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六、夜半饞貓
第17章 十六、夜半饞貓
常歡果然不再逃課了,并開始認真和毓華一起排練洗禮上的節目。
最終她們擇定了《奇異恩典》。
這首歌歷史悠久,磅礴大氣,歌詞中還含有一種超脫凡俗的悲憫之意,十分适合洗禮這樣場合。
旋律哼了一遍,常歡差不多就記得個七八。
但裏面的歌詞殊為難背,常歡嫌佶屈聱牙,說自己無論如何記不住。
眼看洗禮迫在眉睫,毓華着急起來,“中文都背不下來,英文歌詞怎麽辦?”
常歡皺眉:“中文都背不下來,還要背英文?你還不如幹脆殺了我。”
“以你的記性,連算命口訣那種鬼東西都背得下來,區區幾句歌詞還難得倒你?”
“你要不信,”常歡嘴一癟,一臉委屈的小神情,“今晚就坐在我邊上盯着我,我在你眼皮子底下背給你看。”
看着常歡一臉大義凜然,毓華倒有點吃不準了。
雖說她之前答應過自己從此安生不再生事,可這人小鬼大的丫頭心上不知道開了多少個孔竅。
兩人吃完晚飯,毓華正押着常歡上樓,恰巧碰到今兒回來蠻早的老徐。
老徐本想湊着和她們一起吃晚飯,見她們行色匆匆上樓說要背頌歌的歌詞,他眼中閃出一絲感動和安慰,問自己能不能上去旁聽。
毓華忙打發他,笑笑道:“先洩底牌就沒驚喜了。還是別看了。”
“那倒也是。一切就拜托你們了。”老徐笑笑,忽然想起一事告知毓華,“對了,我給你和常歡都訂了西洋裙,等送到了你們試穿一下,若是尺寸不對即刻送去裁改。”
********************************************************
這晚在燈下,毓華和常歡大眼瞪小眼熬鷹似地熬了兩個時辰。
毓華發現常歡是真記不住。
“姊姊,這些外國字母像八爪魚一樣,從左眼爬進去,又從右眼爬出來,腦子裏就成了一片汪洋,啥都裝不了。”
毓華一算日子,洗禮儀式沒幾天了,再說老徐連常歡的西洋裙都訂好了,這會兒打退堂鼓,老徐八成不會答應。
“姊姊放心,我今晚無論如何會想辦法吃掉這些八爪魚,不給你丢臉。不過說到吃的嘛……”
常歡的肚子突然叫了,她露出一絲饞色,表示想吃番茄炒蛋。
毓華想到前兩天常歡在床上痛得起不了身的樣子,不由得又後悔自己今晚過于折磨她,臉上露出一絲愧疚:“今天就到這裏吧,我這就吩咐人給你做。”
“嗯,謝謝姊姊。我再看會兒書。”常歡在桌前正襟危坐。
********************************************************
這丫頭,也不知道是不是裝的,自從複學以來越來越用功,據仆傭說晚上小姐房內的熄燈時間一晚比一晚遲。
毓華倍感欣慰的同時不禁又為她的健康擔憂,這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晚上不好好睡怕是長不高。
原來當娘竟是這番心情。
毓華嘆了口氣,在鍋內翻炒着西紅柿。
秋娟和一幹仆傭已經睡了。
她竟不知道今晚自己在常歡房內呆了這麽久,難怪這孩子嚷着要吃夜宵。
也不好意思再把秋娟等人叫起來。話說自打來了西北,秋娟就隐隐有了管家婆的姿态,不再像從前老徐宅和常德宿舍時那般只圍着自己打轉。
每日屋裏屋外的忙活,從清潔,起居,飲食到園藝等似乎每一樣都要親手操持,親口過問。
有時自己想栽個花啥的,反倒讓秋娟一把接過去,“小姐快歇着,這種粗重體力活還是我來合适。”
毓華知秋娟是好意,看她也樂在其中,心中雖有些微不快,但也不和她争辯。
這會兒想着她勞累了一日,如果半夜硬是把她叫起來,雖然秋娟事必躬親,但少不了要聽她嚕蘇兩句。
秋娟雖然服侍常歡勤勉,但不知為何總對這孩子有細微的嗔怪之意,私下還曾跟自己說,常歡是匹小野馬,難馴得很。
“小姐撿了她,當心哪天反被她咬了手。”
當真如此嗎?毓華一面吵着菜,一面思緒漫無目的地游走。
“好香!”有人突然在她身後大聲贊美,反把她吓了一大跳。
毓華轉過頭去,常歡不知何時已在廚房裏了。
“你下來做什麽?”
