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去哪個泥潭打滾的?”……
第2章 第 2 章 “去哪個泥潭打滾的?”……
蘇達的阿耶是巡按禦史,一年能見上一面就已非常難得。記得三歲時,阿耶就曾教她讀過,禮義之始,在于正容體,齊顏色【1】。
可自己現下……
扶門的響動驚擾了正在談天的兩人。
頃刻之後,那玄衣郎君推門而出。
“吱”聲起,蘇達聞聲望去,偷瞄一眼後立即斂眉垂眸不敢再看。小心髒不安的跳動着,手足無措地扣起圓潤短小的指甲。
那人也不說話,似在等她先說。
遲疑半瞬後,系着紅絲缯的小手不安地攪動着袖口,終于還是吞吞吐吐地喏嗫出聲。
“阿耶。”
“去哪個泥潭打滾去的?”
聽到熟悉的嗓音,陡然間一股酸澀感如泉水汩汩上湧,梗在心頭。
再睜眼眼眶中已經蓄滿淚水。
“阿耶!”
随着一聲呼喚,豆大的淚珠像斷了線的珠子争先恐後地從眼眶中奪出。
本想在教訓她幾句的阿耶哪還肯說重話。也不嫌她身上的泥污,擡手就将她抱進懷裏。蹭的身上窸窸窣窣地掉土渣。
骨節分明的修長大手輕輕拍在她背上順氣,蘇達一接觸到溫熱,就立馬揪住玄色胸口布料,将臉都埋進阿耶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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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身子一顫一顫地抽噎着,似是哭得傷心。
“酥酥乖~不哭了,發生什麽事你仔細說給阿耶聽。”
“嗚~”
誰讓懷裏太過舒坦,阿耶輕一下重一下的拍背手法也實在太過催眠,不過半頃,貓在懷裏的蘇達已經呼吸平穩,呼呼大睡了。
臨睡前,她還在邊掉眼淚邊想,別人說的法子确實好使,大人果然最見不得小娃娃哭。
方法奏效,下次繼續。
可她不知道的是,奏效只是因為長期未盡到阿耶責任的虧欠罷了。
等她再想用哭來拿捏阿耶時,等待她的就是屁股蛋子上一只鮮紅的手掌印子。
*
蘇達在五歲這一年離開牛嬸,追随父親一起在外公幹。
從長安城到全國各處來來回回,十年轉瞬即逝。
永春三月,一輛寶藍帷蓋的馬車搖搖晃晃地行駛在寬闊官道上,駕車的夥計穿青色短衫,頭上四方帽的系帶正一颠一翹地直打後腦勺,瞧見前方高大院牆不禁喜上眉梢,扭過頭朝車廂裏喊,“蘇禦史!到四安驿了!”
不多時,布簾被一雙帶着細小傷痕的粗粝大手掀開至框,像是一雙幹農活的手。可在細看指側還伴有老繭,只有常年寫字的文人墨客才會有。哪裏有一點兒禦史大人的手的樣子。
一女娘扶着車壁從車門探出半個腦袋,順着夥計指的方向張望,杏眼眯成月牙,“阿耶,終于到了。”
“好了,坐好。”大手放開布簾迫使女娘坐回車廂。
轉眼間馬車已行至角樓,大紅燈籠挂在角樓半腰處,随着“籲”的一聲,車輪又緩緩滾動兩下,便正好停穩在灰白角樓下。
穿螺青直綴戴頭巾的男子已迎在門口,見人下車,随即熱情拱手平推,“蘇禦史啊,一年未見,一點沒變。”
随後注意到在蘇禦史身後的小女娘,笑道,“酥酥長高不少,”還特意拿手比劃兩下,“都到伯伯下颌了。”
“史伯伯!”小女娘甜甜喚一句,便讓人笑得越發開懷。
見兩人都下了車,招呼夥計将馬車趕回馬廄,可夥計去遲遲未動。史啬夫雙眉上挑,眼見就要發怒。卻見蘇達從袖袋中又掏出一件黃底綠邊的荷包,破破舊舊只有巴掌大小。這個年紀的小女娘正是最愛美的時候,手上這樣一個殘舊物件不由得讓他多看兩眼。
蔥白手指在荷包中翻弄幾下,杏眼滴溜溜一轉,蘇達擡頭看向夥計,“小哥兒,這賞錢可否用一頓飯來頂去一半?”
