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蝴蝶
30 蝴蝶
想改變一個人的命運,需要多長時間?
遲雨的答案是,只需要兩分鐘。
六年前,二十二歲的孟雲舒即将大學畢業,研0的春夏在一家宇宙大所實習,拿着全所最低的工資幹着最dirty的dirty work,所剩無幾的活力都傾注在了朋友圈,變着花樣妙語連珠地吐槽帶教和團隊。
六月下旬,她按照計畫準備在生日當天離職,離職前一個周末,朋友搶到兩張下午場話劇的前排票,請她看話劇——不料當天朋友拉肚子把她給鴿了不說,當天上午她剛取到票,還沒來得及吃午飯,就接到了帶教林律的電話,讓她去今天見客戶的寫字樓下送檔,急要,要紙質版。
他發來了三個pdf,十五分鐘後要拿到,又“恩準”她參加這次會議,說這是個不可多得的“能接觸到核心業務的良機”。
烈日炎炎,孟雲舒在劇院門外,險些兩眼一黑暈倒在路邊。
首先,這意味着她今天一整天都要加班,其次,這上哪列印去?林律他不是在Z司嗎,Z司都開始準備上市了難道連臺印表機都買不起?
算着時間,去列印店來不及了,最後她抱着試試看的心态去了就近的海底撈,服務員姐姐人美心善幫她列印了檔,孟雲舒千恩萬謝,小跑下樓打車,趕往寫字樓。
……
十三歲的遲雨那年初一,還是個瘦弱蒼白的小女孩,站在高樓林立的CBD,像顆随風搖擺的豆芽菜,渺小到讓人看不見。
這座城市的春天一向短暫,六月末,熱風滾滾,人成了被擠壓的濕海綿,在烈日下待上一會,蔫得甚至流不出汗。
寫字樓外的臺階下有排單薄的綠植,是今年剛栽下的,陰涼也是窄窄的一小條。她貼在那一小條樹蔭下,眯眼看向湛藍的天。
入口處的保安見她在太陽底下等了近一個小時,似乎想上前來看,又被同伴攔住,二人低聲說了什麽,保安神色不明地瞥她一眼,轉身離開了。
從她轉學開始,遲雨已經漸漸習慣了這樣的眼神,漸漸知道了自己奇怪、文弱、內向、不合群、不讨人喜歡,其他同學每天有家長接送上學,周末全家一起踏青、假期一起到處游玩,但她只有在每年的某幾天,有可能見到媽媽一面。
從前不是這樣的,為什麽會這樣?她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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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因為她不讨人喜歡。
昨天晚上,許久不聯系的二姐給她打了一個電話,和她說,媽媽想她了,想見她一面,讓她中午來公司樓下,外一起去吃午飯。
看到資訊的第一眼,她受寵若驚,把那行字多讀幾遍,她卻忐忑起來。要不要給媽媽打個電話?她翻着寥寥無幾的通話記錄,最後一通電話,停在一年前。
而現在,她在樓下等過了約定的時間,又等了半個小時,卻開始慶幸自己昨晚沒給媽媽打那通電話,這樣起碼自己不會被捉弄得過於難堪。
她們不會來了。
奇怪的是,遲雨并不覺得自己又多失望,她起身想走,卻又默默看了一眼時間。
十點半。她心想,現在還沒有到下班時間。
或許,她可以在這裏多等一等……二姐雖然從來都對她不客氣,但她不覺得媽媽會騙她,雖然,她們這幾年沒有見過幾次面。
“林律,我到金鼎大廈B座樓下了……材料列印了……沒事沒事,我多打了兩份備用……好,我就在樓下等着。”
“這鬼天氣。”
女人挂掉電話,一手擦汗,拿什麽卡片扇着風,站到她旁邊。遲雨低垂下頭,往一邊挪了挪,讓出陰涼。
“我天,這樹跟電線杆子似的,根本擋不住太陽啊。”
這是在和她說話嗎?遲雨悄悄擡起頭,看了女人一眼,下一秒,手裏被塞了什麽東西。是……剛剛女人用來扇風的卡片。
“給,這個你拿着擋擋太陽……算了,也擋不了多少,扇扇風也好。你也等人?”
孟雲舒把票給了旁邊這個看起來要中暑昏倒的女孩,她翻了翻包,發現竟然沒帶水也沒帶太陽傘。
女孩擡起頭,一雙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她,目光微微瑟縮。孟雲舒耐心地等着她開口,不料對方猶豫良久,第一句話是:“你是人販子嗎?”