“來看看你呀。姊姊,沒吓着你吧?”常歡笑吟吟地說,趁毓華沒注意,驀地伸爪往鍋裏一撈,撈出了一大塊沾着番茄瓤的炒蛋,立刻塞到嘴裏。
毓華氣得揚起鍋勺,作勢要揍她:“死野貓,不洗手就敢下爪!”
“人家餓了嘛。”常歡靈巧地躲開,縮到了廚房桌子後面,一屁股坐下,雙手托腮瞧着毓華,眼睛放出委屈巴拉的神色,而嘴巴卻只顧大口嚼咽着。
“嗯,好好吃,真香。姊姊好手藝。”
常歡含糊不清地說着,眼中冒着純屬一個吃貨的熾火。
毓華消了氣,邊炒邊說:“真好吃?”
“在這種原則問題上,我絕不會撒謊。”常歡眨巴着眼。
“哦,看來上學在你眼裏不算原則問題。我猜你日後還要繼續使詐逃課,是不是?”
“姊姊——”常歡拖長了尾音,“不要老轉移話題嘛。現在不是在聊你做菜的手藝,怎麽又說到我頭上了?是了姊姊,你不明明是書香大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怎麽這麽會做菜呀?”
毓華聽到這裏,心裏不覺浮起一個苦笑。
常歡尚未察覺,邊嚼邊道:“不會是為了老徐學了這手藝吧?呵,他可真有口福!他最喜歡你做的什麽菜啊,我也要吃!”
毓華淡淡一笑:“以前做過,後來就不做了。”
常歡一頓,擡頭看了眼毓華,見她神情蕭索,便沒有再深入這個話題。
毓華又炒了一會兒菜,悶着聲道:“差不多了,去那邊坐着吧。”
常歡走到她身旁,從旁捧起大碗:“一起吃吧姊姊。”
“我不餓。”毓華盛好了菜,兩人來到桌邊坐下,“你吃吧。”
常歡點頭開吃,不過許是感應到毓華心緒不佳,也不說話了。
毓華坐在常歡身側,看她吃飯津津有味,一忽兒功夫,額上便沁出了細汗。
自然而然伸手替常歡抹去。
正埋頭吃蛋的常歡擡起半張臉,沖她咧嘴一笑,眼神明亮:“姊姊,好吃。”
毓華不禁若有所感。
當日她初下廚時,雙手捧着一道菜宛如捧着自己的心那樣呈遞給他,就想聽那個人贊一聲,咦,今天的菜味道有點不同。
對方卻毫無反應。
當年沒等到的話今兒卻在一個孩子嘴裏毫不費勁地得到了。
飯菜做得好就要稱贊,仿佛是最最自然不過的事。
她心裏一軟,望着常歡道:“你還想吃什麽?”
“我想吃什麽姊姊都能做給我吃麽?”
“你說說看,我能做就做。”
“嗯……”常歡邊咀嚼邊歪頭想着。
“想不出來?…以前跟你婆婆在一起時,她從不做飯給你吃?”
“很少。”常歡說,從前她們幾乎都是去街上讨要,或是算卦換食。跟相鄰的包子鋪打個卦,就要幾個包子;跟馄饨擔子占個蔔,就混一碗馄饨。
難得一兩次有了盈餘的錢,蠱婆便讓常歡去街市上買點菜自己做,每回做的菜裏倒少不了一樣。
“什麽菜?”
“狼牙土豆。”
是川渝常見的一味小吃,炸洋芋,因薯條形狀外緣有一圈獸齒故而得名。
這道菜的關鍵就是炸的火候,配料左不過洋蔥小米辣椒之類。
這些廚房裏現成都有,甚至還有西北獨有的孜然粉。
“好,我做給你。”
常歡睜大了眼,一口番茄蛋塞滿口腔還來不及吞咽下去:“現在?”
