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清澈愚蠢 “你不是應該告訴我你是……
第17章 清澈愚蠢 “你不是應該告訴我你是……
春三月的午後日頭正足。
可蘇家的四方小院裏卻猶如被一陣夾着雪粒的凜冽寒風席卷而過,整個小院仿佛封上無形的冰層。散發着陣陣透骨寒氣。
穿過光禿禿的枝幹,在了無生機的柿子樹下,蘇達正抱臂望着想往屋裏躲的蘇父。
只見她身子向後卸力,悠哉悠哉地半靠在樹幹上。
舉起咬了半口的蘋果,下嘴前又擡眼看向蘇父,一副好商好量的模樣。
“阿耶可有事瞞着我?”
“酥酥說什麽呢?”
蘇父眼珠子一骨碌,身子又往後撤了半步,一手背後已經摸上四格棂下的圓形銅首。
這孩子每當這個動作,這個表情,就肯定是拿住了自己的把柄,可思來想去,他最近也沒幹什麽,只不過買了個印章。
難不成在詐自己?反正就是做好了拒不承認的打算,若是她敢再上前半步,他立馬就轉身進門栓門,不給她一點機會。
腦子中已經描繪了無數遍的場景,就等着蘇達的一個動作指示。
“咔嚓”清脆的咬蘋果聲讓人聽着不寒而栗,蘇父看向蘇達。
她正慢悠悠地品嘗着手中蘋果,只不過這一下又一下仿佛打在人心上的咀嚼音,伴着那惡狠狠盯死的眼神。讓人覺得她嚼得不是蘋果,而是蘇父那顆亂花錢的腦子。
忽然,蘇達伸出空着的右手。
蘇父條件反射般按他早就預想過的轉身,進屋,關門。一氣呵成,毫不拖泥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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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達咽下口中酸甜的津液,都忍不住想給他拍手叫好。無奈兩手皆有東西。
可“啪啪啪”的拍手聲依舊傳了出來。
蘇達手拿着蘋果愣了半響,尋向聲音的源頭——西廂。
蘇父透過窗棂往外瞧,想看看蘇達的手上究竟拿的什麽東西,這一看,眼都直了。
西廂的支摘窗雖被支起,但被糊了一層薄紗,倒是看不真切屋內情景。
等她回過頭時,蘇父已經迫不及待地立在她身前,那手已經欲欲躍試地往前伸了。
蘇達立馬收回手,杏眼微眯,笑得像個得逞的小狐貍。
“阿耶,該解釋小十九是怎麽回來的吧?”
蘇父一聽心裏一驚,才知道自己暴露了。腦子飛速運轉,在招和死扛到底這兩項下,繁複糾結幾十次後。
才吶吶開口,聲音軟了好幾度,黑眸不住地往四下飄,不敢去看蘇達的眼睛。
“酥酥,你在說什麽呀?什麽小十九?”
蘇達氣極反笑,一瞬不錯地盯着他的眼。真想掰開阿耶的腦子看看,是不是将腦漿全倒了出去,全換成玉石印章。
蘇父被她盯得頭皮發麻,他尴尬地摸摸額上虛無汗漬,斟酌開口。
“酥酥,其實……我那天恰好經過如安齋,就順便買回了小十九。”
“我頭一次聽說,回西外城經過南華街是順道。”
蹩腳的理由瞬間被戳破,蘇父更慌了。
只得全盤托出,半點不敢隐瞞。
“是我迷了眼,蒙了心。鬼使神差地就去了如安齋,把小十九給買回來了。”
蘇達的目的可不是這些。她将吃完的蘋果核朝渣鬥抛去,拿出手帕擦了擦粘着黏膩汁水的手指。
伸到蘇父面前。
“您把剩下的錢全交出來,我就不計較。”
蘇父垂眉委屈地望了那光滑細膩的手心半頃。
才将腰間挂着的靛青色荷包拽下,不甘心地放到光潔手心。
細膩的小手差點包不住這碩大的錢袋子,連掂都不用掂就知道這荷包裏的銀錢少說也有個七八兩。
真是好樣的!
