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三十九、她從火光中走來
第40章 三十九、她從火光中走來
毓華騎在馬背上,不知奔馳了多久。
南枝一路行來總是會打趔趄,仿佛走不穩的樣子,但卻足以将炮火的喧鬧甩落身後,只有偶爾寥落的槍火開出橙色的花朵,在夜色中倏忽綻放。
又跑了一陣,南枝突然身子一矮,連打了兩個趔趄,停了下來。
毓華這才察覺自己渾身酸疼腫脹,這身子仿佛不再是她的。
她伸手摸摸馬鬃,安撫了下南枝,道了聲“辛苦了”,而南枝似乎也真累了,連打了個響鼻,兩個蹄子在地上碾了一會兒,确實沒有走動的意思。
毓華感覺到南枝的身子在微微顫栗。
她立刻警覺,仔細觀察周邊環境,發現南枝不知何時已把她帶到一方高地上,此刻借着月色依稀能看見遠處起伏的山脈。
和星點的槍火橙光。
身周靜谧極了,但她突然覺得不對勁。
明明天地間就只剩下她和□□的馬,但她聽到了他人的呼吸聲,盡管那聲音幾乎細微不可聞。
與此同時,她的鼻端也被山風送入一種特別難聞的氣味,夾雜着幾分血腥味,但與方才在戰場上聞到的大不相同。
她伸手拍了拍馬臀,示意它往前挪挪,南枝卻寸步不敢移。
毓華只好翻身下馬,小心翼翼地向那呼吸聲的方位行進幾步。
前方有斷崖的山體線,與空氣接壤處是一塊凸起的山岩。
她踩到那山岩上,探身往下一望,立刻僵住了。
下方是一塊山腰腹谷,本是一塊平坦的草地。
但此刻,上面卻滿滿都是人,不是站着的,而是,漫無邊際的屍海。
是的,只有死人。穿着軍服的兵士,歪七豎八疊在一起。
那些從前只有在小說中才看到過的場景描述,以血淋淋的方式複活,如此立體、生動地呈現在她面前。
毓華正呆望着這一片屍海,腦海中一片空白,鼻中灌入的全是硝煙與血腥混雜在一起的氣味。
就在這時,前方濃沉的暗夜裏突然閃了一點火星子,沒等她反應過來,“噼裏啪啦”一陣密集的彈雨零落地打過來。
紛紛打在南枝的馬蹄周遭,打得地上的碎石一粒粒彈到她褲腿上。
毓華吓得下意識地叫喚出聲,但随即伸手悶住嘴。
幸虧南枝有靈性,一聲嘶鳴,示意她快走。毓華連忙趕前幾步,來不及翻身上馬,只夠握住缰繩,之後便被南枝帶着跑出幾步。
到了一處岩石掩體後,她藏好了馬,自己也抱頭俯身蹲下,以免被流彈擦傷。
幾聲槍響過後,那片屍海忽然翻湧起來,從屍海中也射出一串密集的槍雨。
只不過子彈噴湧的方向并不朝向毓華,而是循着剛剛那串槍聲爆開的地方奔逐而去。
那邊零碎還了幾槍,但很快就安靜下來,看來前頭開槍的人轉移了。
零星的槍彈聲混合在遠方的炮火聲中,顯得更為寥落。
沒有去過戰場的人不知道真正的戰争是怎樣的。以為永遠是槍林彈雨,人一沾到邊就會死。
但其實彈藥是有限的,真正戰場上的節奏永遠是疏密交織。
有集中開火的時候,也有換彈藥需要歇口氣的時候,但是只要你身處其中,就永遠不知道對方會在哪一刻開槍,因此你的神經就只能永遠繃着。
毓華緊緊地抱着自己,盡管內心一遍遍安撫自己不要害怕,但眼前除了一片黑暗再也看不到什麽,鼻中除了血腥和硝煙味再也聞不到什麽時,仍止不住渾身顫抖。
她盼望黎明早一點到來,破除這漫長無邊的黑夜。
“轟”的一聲,又不知何方傳來的炮火聲,瞬間照亮了天空,宛如白晝。
而那一刻毓華一擡眼,剛好瞧見了從屍海裏鑽出來的一個小小人影。
伶仃單薄卻又兀然傲立,左右手合抱住槍托,穩穩端舉在胸前,警惕地向着四周。
那一剎的火光雖短到稍縱即逝,卻足以讓她辨認清楚那道人影。
她清晰地聽到自己胸口傳來嘭嘭的心跳聲,可是喉嚨卻如同墜着個鉛砣子,發不出聲來。
幸而身旁的南枝像是攫取了她的心聲,不失時機地仰頭,打了個響鼻。
屍海中的那條人影驀地轉過頭來,先是一滞,繼而嘶啞着喉嚨,大聲喊道:“姊姊!”