孟雲舒:“……”
農夫與蛇,東郭先生與狼,呂洞賓與狗,郝建與老太太,孟雲舒與小女孩。
“我……我不值錢的。”
她一邊說話,一邊用餘光瞟向入口處的保安,孟雲舒毫不懷疑,只要她稍稍松懈,這姑娘就會沖向保安,讓保安來把自己抓起來。
“小妹妹,”她微笑,試圖講講道理,“我如果是人販子,你拿起來這張紙的時候就已經被迷暈了。”
“哦。”女孩竟然沒做出什麽表示,她低垂着頭,烏黑的長發将整張臉都籠罩在陰影中,“那你是我……嚴總派來接我的嗎?”
“嚴總?”不認識,孟雲舒搖了搖頭,“不是,我也在等人。”
“……哦。”
一大一小二人繼續沉默,五分鐘後,孟雲舒擦汗的紙巾濕透了。⌒
林律怎麽還不出來?
這姑娘等的人怎麽也還不來?
她們等的不會是同一個人吧?
不可能不可能。孟雲舒猛搖頭,把自己的胡思亂想從腦子裏踢出去,看一眼一動不動的女孩:“那邊有家麥當勞,你過去等呗。”
女孩搖搖頭,沉默半晌,聲如蚊讷:“我怕她看不見我。”
……啊?
孟雲舒滿頭問號:“不是,你不是有手機嗎,那個人如果真想見你,不管你在哪兒,她都能找着你吧。”
“……”
“好吧,不說話……那你進去等?”
“她不讓我進去。”
“……行吧。”孟雲舒牙疼似的“啧”了一聲,認命地起身,拍了拍裙擺的灰塵。
遲雨擡起頭,看見女人拿手機看了眼時間,然後邁開腳步朝寫字樓入口走去。
她想幹什麽?遲雨茫然地想。
“您好,打擾一下。”
女人朝前臺小姐姐走過去,二人低聲說了些什麽,随後她們齊齊轉過頭來,女人指了指她,和前臺繼續交談。
“她就是哪兒都不去……對啊,可強了……唉,姐姐,麻煩您看着她點兒。嗯嗯,謝謝姐姐,那我不打擾啦。”
遲雨又撞上女人的視線,她意識到自己似乎被安排了,一頭霧水地眨了眨眼。
這是在說她麽?
孟雲舒和前臺交代好,又要了一瓶礦泉水出來,與此同時林律的微信到了,說他還有五分鐘到金鼎——原來他根本就沒在Z司,他們約的會議在十一點,是林律自己起晚了,來不及列印而已。
遲雨看着她對着手機向各路朋友用語音輸出了三分鐘的陰陽怪氣,似乎……似乎是在吐槽什麽上司,然後她深吸一口氣,調整表情,望向不遠處開過來的轎車。
真是個奇怪的人,她心想。
“給。”女人遞來一瓶水,給她展示是沒開過且密封不露水的,“看好了,沒加東西吧,剛從前臺姐姐那兒要的,拿着。”
遲雨愣愣地接過來。
“行了,我等的人來了。”女人朝那輛車的方向眯了眯眼,“你慢慢等吧,拜拜。”
遲雨站起身:“你……”
她的聲音太小,沒有被聽見。女人小跑着迎向下車的那人,接過電腦包和資料,二人一前一後,進了寫字樓裏面。
——你的票落下了。遲雨張了張嘴,在心裏補充。
她沒能喊出口。那道纖細的身影走向烈日照不到的地方,走遠,消失不見。
算了。她抿了抿唇,心想。
只是,她忘了說謝謝。
烈日南移,挂在頭頂,樹蔭縮短,又被拉長。下 班的白領們陸陸續續下樓吃飯,樓下的小廣場從寂靜到熱鬧,又從熱鬧歸於安靜。手機裏未撥通的電話從間隔十分鐘、半小時,到間隔一小時,最近的那次,停在兩分鐘前,從“您呼叫的用戶正忙”,變成了“您撥打的用戶正在通話中”。
姐姐和媽媽不會來了。遲雨知道。
她默默縮在顫動的樹影中,低下頭,看了一眼票的內容。
竟然是今天的……距離開場,還有二十分鐘。
演的是,《日出》。
……
那天之後,遲雨每天下課都在寫字樓下等待。她在網上搜過,她拿到的票在前排很好的位置,難搶,也很貴,那個姐姐把票落在她這兒,她一時鬼迷心竅占了便宜,既然如此,就應該把錢還回去。
與此同時,孟雲舒從律所離職。她與律所和Z司的項目擦肩而過,再也沒來過金鼎大廈。
整整一個月,遲雨沒再遇見那個古怪的女人,也沒能還回錢。
但在那個月的最後一天,她等來了嚴蔚的助理。
助理看她的眼神晦暗,似乎有話說,又難以啓齒,最後也未置一詞。她把遲雨領上樓,帶到頂樓的一間辦公室。
透過隔音良好的玻璃牆,她看見了嚴蔚和遲磊對面而坐,卻聽不見二人交談的內容,只看得見側臉。嚴蔚放松地靠在沙發裏,雙手交疊,神态自然,對面的遲磊臉色卻不怎麽好看。
“我們之前已經達成協議了,你現在把她叫過來……哦,你每天都讓她過來,怎麽,你是想威脅我嗎?”
