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14.
關于四奶奶和周夫子是不是同鄉的事,荷花很快就尋得了結果,卻不是從哪兒探聽得什麽,只因周夫子那小學堂暫且停了課,說是他要回鄉探親。
荷花再想頭兩日聽到的那兩句對話,四奶奶和周夫子跑不脫是同鄉了。她感到很吃驚,村裏三姑六婆最愛探聽瑣事八卦,竟然這麽多年沒傳出一點兒的風聲。
因兩家走的近,她倒也從陳寡婦之流口中聽過二人的閑話,不過并沒人當真,這些流言也從未成氣候。一是四奶奶向來少與人交往,傳閑話這種事兒,當事人不管是怒是臊總得有個反應才有樂趣,似四奶奶這種你說她十句她連看都懶得看你一眼的,很難勾起人們的興趣。二來是周夫子人緣好,他給人看病從來不收錢,村裏人請他寫個書信喜聯什麽的他也不要報酬,又是個脾氣極好待人溫和的人,是以也沒有人以怨報德的說他的不是。
荷花忽然知道了這個“秘密”卻也不及多想,只因四奶奶忽地病倒了。
卻是一日清晨荷花做得了早飯,去四奶奶屋裏叫她,一進屋便見她躺在地上。荷花吓了一跳,忙上前扶,四奶奶人倒是清醒的,只是臉色白得不像話。荷花緊忙叫來長生把四奶奶抱到炕上躺着。
荷花想立時去請周夫子過來看病,四奶奶卻一把抓了她的胳膊攔了,說是因才入冬,她一時大意受了涼身子虛,歇一歇自己熬點藥喝了就好。荷花不懂醫不通藥,可長這麽大也是生過病的,看四奶奶這樣子如何也不似受寒。
長生卻沒這麽多心思,奶奶說是受了涼那就一定是受了涼,他趕緊着把炕上的被子全扯開,一條一條蓋在四奶奶身上,把她捂了個嚴嚴實實。四奶奶有氣無力的笑了笑,無奈中帶着幾分欣慰,只道:“這樣不把我熱死也得壓死。”
長生緊忙拿走一條被子,望着四奶奶緊張的道:“這樣呢?”
四奶奶搖頭,長生便又拿走一條,四奶奶再搖頭,他再拿一條,直到四奶奶點頭,他才放了心,又張羅給四奶奶敷手巾卧雞蛋,被四奶奶回絕之後便搬了把椅子放在炕邊兒上坐着。
荷花按四奶奶的吩咐去她盛藥的櫃子裏撿了點兒草藥,熬好了伺候她喝完,跟長生說別在屋裏打擾奶奶休息,長生不理,執意在旁邊守着,荷花也便依着他。待她出屋去心裏總卻覺得不安,四奶□天晚上還好好的,若真只是受了涼,這病也不能來得這麽急啊。她左思右想不放心,想着周夫子過兩日就回鄉了,還是趁着他在時先給瞧瞧,免得到時候無處尋醫。
只說荷花到周夫子家請人的時候,周夫子正在收拾東西,聽說四奶奶病倒了,一下變了臉色,緊忙跟着去了霍家。
四奶奶見周夫子來,不免嗔怪了荷花幾句,荷花低着頭吐了吐舌頭。
周夫子道:“荷花是孝順的,也是為了你身子好。”
四奶奶道:“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不過是小病痛,我已喝了藥了,不用你。”
周夫子沒接話茬,只讓四奶奶伸出腕子摸脈,四奶奶卻執意不理,氣氛就這麽莫名僵住了。
荷花覺得四奶奶有些無理取鬧,即便是她多事請了大夫,可人家周夫子既然來了,給摸摸脈也好,何必給人家臉子看。只她看四奶奶和周夫子的神情光景,好像另有隐情似的,又想他二人這麽多年一直有意無意的瞞着同鄉的身份,或是有什麽不為外人道的恩怨,如此她也不好多說什麽,只以家裏水缸沒水了,讓他出去挑水給四奶奶和周夫子沏茶為由,把長生哄了出去。
荷花假裝收拾東西在竈房裏躲了一會兒,到底禁不住好奇蹑手蹑腳的蹭到四奶奶房門口偷聽。半晌屋裏也沒個動靜,荷花有些心虛忐忑,四奶奶是個精明人,被她知道了自己偷聽必有她好受的。只她才要悄聲離開,便聽屋裏有哀嘆之聲,緊接着便是周夫子的聲音:“你到底是恨着我……”
荷花聽了一驚,心想果真是有恩怨啊,不及她多想,便聽奶奶回道:“什麽恨不恨的,往事不提,我早忘了……”
“若真是忘了,做什麽你得了這個病也不告訴我?這病你定是早就知道了,若早兩年咱們回去請我祖父醫治怎能拖成你現在這樣?”周夫子的聲音明顯有些激動,“你就是還恨着我,你是故意拖着這病,壞了自己的身子讓我難受!”