“你要吃飽了就下次。”
“沒,沒飽,餓,我餓!”常歡說着張牙舞爪起來,恨不能用手勢代表自己的态度。
好不容易吞咽下去,她才口齒清晰地道出一句完整的話:“只要是你做的,撐死我也樂意。”
毓華聽了無端覺得心頭一暖,自己也不知怎麽回事,受了這孩子的鼓勵,竟大半夜地開始在廚房搗鼓起來。
廚房的動靜自然引起巡夜的仆傭注意,跑過來瞧了一眼,忙趕着要去叫醒廚子,被毓華給攔住了。
說自己就是給常歡開個小竈罷了,一會兒就好,不要把人喊起來,免得驚擾了正在睡覺的老徐。
仆傭聞言當下會意,退下了。
常歡站在毓華身邊,瞧着油鍋裏滋滋的冒着熱氣。
“真好聽。”常歡忽然道。
“什麽?”
常歡指指油鍋,嘩啦啦的炸土豆聲,在寂靜的夜裏能讓人心情愉悅。
兩人就這麽不出聲地在鍋邊站着,聽了好一會兒。
“常歡。”
“嗯?”
“我這麽兇,又管你,不許你這不許你那的,你恨不恨我?”
“當然不恨。”
“口是心非吧?不敢在我面前說真話。”
“誰說的,我只對你說真心話。”
“好。我養了你,等我老了你養我好不好?”
“這還用說。”
“可是我老了也許會比現在更醜,更啰嗦,更麻煩,更惹人讨厭。”
“嗯,那這樣的小破老太就別放到街上吓人了。藏在家裏我養着。”
毓華又好氣又好笑,擡起筷子作勢要敲她,常歡這次卻巋然不動。
“你當我不敢揍你?”
常歡笑笑,突然湊到毓華身旁,踮起腳尖,對準她耳朵輕輕吹氣。
“逗你的。你就算老了,也是個很可愛的老太太。”
毓華不禁笑了:“小嘴跟抹了蜜似的。”
很快,狼牙土豆出鍋了。
配上料,香氣四溢。
常歡吃了就停不下來,同時夾起一塊硬是送到本來不打算吃的毓華嘴裏,“作為大廚,怎麽能不嘗嘗自己的手藝呢,不反思,怎麽會進步呢?”
說得好有道理,毓華只好就着她的筷子吃了。
咔吱咔吱,兩人嚼着炸得酥脆的土豆外皮,對視了一眼,不禁都笑了。
很快,土豆裏的小米辣發揮了作用,兩人前赴後繼地咳嗽流涕起來。
毓華拿出手絹擦眼,很快被常歡搶走,擤了把鼻涕。
兩人眼睛都紅了,擡頭見對方的狼狽樣又忍不住要笑。
然後幾乎同時想溜,虧得毓華反應快了一步,一把攥住常歡的袖子。
“是你要吃的,不吃完不許逃。”
“啊,難道不該是誰做的誰吃嗎?”
争執了半天,最後約定玩石子剪刀布,三局兩勝制,輸的那個人吃完。
然而這種游戲,常歡怎可能是輸家?
“哈,你輸了,廚師打掃戰場。”
毓華嘆了口氣:“明天吧,今天實在吃不下了。”說着起身收拾,順手趕走常歡,“小屁孩快去睡覺……”
她拿着那碗土豆走到廚竈旁準備收拾,一雙手忽從自己腋下穿過,将她緊緊抱住。
一顆熱乎乎的腦袋貼着自己後背,一動不動。
“少給我玩這套,又憋什麽壞呢。”
“姊姊,”常歡貼着自己身後傳來的聲音聽上去有點遼遠,“不要丢下我呀。”
毓華心裏一酸,剛想說什麽,另一只手突然伸過來,一把搶走了她手裏的那碗狼牙土豆。
“你幹什麽!”
常歡的身影很快消失了,遠遠丢下一句話:“說好給我獨一份的,誰都搶不走,你也不例外。”
夜風把狼牙土豆的香氣一陣陣地送到她鼻端,毓華先是無奈的笑了,繼而忽然覺得鼻頭又酸了起來,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