“我威脅你?有必要麽遲總?你不如去挨個問問你自己的小三小四們,是不是為了逼你離婚,做出這樣的蠢事。”
“你……!”
“想反駁?這些年你用公司的錢做了什麽,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嚴蔚,你簡直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好吧,随你怎麽說。你的公司,嚴家可以幫忙,但是你答應我的條件,一丁點也不準讓步。”
“嚴蔚,你別想詐我。你現在手頭能活動的錢也不多了吧,怎麽,連小雜種的生活費也付不起了?”
“詐你?可笑。如果你不信,大可以和我鬧翻試試。”
“……”
“遲總,我可以陪你耗下去,但你的公司,恐怕等不了多久了。”
“……你要多少?”
遲雨敲門的手微微一顫。
二人聽見聲音,齊齊看過來。嚴蔚微微颔首,打量她的目光顯得有些複雜。
“我要這個數。”她對遲磊比了一個手勢,看着對面的男人臉色逐漸變得鐵青,“都給遲雨——每年。”
……
那對於孟雲舒來說是繁忙的一天,瑣事纏身,讓她心煩意亂。
她印象最深刻的是從列印檔案到趕到寫字樓那驚心動魄的十五分鐘、以及和Z司的談判,前者讓她知道了海底撈可以幫忙列印檔案,後者經過她一番修飾,成了求職簡歷的一大亮點——至於那天的烈日、那張話劇票、那個瘦弱的女孩,就像明月旁的幾顆星星,悄無聲息地黯淡在記憶長河之中,直到被她遺忘。
後來遲雨意識到,沒有她,自己不會每天出現在金鼎樓下、不會引起遲磊的警覺,資金鏈在崩潰邊緣的嚴蔚也不會那麽快地找到合适的時機開口,給她争取到那筆錢,她甚至連當年那樣的生活也無法維系——甚至可以說,沒有她,就不會有今天的遲雨。
她不是誰的恩人,不是誰的救星,只是一只扇動翅膀的蝴蝶,用一張用不上的話劇票掀起飓風,兩分鐘的交談,徹徹底底地,改變了遲雨命運的軌跡。
……
三年前,寒假。
讀研後的趙南珺假期返校越來越早,今年比遲雨開學還要早。這天趙阿姨請她來家裏吃晚飯,吃到一半,趙南珺打來了視頻。
她那邊氣氛熱鬧,這也是尋常事,趙南珺朋友多,她給家裏人打視頻時,總有各種各樣的朋友在視頻裏露臉。趙阿姨擅長帶學生,也愛跟年輕人相處,這次看見來人,更是喜上眉梢,笑彎了眼。
“谑,雲舒啊!過年好,多久沒見了咱們,你怎麽不來我家玩呢,我都等你多少年了。”
“阿姨,我也可想見您了,這不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機會嘛。趙南珺又一直不請我去,您得幫我罵她兩句。”
“趙南珺這兔崽子,你甭理她。再說了這有什麽機會不機會的,又不遠!”
遲雨放下筷子,起身去洗手,無意間瞥見螢幕,腳步驀地頓住。
……是她。
視頻裏的人,面貌沒有半點改變,只不過長直發燙了卷。她适合卷發,談笑間發絲帶着弧度輕輕地顫,眼角有幾分歲月沉澱下的溫柔。
遲雨的心尖輕輕一動,再回神,那人就沒再出現在螢幕裏了。
“媽,你別拉着人家聊天了,雲舒今天還有面試呢。”
“好好好,我不說了。唉,我就喜歡你這個朋友,這閨女人真是不錯,又漂亮,又嘴甜。”
雲舒,原來她叫這個名字。遲雨默默記下,原來,她是南珺姐的同學。
雲舒……她喃喃自語,将這個名字刻在心底。
雲舒。
這一次,她要見面。
至少,要和她說一聲“謝謝”。
作者有話說:
假如這一章的內容由遲雨講給孟雲舒聽。孟律聽完的反應應當如下:
(沉默良久)(嘆氣)(心痛)(攥拳)(欲言又止)(滿頭問號):所以你是吃什麽長這麽高的?
孟雲舒6.23巨蟹,遲雨11.30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