屋內又是一陣沉默,荷花只似不小心洞察了天機一般聽得心口直跳,她知道她現在應該馬上走開,然後把剛剛聽到的全忘掉,假裝什麽也不知道,只好奇的小蟲子在她心裏鑽啊鑽的,反讓她又往門口趴了趴,愈發豎起耳朵偷聽。
但聞四奶奶淡淡的道:“我做什麽要糟踐自己的身子報複你?我不值……”
周夫子沒應聲,荷花完全想象不出他這會兒是個怎樣的神情,只他剛剛那兩句激動的話就讓她驚詫不已,好像并不是她從小到大認識的那個溫和書生了。
片刻之後,四奶奶又平靜的道:“我心裏早過了那個坎兒,卻是你一直過不去,縱是你真欠了我什麽,這麽多年也還夠了……這回你回去就別回來了,夫人離了兒子這麽多年,這回這病未嘗不是想你想出來的,別跟我耗着了,回家盡孝吧……”
荷花越聽越糊塗,未幾,竟聞屋內傳來低泣之聲,靜聽分辨,卻是周夫子無疑。荷花有些不知所措,知再不可多聽,才要轉身離開,便聽長生在她身後大聲道:“你站這兒幹嘛?”
荷花吓得小心肝兒差點從嗓子眼兒裏飛出來,轉頭見長生不知何時挑水回來已然到了她身後。屋裏的嗚咽聲驟停,荷花心說這回完了,也顧不得其他,先緊忙把長生拽走了。
荷花與長生回了屋,不多時便見周夫子從四奶奶那屋出來。荷花心虛,沒敢出去,周夫子大抵也是覺得尴尬,未與她和長生打招呼便走了。
荷花望了望四奶奶的屋子,也不敢過去看,只打發長生過去,聽說四奶奶睡了,懸着的心才稍稍放了放。她想着這麽尴尬的事兒,四奶奶大概也不會跟她提,大家只裝傻充愣,假裝什麽也沒發生過便是。
只是……剛剛聽那話音,四奶奶這病倒像很嚴重似的……
荷花坐立不安,躊躇了半日,到底還是大着膽子去找了周夫子。
荷花到時,見周夫子家的大門緊閉着,她敲了好半天也沒人應,她猶猶豫豫的轉身離開,沒走多遠想了想又折返回去,直接推門進去,站在院中喊道:“周夫子?您在嗎?我是荷花。”
很快周夫子便推門出來,兩人一照面不免有些尴尬,都忙展了個笑容掩飾過去。
荷花道:“才我忙着也沒得跟你說話,我來是想問問我奶奶的病不妨礙吧?”
周夫子側身掀了簾子道:“來,屋裏說吧。”
荷花見周夫子的神情語氣只當他是要與她說他和四奶奶的往事呢,未料他卻對剛剛之事避而不談,只道:“你奶奶的病我剛看了,病得不是一日兩日了,若早先得以醫治或能痊愈,如今是晚了些……”
荷花聽了心裏咯噔一下,也顧不得探究他二人到底是個怎樣的關系,只忙道:“您是說我奶奶這病看不好了?這是……是要命的病嗎?”
周夫子蹙眉,點頭道:“這病發作起來是能要人命,我家世代行醫,原也見有人死在這上頭……不過你也不要太擔心了,你奶奶這病這會兒還不到藥石無靈的時候,晚是晚了些,只要細心診治,雖不能根治,卻也能以藥續命。”
荷花忙道:“那您說要怎樣治?您開個方子,我家裏有好多藥,若是沒有,我可以去城裏的藥鋪抓去。”
周夫子道:“這卻不是我能治的了,我雖跟長輩習了些醫術,只年少時心不在此,勉強看些小症方可……況這病也不是尋常大夫能看的……”
“那誰能看?您爺爺?!”荷花急得未加思索脫口而出,話一出口才覺不對,卻也收不回去了,只得尴尬的避開了目光。
周夫子也是尴尬,卻也沒多說什麽,只應道:“是,我祖父醫術高明,若請得他老人家幫着診治調養,你奶奶這病或有回轉的希望……”說着也不等荷花應話,凝着她懇切地道,“荷花,我知你是個善良聰明的姑娘,有些話也無需我多說。我與你說這些,就是想請你回去勸勸你奶奶,勸她跟我去看病,她那病真是在不能拖了,若再晚些只怕我祖父也回天乏術……”
荷花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周夫子又道:“你奶奶這麽多年辛苦,一個女人家獨自帶個孩子,又是個那樣的孩子……我不是說長生不好,他是個好孩子,只是他與尋常的孩子不一樣,需要人付出更多的心力……她這病就是這樣落下的……不,我不是說長生累她生病,我沒有那個意思……我是說……是說……”周夫子越說越急,直至語滞無言,眼眶有些發紅,嘆了口氣道,“長生是個好孩子,心思幹淨,她能有這麽個人陪着孝順着真的挺好……如今又有了你……我來這村子這麽多年,也是看着你們這些孩子長大的,你是個好姑娘,否則你奶奶也不會執意娶你給長生做媳婦兒,放心把他交給你了……”
荷花靜靜的坐着,沒有言語。周夫子滞了片刻,噙淚道:“荷花,你的脾氣性子和她年輕時真的很像……我知道她打心眼兒裏喜歡你這個孫媳婦兒,你去勸勸她,她也許能聽進去些……去勸勸她……算我……算我求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