是……真的差點被逼瘋,夢魇裏,全都是他的聲音。”
“我不想提他了,樓映臺。”
顧江雪壓抑着,細細顫抖起來,樓映臺将他死死扣入懷裏,低聲道:“好,不提了。”
顧江雪閉着眼,知道這一節算過去了。
他是真不想再提延宸了。
也不會提起延宸在那七天裏朝他動了一百零八刀,一刀一刀,剜下他的血肉,割完又治,治了再割,反反複複,生不如死。
夢裏的血潭……那都是他自己的血。
暗無天日的地方,他聽得最多的聲音,除了延宸的瘋言瘋語,就是鎖鏈嘩啦,以及刀鋒割破血肉,血滴滴答答砸下去的聲響。
最初在雨裏被延宸撿到,他沒有将延宸認出來。
這個魔頭瘋得披頭散發,瘦骨嶙峋,一身衣服破破爛爛,甚至不如街邊乞丐。
顧江雪只把他當個路過的邪魔,以為自己死定了。
他把掙紮的顧江雪拖回去,綁起來,枯草般的頭發下露出疑窦的神情,盯着顧江雪的臉,似乎在思考什麽費勁的事。
顧江雪當時大氣也不敢出,不知這個邪魔還有沒有神智,盤算着有多大可能性逃跑。
半晌後,魔頭才突然一拍腦袋,突然手舞足蹈起來:“你、你,顧家的,顧江雪!我,你看看我,我!”
邪魔一把撩起自己的頭發,目露精光,灼灼盯着顧江雪:“我!”
顧江雪一驚,他見過延宸的次數比樓映臺多,細細看去,終于從這張嶙峋的臉上看出了昔日故人的眉眼,不可置信:“延宸……前輩?”
邪魔很高興:“對對對,啊不不不,元澈,我是元澈的、的……嗯,你跟元澈要好,元澈說,你大概是他唯一算得上朋友的人,元澈,元澈……”
他說到這裏,突然嗚嗚嗚大哭起來,他實在沒有往日半點修身君子的模樣,一舉一動都毫無章法可言,顧江雪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留存神智,被魔氣侵蝕到了哪一步。
他如今修為盡廢,不是任何人的對手,帶着一點僥幸問:“前輩能否先放我離開,我還有要事。”
“好好好,你跟元澈有關,你走……”
可就在顧江雪一口氣松到一半的時候,延宸眼裏閃過紅光,探過來的手不但沒有解開繩索,反而一把将顧江雪脖頸扣緊了。
“不行,你不能走。”
他收緊手指,搖頭晃腦:“元澈都死了,你為什麽還活着?那孩子那麽好……不對,你可以活着,你也堕魔,你跟我一起堕魔好不好,只有我一個人,太難受了,你也來,元澈,元澈!”
顧江雪在窒息間心髒重重下墜。
……延宸恐怕已經徹底被魔氣侵蝕,他對自己的回應不是聽進了人話,只是一個行屍走肉的怪物在呢喃自語。
接下來的七天,就是無盡的地獄。
好幾回,顧江雪真的就想這麽死了算了。
人痛到極致是會麻木的,最開始,他還能想着要找幽鬼、想着樓映臺來撐過去,可到後頭,他是真被折磨得快瘋了,腦子轉不動了,嗓子喊不出了,他是真心想得到一個痛快,死了一了百了。
可延宸不給他自絕經脈或者咬舌的機會,就要吊着他的命,這魔頭急得團團轉,他抓着自己的胳膊,一撓一道血痕,毫不在乎地抓爛自個兒皮肉,瘋魔地呢喃:“你為什麽不入魔,為什麽只有我,元澈,為什麽……”
顧江雪奄奄一息,他不再跟延宸說話,這是個魔,不是他認識的人,也不是元澈的師父。
邪魔口中最多的字眼就是“元澈”,顧江雪從中拼湊出了他入魔的原因,還有無盡的懊悔和元澈之死帶來的痛,而真正的延宸,也已經死在了魔氣裏。
留下來的只是個嗜血殘忍的魔頭。
邪魔不總是在顧江雪身邊,他偶爾會出去,不知做些什麽,在第七天,他出去後,回來時突然異常振奮,一把将顧江雪的頭發拽起,用刀抵住了他的脖頸。
……舍得殺我了?那瞬間,顧江雪以為自己終于能解脫了。
但邪魔接下來的話,如兜頭一盆冰水,澆得他遍體生寒。
“樓家那個,那個誰……樓映臺,樓映臺在到處找你。”魔開心得很,“他好在乎你啊。”
樓映臺!
這個名字讓顧江雪渙散多日的眼眸驟然重聚,他麻木的腦子再度清醒,死死盯着面前這個将他提起來的瘋子。
“元澈不在,我很難過,你死了,他會不會跟我一樣難過?”邪魔興奮地大喊大叫,“你不肯入魔,那我殺你,把你的屍體帶到他面前,讓他入魔,你說好不好!”
好不好?
人若非自願,沒法入魔,顧江雪不是自願的。
但顧江雪也是自願的。
他在魔頭手底下撐了七天,本來已經麻木痛苦到只願等死了,但現在,他不想死了。
第七天,顧江雪魔氣大成。
他在延宸哈哈大笑聲中成了邪魔,魔氣橫行,修為大盛,他探出血淋淋的手,掙斷了鐵鏈,一把扣住了延宸的頭。
延宸還在笑,顧江雪捏得他骨頭咔咔作響,他也還在笑。
直到他的頭骨完全碎裂,聲音戛然而止,身體跟破絮一樣軟了下去,再無生機。
顧江雪提着他的頭,眼中紅芒閃爍,他回答了邪魔延宸最後一個問題,顧江雪說——
“不、好。”
想讓樓映臺入魔?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