想當初阿耶雖說也是會藏個幾錢私房,可也不會如此大張旗鼓吞下足足半月俸祿。
“阿耶現在愈發無法無天,居然把過半的銀錢都私藏了。”
蘇父一抿嘴,好看的眉頭輕蹙,眉尾下垂,黝黑的瞳仁斂着委屈。
蘇達冷呵一聲,也沒聽阿耶說的話,只自顧自道。
“阿耶,你這模樣去擺給牛嬸看,或許還能博得幾分同情。擱我……”
阿耶唇間翕動,卻沒入蘇達的耳。“酥酥,這錢不是我私藏的,是之前去太府寺提前預支的半月俸錢。”
等這話進入腦子裏,轉了一圈,她才突然噤了聲。
“阿耶俸祿不多,但平日裏也算節儉。”
阿耶節儉,可以說是出了名的。在吃穿住上從沒提過要求,一律從簡。就連每次去宮裏述職,也是計算着時間去西市租賃馬匹。尤其是跟禦史臺的其他官員一比較,更是讓人心疼。
這話仿佛是隔空給了她一巴掌。雖沒真動手,臉上卻比那五個紅色指痕還令人難堪,愧疚感鋪天蓋地的彌漫開來。
只見蘇父将視線落在靛青荷包上,“你打開數數正好十兩,是下個月的俸錢。”
蘇達開始譴責自己剛剛是不是吼太大聲了,語氣是不是太重了。
事已至此,她握在手中的狐貍雕鈕印章也仿佛燙手一般,恨不得立馬交到阿耶手中。
直到聽到那句“阿耶不怪你。”才真正的如蒙大赦。
見阿耶伸出手,毫不猶豫地胡亂把手上東西交托出去,看都不敢都看一眼。生怕觸及到阿耶那委屈和控訴的眼神。
又說了一句對不起就逃也似的跑去西廂避難。
因為跑得過快,進了廂屋後還靠在凹凸不平的槅門上撫着胸口勻氣。
可心裏卻越琢磨越不對味兒。
明明是她去找阿耶算賬的,怎麽到頭來卻變成她滿懷愧疚的跟阿耶道歉呢?!
他平日裏節儉是沒錯,可省下的錢也不是花在父女倆的日常開銷,大部分都被他用來買印章了。
她暗暗嘆氣,怪自己見不得人示弱,尤其是那個獨自撫養自己十幾年的阿耶。
“你遞東西的時候,那人笑得開心極了。”一道沙啞的嗓音傳來。
蘇達這才突然意識到剛剛那道陌生的嗓音屬于這裏的另一個人,聞聲望過去。腦中還想着那句開心極了,猛然琢磨過味兒來。阿耶學精了,居然開始糊弄親閨女了,不由得冷笑。
可眼前的景象竟然讓她揚着嘴角怔住了。
從床上淩亂的薄被和散落一地的墊枕,和那人黏在額角鬓下的發絲,不難看出那人是如何花費九牛二虎之力才起身盤坐在床上。
這人前兩日還一副救不活的死人樣子,如今雖然病弱卻已經能自己起身了。這恢複速度,她也不知該誇那診費貴得要命的大夫醫術高明,還是該誇這人身子骨結實。
實在太過震驚,導致一時間還沒緩過神。
直到那人苦着眉,虛着嗓子嚷嚷着要喝水,才把她叫回魂。
她熟練地拾起矮幾上的水壺,只倒了小小一盅,遞給那人。
見那人接過後,還不忘提醒得慢點喝。不過拇指大小的瓷杯,竟然在她的說教下,足足喝了半炷香。一口一抿,慢條斯理。
那人也不嫌煩,蘇達十分滿意。
雖然老的不省心還算計自己,可這個看着像個聽話的。
人既然已經醒了,自然得趁熱打鐵,趕緊問清楚他姓甚名誰,家住何處,是不是和自己猜測的大差不差。
能不能把人送回後要到花費的銀錢以及再多給一些賞錢。
這些才是重中之重。
于是趁着他瓷杯還沒放下的功夫,蘇達堆滿笑意,活像個拐賣孩子的人販子,緩緩欺身向前。
“你叫什麽?”
“家住何處呀?”
“我看你穿的不錯,家中除了你以外可還有其他兄弟姐妹?”
“為何會受這麽重的傷,被裏支山的山匪給撿回去?”
