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這畫上是誰?”
第3章 第 3 章 “這畫上是誰?”
蘇達總覺得自己的嘴開過光,該去菩薩面前發發願。求求菩薩,好的可以來,比如八方來財,壞的就滾吧,比如眼前這幫兇神惡煞。
她與阿耶對視一眼,扶一手腦袋上四方帽望着眼前這七八個人,皆用一根麻繩将枯草般的頭發随意綁個髻,身穿粗布拼接縫制的短衫,腳上踏的草鞋。為首的兩三個看着強壯些,剩餘幾個瘦弱得跟小雞仔似的,跟蘇達也無甚分別。但手中閃着白光的刀刃卻差點晃瞎她的眼。
不過小人拿大刀,那違和的模樣确實有幾分滑稽。
她摸摸手上的馬鞭,估摸着若是打起來能有幾分勝算。思忖甚久,還是小心彎彎嘴角,讓自己看起來更像個冤大頭。
去路被攔,驢子已經安然停下啃着路上枯草,細看枯草從土裏已經細細微微冒出嫩綠小芽。這驢別看啥啥都不行,貪閑享樂的功夫卻是讓她佩服。
驢能安閑她卻不能,摒着息大氣都不敢出,腦中十分懊惱将馬車換成驢車,若身下的是馬車,她揮起缰繩和馬鞭,是不是就能沖過人群?本以為馬車過于招謠,更容易引起山匪注意這才換了。
如今看來真是失策。
這驢子實在太不争氣,再看一眼依舊悠然自在的驢子,肚子升起的怒火差點将憋得那口氣給頂出去。
倒是阿耶處變不驚,臉上陪着笑詢問,“不知幾位壯士有何貴幹?”
為首那人開口,聲如洪鐘,一如他身上的黝黑發亮的腱子肉。
“我們是裏辛山齊風寨的人,如今裏辛山歸我們管,想要從此處過,先留下買路錢。”
哪裏有半點兒逃荒人的樣子,也不知截了多少過路人,才把自己養成這樣膘肥體壯。
蘇達不由自主地盯他的臉失了神,不是這人多好看,而是他一說話就牽扯到自眉尾到嘴角如蜈蚣爬行的粉色凸起,使得稱得上端正的面容頓時變得可怖滲人起來。
那人注意到她目光,掄起大刀,刀刃破空泛着冷光将一側車轅一分為二,氣流直逼蘇達臉頰,耳邊碎發顫栗。冷白刀光映在她側臉,行事者湊身逼近她,“怎麽,你這細皮嫩肉的臉也想來上一刀?好跟我去齊風寨混飯吃?”
她被這人登時吓得不敢動彈,頭一次有人拿刀在她身前比劃。那滋味可比看菜市口殺頭還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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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達随了她阿耶,自幼膽大,偶然見過幾次菜市口砍頭,當似盆潑的血水斜灑一地,她只是呆呆愣愣的,起初是吓得,後來就真的不怕了。
她還未做反應,倒是這前頭的驢子吐出兩口草,适時哼叫兩聲,見沒傷到它一身美毛,又低頭繼續。
蘇父欲上前阻止,卻被幾人攔住。
“不、不敢。”她壓着嗓子,倒真像個少年模樣,別過眼低眉俯首,恭恭敬敬不敢在冒犯。
自是不能跟這幫人硬碰硬。
“你們是幹什麽的?為何要過這裏辛山?”
蘇達粗這嗓音,嘴中話已經先蘇父一步,出溜出來。
“我們是要去投奔長安的親戚。家中突逢變故,準備去投奔嫁去長安的妹妹。”
“哦?什麽變故?”
她咬着唇,下巴顫抖起來,似在回憶痛處。
“我妹妹被鎮上李員外家的獨子看上了,強納去做妾。”
那領頭刀疤臉納罕,“這不是好事嗎?”
對于一般窮人家來說,被大戶納妾也是個好歸宿了。
“确實是好事一樁,我們本來也是歡歡喜喜的将人嫁過去,可不出五日,李郎君就報信來說我妹妹突發惡疾人沒了。”
蘇達緩了口氣,又繼續。
“這前幾日還好好人,怎麽會說沒就沒呢?我跟爹爹就去他們家讨說法,想将妹妹的屍首帶回家,可他們卻說早就下葬了。實在太過蹊跷。我們就告了衙門,可知府與李員外本就沆瀣一氣,根本不受理此案,還倒打一耙将我打了一頓。”
說着還作勢摸摸屁股,“打得那是皮開肉綻。養了好久的傷。如今偶爾走路還會有點不利索。”
若不是顯得太刻意,蘇達還真想給他們走兩步瞧瞧。
“這狗官忒不是東西,不過天下烏鴉一般黑。做官的就每一個好東西!”