毓華的眼眶模糊了,她也不清楚自己這是怎麽了,熱淚一蓬蓬地從體內噴薄而出,收也收不住。
毓華不顧安危地從掩體後蹿出,向常歡跑去。
跑到山岩上,她正低頭望着山谷,思索怎麽下去,只聽常歡扯着嗓子焦急叫喚:“別動,姊姊!”
然後,便是她一貫堅定而沉着的聲音:“你站在那裏就好,等我過來。”
黑夜中,借着那時而亮起的炮彈火光,她瞧見屍海上的小人兒艱難地向她跨步而來。
那遍地的屍骸早已失去感官機能,但她看到常歡踮着腳,盡量尋找屍身之間的縫隙落足,唯恐不小心踩踏到那些已經逝去的生命。
因此走得越發緩慢。
毓華在山壁邊緣蹲下身子,褪下自己的一只鞋,輕輕敲打在山壁上。
“我在這裏,常歡。”
這樣,哪怕暫時沒有炮火照亮天空,也能讓她找到自己。
“沓,沓沓,沓沓沓……”她在山壁上輕輕敲着鞋跟,另一手則探在半空,去迎接常歡,感應着彼此間越來越近的氣息。
三尺,兩尺……三寸,兩寸,一寸……終于,手指尖感應到一點溫熱,一只小手緊緊揪住她的一根手指,接着覆上她的掌心,牢牢握住她的整只手。
“是你嗎?”
“是我。”
她爬上來,她探前身子。
她們緊緊地相擁在一起。
摸到了彼此嶙峋的身骨,異口同聲:“你瘦了。”
然後笑了,又伸手摩挲彼此的臉,輕撫肩頭,心切地檢視對方有無受傷。
“啊”。毓華皺起眉頭,忍着疼輕吟出聲。
常歡吓得手頓在半空,無比緊張:“怎麽姊姊,我碰痛你了嗎?”
“我沒事。”毓華看着常歡,忍不住就想笑,“就肩頭擦傷了一點。”
“讓我看看。”常歡忙不疊地說。
“就在這裏?”毓華疑惑道。
常歡狠狠拍了自己腦門子一下,罵自己:“我傻了!”
毓華笑了笑,兩人剛相互攙扶着站起身,一串炮彈崩裂的聲響,再次炸亮了半個天空。
這一次,毓華清楚地看到,從常歡身後,沿着山壁又探出了一個腦袋。
還有一個人跟着常歡爬上了山壁!
毓華悚然一驚,下意識摟住常歡,用自己的身軀護住她,高聲喝道:“誰?”
那個人影顯然也被吓住了,正爬了一半,雙手撐着高地準備爬上來,被毓華一喊整個人都僵住了,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地卡在原地動彈不得。
“啊,姊姊,別怕。”常歡忽然反應過來,笑了,“我給你介紹個朋友。”
遂輕輕脫開毓華懷抱,反倒上前幾步,伸手将來人拉了上來,介紹給毓華。
“這位,也是老徐的受害者,我的‘前幹娘’。”常歡不無譏諷地說,“這次要沒有她,我八成要死在老徐手裏。”
見毓華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常歡身旁這人主動開口,上前兩步伸出手來要同毓華握手:“淩有喜,老徐前六姨太。您沒見過我吧?”