“家中何時會來接你回去啊?”
“等你回家的時候,可一定跟家中長輩細說清楚,是我們蘇家在裏支山将你帶回長安城,還花了大價錢醫治你。如今你大好了,可不能忘恩負義。我也不跟你多要,你把醫藥費結清,再加上這段時間我悉心照顧的勞務費,還有吃住,還有衣裳。先記這麽多,等一會我去查查賬本,再慢慢算。”
一串問題下來,那人嘴都沒張一下。
蘇達自己反倒是口幹舌燥。就着壺水往嘴裏“咕咚咕咚”猛灌兩大口,清冽甘甜的井水順着燥熱的喉嚨滑下,一下子撫平了生理上的不适感。
連帶因為阿耶而緩緩郁積的火氣都澆滅了不少。
她繼續勾着嘴角,杏眼彎彎地望向他。
對面床上的人卻依然目光澄澈的看着他,這眼神特別眼熟,讓她一下子就想到了五歲牛晴朗。
五歲的牛晴朗簡直就是蘇達的跟屁蟲,整日阿姐阿姐的叫個不停,只要有蘇達的地方,總能看到牛晴朗小小身影。
那時候,連牛嬸都說,牛晴朗該改名叫鴨晴朗,追着酥酥屁股後面的樣子跟夏日湖邊灰撲撲的小野鴨找媽媽的樣子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眼前這人的眼神,就和五歲的牛晴朗一模一樣,一樣的單純,清澈,不含一絲雜質。
用蘇達的話來說,就是透着一股傻氣。
兩人大眼對小眼許久,愣是沒問出一句話。蘇達自诩極有耐性也要被磨光。
她不禁心裏泛起嘀咕,這人莫不是賴上我們蘇家,不願意走了吧?!
于是就像訓幼時蘇晴朗一樣,杏眼垂下,眼皮輕輕掀動,亮晶晶的眸子掃向一側又轉到眼前人身上。
“說話!”
冷靜又嚴肅的語氣跟剛剛完全不同,将榻上人吓了一跳。
小鹿一樣的琥珀色眼睛骨碌碌一瞪,只弱弱地喏嗫了一句。
“我是誰?”
這既輕飄飄有沒頭腦的一句話差點将蘇達的天靈蓋掀飛!
什麽情況?什麽意思?他說的三個字拆開來蘇達都懂,可放一起怎麽那麽怪異呢?
她眉頭緊鎖,懷着僥幸的心理又試探地問了一遍。
“你再說一遍?”
那人也不慣着她,眨着淺棕色的瞳仁又溫柔地重複一遍。
“我是誰?”
得到肯定答案的蘇達終于繃不住了。她捂完腦子又捂荷包,臉上的哀恸比每年給牛晴朗包壓歲錢的時候還真摯。
混亂的思緒已經容不得她繼續思考,嘴早就先一步昭示着她的慌亂、不安、心疼各種情緒混雜交織,只能由着宣洩般的爆喝出聲。
“我怎麽知道你是誰!”
“你不是應該告訴我你是誰嗎?”
槅門啪的一聲被撞開,蘇父差點穩不住身子。
勉強撐着門大口喘着粗氣,本想着多避一會,怎麽就鬧出了如此動靜。
他的眸子在兩人間巡視半響,等氣息喘勻了才直起腰,擺出一副長輩一板正經。
輕咳兩聲清嗓子,正色道,“發生了何時?做出如此大呼小叫的擾鄰之舉。”
蘇達腦子懵的說不出話,只扶着額頭,拇指壓在太陽穴,有一下沒一下的按着,好像這樣就能讓自己好受些。
剛那一嗓子太過尖厲,此刻嗓子都泛着啞,有氣無力地緩緩擡起另一只手指着榻上人,“你讓他說。”
蘇父順着她的指尖看向那虛弱又無辜的小郎君,颔首示意他說下去。
那小郎君也不知是久坐扯到傷口,還是如何。眉頭鎖成川字,臉上五官皺成一團,泛着白的唇哆哆嗦嗦地猛一陣吸氣。
好一會兒才有所緩和,那仿佛半只腳踏入棺材的慘白臉上,半阖着眼,虛着嗓子,病恹恹地補了一句。
“你們、也不知。我,是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