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辛苦了,遲雨
31 辛苦了,遲雨。
遲雨在更衣室換好衣服,觀衆已散場,後臺依然吵鬧,劇組的同學們正要去聚餐,顧八奶奶的演員同學請她一起去,遲雨擺手拒絕,抱起花束,徑直出門。
“她早說過不參加聚餐了,你就多餘問這一句。”
“哎呀,我就是覺得,她不去顯得不太好……”
“她就那樣,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遲雨不為所動,目不斜視,步履匆匆地往外走。
“遲雨!”
有人喊她的名字,遲雨腳步頓住,回過頭,是導演李老師。
李老師是文學院的教授,專攻西方文學與戲劇文學方向。她如今已經不怎麽開課了,把全部心思傾注在了話劇上。遲雨微微蹙眉,看一眼時間,禮貌微笑:“李老師好。”
李老師踱步到她面前:“不去聚餐?”
“不去了老師,我晚上有事。”
李老師看一眼她抱在懷裏的花束,笑問:“男朋友送的嗎?”⊕
“不是,但也差不多。”遲雨垂下眼睫,遮住一點笑意,“女朋友送的。”
李老師愣住,須臾,抱歉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嗯,女朋友,也很好。”
遲雨不以為意地笑笑:“您怎麽不去慶功宴?”
“慶功宴是學生的主場,我上年紀了,熬不動。再說了,我如果一起去,他們還能放開了玩嗎?”聚餐的學生呼朋引伴地從身邊經過,紛紛朝李老師打招呼,她笑眯眯地招手回應,随意地問,“你成績怎麽樣?今年大二,以後有什麽規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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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績也就湊合,規劃,”遲雨笑了笑,搖頭道,“我還沒想那麽多。”
她跟在李老師半步遠的身後,歡聲笑語自她們身邊掠過,穿過昏暗的走廊,零星幾盞燈被留在身後。
李老師眼角浮現出淡淡的笑紋:“每屆學生,差不多大三的時候就該退出社團了,咱們話劇社也一樣,每年這個時候,都是今年大三的同學最後一次和我合作了。”
“咱們學校話劇團成立幾十年了,我帶了二十屆,現在也快要退休了。我見過許多很有天賦的學生,編劇、導演、演員……但是來到這所學校的學生成績都非常優秀,幾乎從大一開始就有了清晰的規劃,當律師、做學術,需要有多高的績點怎麽靠前的排名,參加什麽比賽,進什麽社團都有計劃,這裏面也有許多人告訴我,不想按部就班了,想去演戲,想學點別的,但是這其中絕大多數因為各種原因,都沒有這麽做。”
“這也很正常。”遲雨抿唇,“可能是家裏人不同意,或者經濟上的原因……”
“對啊。現在年輕人的試錯成本太高了。”李老師嘆一口氣,旋即話音一轉,“那你呢,有沒有興趣,試試戲劇?”
遲雨倏地怔住。
她目光微微動容,在袖口之下收緊拳頭,垂頭低聲說:“老師,我不是表演專業的。”
“這有什麽。”李老師不以為然,“去年畢業大戲的導演,你的學長,他也是法學專業的,考研去了X大表演系;前幾屆有個位主持團的師姐,跨考去學了播音主持。我看得出來,你是喜歡的,也有天賦。發現熱愛永遠不晚。”
“我知道,老師,但是我覺得我不合适。我……沒有經驗,也沒有這方面的資源。”
李老師扶了扶眼鏡:“怎麽沒有資源,我不是資源嗎?”
“當然了,這都是你的個人選擇,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想走這條路,也不需要顧慮什麽。你需要什麽指導或者推薦信,都可以來找我,如果是經濟方面的困難,大可不必擔心,大部分學校都有獎學金,或者也可以申請助學貸款……”
她的聲音溫柔和緩,流淌在靜谧的夜裏,遲雨聽着,卻漸漸心不在焉。她想,孟雲舒大概就是李老師口中“優秀”的那類人,學生時代有國獎和數一數二的績點排名,在各類社團和大創小組如魚得水,一步一個腳印,走向規劃的終點。
遲雨今年十九歲,過了今晚就是二十歲,前十三年困於“我是什麽”,後六年糾結於“憑什麽”,模仿形形色色的人,扮演“遲雨”這個角色,至於規劃——她有錢,有自由,在協議範圍之內可以随心所欲,這通常是別人人生規劃的終點,她不知道自己該規劃什麽。
不讓人讨厭,這算是人生規劃嗎?但是她花了這麽多年,似乎也沒有做到,甚至對此感到厭煩。
家庭和經濟,這兩者她都不需要考慮,一定要說的話,應該歸進前者。按照她和嚴蔚的協議,她應該盡職盡責地扮演一個“透明人”,不登臺,不暴露在人前。
遲雨抱緊了懷裏的花束,抿抿乾澀的嘴唇:“老師,我不……”
“老師,您好呀,您還記得我嗎?”