蘇達眼神微閃,垂下眼皮連連點頭,越說越動情,“這李員外最可恨的是,四處造謠說我們家賣女求富貴,女兒本身就帶着病卻不說,等人死了去訛他們家。你也知道人言可畏,鎮上人一口一個唾沫星子都能把我們淹死。”
她撇嘴看一眼阿耶繼續說,“我和阿耶也是走投無路,只好去投奔嫁去長安的大姐。”
“聽上去确實可憐。”
她見狀終于松一口氣,也不枉費她絞盡腦汁地編故事。瞟一眼正盯着草發呆的驢,連這驢都聽得津津有味,食不下咽,就不信這人無動于衷。
“既然我們能遇見也是有緣,先把身上值錢的東西都拿出來。”
她心中默念着破財免災,摸出身上被磨出毛邊的巴掌大荷包,小小荷包卻鼓鼓囊囊的,她翻開來,将裏面的系着鈴铛的紅絲缯取出,解釋道,“這是我妹妹的遺物,”又把荷包裏的碎銀和銅錢盡數倒出,“這荷包是我娘做的。破破爛爛的,也留給我吧。”
刀疤壯漢只撇一眼,就扭頭示意麻布短衫的人前來收好,還真把發帶和荷包留給了她,她不勝感激。
以為事情到此已經結束,車轅雖被砍一刀,但修修還能用。看一眼天光,若是此刻趕路,今日宵禁之前還是可以回家的。
可天不遂人願。
這刀疤壯漢突然靠近,蘇達條件反射地彈開,這人乜她一眼握了握刀柄,她立即老實。
人盯着她的臉看了半瞬,蘇達心裏中鳴鼓。
難不能看出她女扮男裝了?
而後又轉身去看蘇父,仔仔細細連臉上的小痣都不曾錯過。他粗眉糾成一團,看着十分苦惱。從又身上斜跨的布兜裏翻出兩張揉得像廁紙一樣皺巴的畫像?對比着瞧了半天。
還招呼其他幾人一起,于是乎,七八個大男人對着兩張畫像比照蘇達和蘇父搖頭晃腦,苦思冥想還念念有詞。
瞧了半天,心像貓抓一樣難耐的蘇達終于忍不住出了聲,“幾位壯士,你們在看什麽?讓我也看看呗。”
皺巴的畫像展平在她眼前,一共兩幅畫像,看得出來都是出自一位畫師之手,細臉尖鼻從裝束上看應該是名男子,大眼小嘴的應該是個小娘子。蘇達眯着眼費盡心思妄圖從畫中找到更多一點信息,可除此之外,什麽都看不出。
“這畫上是誰?”
“這是巡按禦史蘇明和他女兒蘇達。”
蘇達又複看幾次,試圖從中找到一丁點兒和兩人的相似之處,皆是徒勞。雖不知這幫山匪找他們作何,但定不會有好事。她還得好好感謝感謝作畫之人,真乃神人也。這畫工,也可以說是獨樹一幟,同一畫風難逢敵手。
“那對着我跟阿耶看什麽?”
“例行公事。”刀疤壯士長臂一伸,用未開刃的那側迫使她向一旁移了半寸,刀背貼在她手臂上,冰涼觸感瞬間激起一片雞皮疙瘩。從她身旁經過時漫不經心地瞥一眼,便擦着她肩去找她阿耶,力氣大得險些将她撞翻在地。
“哦,”本以為故事講了,錢也給了,已經蒙混過關了,可這人卻話鋒一轉,伸手道,“拿過所。”
她差點氣笑了,真是一點規矩都不講。感情說了這麽多,就沒打動他一點兒?
刀疤男見蘇父遲遲未動,又道,“若沒過所,如何知道你所說是真是假?”
蘇達側步上前連連稱是,“兄弟嚴謹。稍等一二,讓我阿耶仔細找找,年級大了記性不太好,總丢三落四。幾位多擔待。”
摸了摸布滿毛刺地車轅裂口,狀似無意地詢問刀疤男,“這位兄弟何如稱呼?為何要找這官員,一般人遇見當官的恨不得繞道走,你們怎麽還往上撞。”
“你懂什麽,我們是為了……”
啪的一聲,濺得塵土四起,整把刀有一半沒入土中,刀柄被震得嗡嗡顫動,徑直打斷了那小喽啰的話。
小喽啰縮脖看一眼刀的主人,觸及到他臉上疤時,吓得垂下眼睑,專心數起地上螞蟻,再不敢亂說話。
“找到沒有?”