毓華這才恍然大悟,此刻天際又被忽然炸裂的一顆炮彈照亮了,她剛好借此看向淩有喜。
只見淩有喜滿臉血污,可一對眸子卻是亮得很。她向毓華微笑着,臉上沒有一絲之前在觀音廟初見時的那種嬌媚:
“別在這兒敘舊啦,還是先找個安全的地兒暫且安頓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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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枝在前方帶路。
據說好戰馬都懂趨吉避兇,大概是長久戰場經驗讓它們鍛煉出一種識別險境與安全的本能。
三人循着馬蹄得得走進了一片林海,逐漸把炮火聲留在身後。
不多時便發現了一間木屋,瞧着荒廢,但一推門,裏面桌椅壁爐竟一例完好。
常歡表示之前在軍營時曾聽軍官說過,北方林場中偶有這種小屋,是專門供過往獵人休憩的,多為躲避猛獸。
此時曙光熹微,便将南枝拴在屋後樹上,又從房屋周圍摞了一把草葉權做飼料供它慢慢食用。
常歡彎下身子低頭檢視了一會兒南枝的後腿,便從自己身上撕下一條衣衫,仔仔細細給它包紮好。
“怎麽,它受傷了嗎?”毓華問。
“這會兒條件有限,先這樣處理吧。”常歡沒多說什麽,“我們先進去休息一下。”
三人在戰火中各自撐了許久,肌體早已疲乏不堪,一脫離險地,頓時全身癱軟,眼皮直墜,終于可以在木屋內好好休息一下了。
常歡強打精神,始終惦着毓華肩頭的傷。這時就堅持要檢視毓華的傷口。
幸而解開衣服查看,只是紅腫,表面擦破了一些皮,微有血痕,并未中彈片,估計頂多被灼傷。
“瞧吧,我就說沒事,不用擔心。”毓華笑道。
常歡卻一直嚴峻着眉目,也不作聲,半晌才問淩有喜:“你有沒有……”
淩有喜倒能領會,不待她說完,就從懷裏抽出一條白色絹帕遞給常歡:“這一路我都沒用過,是幹淨的。”
見常歡接過頓了頓,淩有喜頓悟,又低頭從随身帶的包囊裏掏出了一小罐膏藥,專治跌打燙損,蚊蟲叮咬的。
“是不是還要這個?之前你放我這裏讓我保管的,是它麽?”
常歡仔細瞧了一眼,這才點點頭,鄭重接過:“謝謝。”
然後二話不說,就開始給毓華敷起膏藥來。
“哎,我自己來。”
看着淩有喜在一旁抱膝坐着望着常歡幫自己上藥,不知為何毓華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可常歡卻不容她回避,撥開她試圖幹擾的手,小心翼翼地在她肩頭輕吹上兩口氣。
瞧她那副認真的模樣,倒讓毓華不好再推開她,也不由自主帶着歉意向淩有喜笑了笑。
淩有喜卻是大方地還以一笑。
毓華忽然覺得奇怪,幾天不見,不知發生了什麽,常歡與這淩有喜之間似乎有了超出一般的默契,且她舉手投足間老練得都不再像個孩子。
憋悶在肚子裏的話翻滾多時,終于湧了上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老徐……沒有難為你們吧?”
聽得毓華發問,常歡的手勢一頓,轉頭看向淩有喜,毓華發現淩有喜的目光一黯。
毓華心裏一沉,便道:“不管發生什麽,有我。你只管說。”
常歡擡頭凝視她半晌,搖搖頭:“姊姊放心,我們沒事,幹爹他……”常歡嘴角凝出一抹譏诮的笑意,“作繭自縛,這會兒只怕頭大得很。等給你敷完藥,我慢慢講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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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常歡被帶走那天,在車上被老徐用面具遮蓋住面孔後,不多時就被帶到一處荒郊野外。
沒有毓華在場,不需要遮遮掩掩,老徐當下就揪着她的頭發喝問,要她說出寶藏中剩下幾箱珠寶的下落。
并拿出她與集市上線人的交往記錄,叫她不要以為今天能混過去。
常歡當然一口咬定沒有,怎麽逼問都不認。
老徐立刻沉下臉,讓上刑。
當然這個刑上得也非常巧妙,就是臉上不挂相,只是腋下,腿間那種隐秘的地方落下淤青傷痕,讓你鑽心的疼,但是在外卻瞧不見一點痕跡。
老徐沒料到常歡這丫頭年紀雖小,可心性卻如此堅強,忍着疼一聲都沒有哼出來,自然也沒有吐露半句關于寶藏的下落。
“你知道嗎,毓華曾經說過,你是一匹孤狼。孤狼沒有軟肋,可是你有。”老徐陰恻恻說着,湊在她耳邊,只落下幾個字,“她現在被我關在那見不得光的地方。”
常歡倏然睜大了眼睛,被一旁副官軍士摁住的身子忍不住蹿跳起來,厲聲斥責,說他要是敢對毓華下毒手,她必要将他撕碎不可。
老徐笑着表示,到底是年輕人只會說大話,連眼下孰強孰弱的情況都搞不明白還敢死犟。
“你倆現在的命運,都牢牢握在我手上。”
常歡聞言嗒然垂頭,之前受刑的傷痛一時全部發作起來,原本僵硬緊繃的肌肉也酸軟下來。
她低吟着對老徐說:帶我去北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