靴子點地的聲音由遠及近,最終停在她身邊。她僵住,一寸一寸地別過頭去。
孟雲舒在她身後,輕輕搭上她的肩膀,笑語盈盈:“我本科的時候您就在話劇社,我還經常來跑龍套呢。”
李老師神色茫然,遲雨很快回過神來,接話:“李老師,我等的人來了。”
孟雲舒順勢道:“李老師,我是孟雲舒,xx屆的。”
方才漸漸緊張起來的氣氛瞬間松弛,李老師溫和一笑:“當然了, 雲舒——真的是好久不見了。本科的時候你就經常來話劇社幫忙。”
“您還記得我。”
“你現在應該工作好幾年了吧,怎麽有空過來?”
“我和遲雨是朋友,她第一次登臺演女主角,來捧個場。”
說着,她配合地勾一下遲雨的肩膀,以顯示二人關系密切。遲雨乖巧地低下頭,笑了兩聲,沒有作聲。
李老師的視線在二人之間浮動,一瞬間的尴尬後,眼中流露出幾分意味深長。孟雲舒有所察覺,疑惑地瞟了遲雨一眼,但後者神色自若,看不出半分不對勁之處。李老師點了點頭:“好,那我不打擾你們了。”
“遲雨,記得考慮一下我的建議,當然了,你才大二,還有時間慢慢考慮。我等你的答覆。”
“我會的。”遲雨稍一遲疑,鄭重地朝她鞠了一躬,“謝謝老師。”
……
走廊不通風,悶得很,孟雲舒走得快幾步,一回頭看見遲雨抱一大束花跟上。她在通透的冷風裏駐足,摸着下巴欣賞片刻,覺得自己眼光不錯,黑色包裝的粉玫瑰和遲雨的氣質頗為相得益彰。
見她停下來等,遲雨快走兩步到她身邊:“不是說等我嗎,你怎麽找過來了?”
冷風一吹,孟雲舒打了個哈欠:“有的人讓我在外面等了半個小時,連她南珺姐都等睡着了,夜黑風高的,我怕她迷路,就找過來看看。”
走在身側的人忽然不說話了,她疑惑地側頭,發現遲雨正定定地看着她,一言不發。她擡了擡下巴:“看我幹什麽?”
“沒什麽。”遲雨擡頭望向天邊,眼中噙着星星點點的光,“只是想起來,有人對我說過一句話。以前我覺得她莫名其妙,後來覺得她是自信過了頭,現在,我覺得她說的很對。”
——真正想見你的人總會找到你,無論你在哪裏等待。
孟雲舒滿臉莫名。
她回頭看,李老師正朝校內的停車場去,見她回頭,立馬轉過身去。孟雲舒對遲雨給她安排的全新身份渾然不覺,到如今依然摸不着頭腦:“我怎麽覺得,李老師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遲雨忍笑,故作懵懂地眨了眨眼:“有嗎?不知道诶,可能是覺得你眼熟,在想你到底是誰吧。”
“嗯……也有可能。”
“你真的還記得她?”