“馬上,我記得放這了。”
蘇達分明看到刀疤男沖幾人使了眼色,果然,片刻後這七八人慢慢靠近,把蘇達父女兩連着驢車團團圍住,密不透風得連空氣都稀薄不少。
可這幾人還不停,緩緩舉起配刀,白晃晃刀影刺得她眼生疼,眼看這淬着冷意的刀刃就貼上脖子,讓人在這正午暖光裏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刀刃離脖子再多一忽怕是要腦袋分家,她忍受着冰涼刀刃,腦子飛速轉動思考對策。
“等等等!”她口中急切得差點咬傷舌頭,食指猶豫片刻終于還是挑上最安全的刀柄抵去,臉上陪着狗腿的笑,“大家都不容易,就不要為難我們了。”
“若沒有過所,你們又是如何來的?”他扭頭看一眼跟他一般粗布麻衣的兄弟們,陰陽怪氣,“總不能是和兄弟們一樣逃難來的吧?瞧你們這穿着打扮,也不像啊。”
刀刃被推回來,蘇達仍舊用食指抵着刀柄,指尖泛白,可脖頸間密密麻麻針紮一般細碎的疼痛感仍舊傳來,她倒吸一口冷氣,看來是破了。若不是自己抵着刀柄,怕這一刀就直接送自己見閻王了。
史伯伯不說這幫人不傷人嗎?
“身份存疑,說謊騙老子?”這刀疤男哼冷一聲,手上刀又握緊幾份。
“慢着慢着!”蘇父終于從扯出一張四方黃麻紙,起身遞給刀疤男,連地上四敞大開的包裹也顧及不上。
蘇達一怔,居然還真有過所?
她從來只看阿耶亮過魚符,從未見過什麽過所。
蘇父雙手剛遞上,那人卻只掃一眼,冷冷開口,“你念。”
“清水鎮劉文龍,三十有六,膚白書生。攜其子劉清水尋親至長安……哎!”
還未等人念完,便一把奪過,讓手下人辨認印章。
幾人你一嘴他一句地吵吵嚷嚷過後,刀疤男就移開手中刀,蘇達立即擡手捂住脖間,卻忘了因緊張手上冒了一層薄汗,剛觸及皮膚,一陣猝不及防的鑽心疼痛讓她頓時眼中泛淚,後脊激起一陣寒戰。
正當她疼得龇牙咧嘴時,便見刀疤男将過所揣進麻布裏衣裏。
蘇父軟着嗓子,追在刀疤男身後,“壯士,咱們沒有過所可入不了長安的城門啊。”
“放心,既然你們身份無誤,我自會還你們。”
招呼手下喽啰,半人高的大刀掄起扛在肩上,“二狗,拉上驢車。咱們回寨!”
獨留滿臉疑惑地父女二人。
倒是一個幹巴巴的瘦弱少年扯扯蘇達衣角,“大當家是看你們驢車壞了,現在天色已晚,就收留你們一日,明日修好車轅,自會歸還過所。你們不必擔心。”
她輕觸脖頸傷痕,不由心裏怒罵:翻臉比翻書還快!
少年見二人遲遲未動,又不緊不慢地說,“跟在我身後即可。”
父女二人跟在人群最後,前方驢子時不時發出中氣十足地鳴叫。一行人吵吵鬧鬧往蔥綠深林中前進,參天古木遮天蔽日,天光被完全擋在這密林之外,除了腳下所行可以勉勉強強稱之為路,兩側皆是叫不上名字與小腿齊平的植被。
只有那少年會偶爾回過頭看兩眼,好心吼上一句,“跟緊些。”
蘇父滿是擔憂地盯着她脖上的紅痕,蘇達觸及他目光,只好小聲說着自己沒事,又扯一條布條裹住,省得看了心疼。
雖然蘇達一直跟着阿耶四處奔波,見過的世面不少,可受過的傷卻屈指可數,如今還傷在脖子,平時連青紫了她阿耶都會心疼半天,這會兒怕是正自責呢。
等走到刀疤男口中所說的齊風寨,已是入暮時分,細灑金光在一間間茅屋屋頂,捆捆幹草鋪得到十分整齊,偶爾有一兩枝青黃跳脫出來,在金光中熠熠生輝。
茅屋粗略估計有二十幾間,被籬笆栅欄隔開,細細看去,每戶不僅養有雞鴨鵝,還設有牛棚,馬廄。家家戶戶開墾土地種蔬菜瓜果,翠葉爬藤于架上,炊煙袅袅。
充滿生活氣息。
遠處幾名粗衣婦人手跨木盆,說說笑笑正往村落走來。其中一娘子還十分熱情的沖他們招手。
前面幾個糙漢子立即怪叫連連地起哄。蘇達擡眼去看,那粉色蜈蚣刀疤下,好像透着幾分紅。
蘇達心下了然,看來是相好的。
刀疤男招手将少年人單獨叫到一旁,黝黑大掌遮掩住下半張臉,讓人看不清在說什麽了。
但觸及到少年人頻頻投過來的躲閃目光,就知道定是和他們有關。
片刻後,少年人快步而來,示意他們自己牽驢車,“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