“我本科畢業都六年了,六年前的事,能記得住什麽?剛剛我連她姓什麽都沒想起來,只記得她對主演很嚴格,對我們這些打雜的倒是挺好的。”
六年前的事,能記住的可多了呢。遲雨悄悄在心裏反駁,又騰出一只手來去摟孟雲舒的腰。這次孟雲舒沒有躲,任她摟抱着往校外的停車場走。
正走着,孟雲舒看見在路邊有塊乾乾淨淨的積雪,莫名其妙地伸腿踩出一道腳印。遲雨跟上來,低頭看一眼這枚板板正正的腳印,把自己的腳印留在了它旁邊。
昨天學校這邊的雪比城區大一些,兩步遠的長椅上立着忙裏偷閑的大學生堆的一大一小兩個雪人,與兩只腳印遙相呼應。
“可愛。”遲雨一本正經地點點頭。
“幼稚。”孟雲舒笑着揉她頭發。
遲雨低頭讓她揉:“我說你可愛呀。”
好吧——孟雲舒上次被人用“可愛”這個詞形容,是在她小學一年級作為少先隊員代表上臺講話的時候。被一個比她小九歲的小孩這麽說,無言以對之際,她竟然覺得還挺受用。
“頭發卷得不錯。”
她記起和遲雨認識不久的時候,遲雨來她家裏看房子,那天,她也卷了頭發,少見地化了淡妝,耳垂上留有一點淡紅。
她以前對遲雨的誤會原來不小。所以,那天是去試戲還是彩排?
這麽想着,她的手指劃過遲雨的耳垂,撥過那枚珍珠耳夾——遲雨沒有耳洞。大概因為癢,遲雨向一側偏了偏頭,捉住她的手。
“就只有頭發不錯嗎?”遲雨委屈地撇嘴。
“不,都不錯。應該說,很好。”
容時的話依舊在她腦海中盤旋,她伸出手,輕輕蹭過遲雨的臉。
孟雲舒掌心溫熱,手指柔軟,遲雨被她手心的溫度定在原地。夜幕中與孟雲舒四目相對,她心中升騰起一股奇妙的安定感,與一切欲望都無關。
和六年前接過那瓶水和那張票時一樣,好似校園戀愛的情侶在初雪天牽手漫步時在茫茫雪地上留下二人的名字,無論明天如何、片刻的滿足有多短暫——她只希望這一刻成為永遠。
“我要被你感動哭了,真的。”孟雲舒的手搭在她肩膀上,溫聲說道,“辛苦了,遲雨。”
演出辛苦了,走到今天,成為現在這個站在她面前笑眼彎彎的女孩,也辛苦了。
她的手落下,遲雨捉住她的手,睫毛輕輕一顫:“孟雲舒。”
“嗯?”
“……謝謝。”
“我有什麽好謝的,謝謝你自己吧。”孟雲舒沒收下這句沒頭沒尾的道謝,“說點好聽的。”
遲雨乖乖改口:“師姐,你真好。”
“嘴真甜。”孟雲舒捏捏她的臉,“以前怎麽沒見你這麽乖呢?”
“以前不知道你喜歡乖的。”
她沒反駁“喜歡”這個詞,揚了揚眉梢:“問題是你乖嗎?”
遲雨笑出一個酒窩:“可以努力在你面前乖一點。”
她裝不過五秒,原形畢露:“而且,我還沒見過你哭呢,想看。”
“……想點好的。”孟雲舒保持微笑,心平氣和地建議,“去學點散打拳擊什麽的吧,同學,否則以後被人套麻袋揍了你都不會還手。”
“你揍我我不會還手的。”孟雲舒翻了個白眼,遲雨又貼上來,小聲問,“南珺姐在車上?”
“嗯。怎麽了?”
“那我可以現在親你一下嗎?”
孟雲舒:“……”
說句實話,相處這麽久,她還是沒能完全适應遲雨這種又禮貌又唐突的風格。
“真有禮貌。”
“說了我很乖的。”
孟雲舒瞥一眼走遠的學生,後退半步,随意地靠在牆上,一副任人處置的模樣。
“花放旁邊,你過來。”
……
車門被打開,副駕上的趙南珺被吵醒,打了個漫長的哈欠。她放下抱在懷裏的平板,發現距離孟雲舒去找人竟然已經過去二十分鐘了。
“這麽慢,你倆幹嘛去了?手牽手上廁所?”她狐疑地看一眼後座,又看一眼駕駛座。
沒人回答,氣氛怪怪的。遲雨單手扶着花束,在後座翹起二郎腿,看起來心情不錯。孟雲舒飛快地抽出濕紙巾擦了擦嘴角,清清嗓子:“沒什麽。”
她随手把紙巾扔進垃圾袋,趙南珺看見紙巾上沾了一點紅色。
她頓時瞳孔地震:“難道你倆……”
“打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