夥計不甘心,“可這四安驿本就會管我一頓飽飯。”
蘇達杏眼盈盈,“當然不是卒仆餐用,若你同意,你同我們一起吃。”
驿站對于往來官員和外來使者的不論是住宿還是餐飲用度皆不一樣。按蘇達的話來說,相當于家中青菜豆腐和長安城中福來酒樓的差距。畢竟福來酒樓可是長安要價最高的酒樓。
一半的賞錢才不過二十五錢,這一頓飯,可遠不止這個數。夥計欣然收下蘇達遞過的二十五錢,牽馬去了馬廄。
史啬夫看了搖頭失笑,“酥酥啊,我看你不止個子長高了,心眼子是不是也漲了兩個?還要史伯伯再幫你多照顧一張嘴。”
蘇達雙手松松握拳重疊,微微俯首屈膝,眼神亮晶晶漾着笑,慣會借坡下驢,“謝謝伯伯。”
見她還行起禮來,被逗得發笑,“你這孩子!”
叨煩史啬夫許久,蘇父深知啬夫一職并不輕松,只好出言相勸,“史兄去忙吧,這裏哪裏能勞煩你來作陪。”
一般驿站內設啬夫總領其事,下置驿丞、驿佐負責驿站內情報信件傳遞及往來官員、外來使者的接待。這看起來四四方方的一座驿站,所有官員卒仆算一算也有二十口人,各司其職,井然有序。
“咱們四安驿算是離長安最近的一座驿站,你年年從此過,我們也算是十幾年老友,有朋自遠方來,我豈能怠慢?”說着便領人去院內住宿區,指着兩間幹淨客房,“你們常住的兩間,剛剛打掃完,先休息一二,等飯好了就派人來喚你們。”
“史兄,今日還為時尚早,若是順利不用到戌時,我和小女就可到長安。所以還是辜負你的一片心意了。”
蘇父可沒想在這久待,最好是一會兒就出發,趕着宵禁前進長安。
“史伯伯,我和阿耶想趕緊歸家。”
“好。”史啬夫心下了然,可臉上露出難色,“你不知道,現下這裏辛山不太平,本想派幾人送你們出行,可我這的兵卒剛剛接了幾發快件,都出驿去了,不知何時歸來,不若你們等上幾天?”
史啬夫還想再說被蘇父笑着打斷,“不是我們不想等,而是這次公幹時間将至,我得趕緊回去複命。”
此話一出,史啬夫便不再相勸,大家同朝為官都心知肚明,品階俸祿十分透明,少得可憐。官緘嚴苛,尤其外派公幹的官員都有時間期限,不得超時,否則這一年怕都白幹咯。
他喟然長嘆,雜草般的眉頭擰緊,“那這不好辦啊,近些月裏辛山不知從何處來了一波山匪。專門打劫過往商賈行人,不過還沒聽說鬧出人命。你們路上小心些,萬一撞上就散財保命吧。”
蘇達好奇,“沒人管這事嗎?”
史啬夫見她感興趣,便耐心解釋,“也不是沒人管,你也知道裏辛山的地形,官府帶人去過幾次,這山匪聽見風聲就往深山老林裏鑽,一待就是幾個月,剿匪的官兵人吃馬嚼怎麽耗得過他們,況且那幫山匪都是從毅興逃難過來的,解決這幫難民不如去毅興赈災。”
“剿匪要錢,赈災也要錢吶。”她摸摸自己的小荷包,也學着史啬夫的樣子長籲短嘆。
卻不料被蘇父斜睨一眼,可她早不是一眼就被吓住的五歲孩童,反而龇牙咧嘴拌了個鬼臉,還特地指指算袋。
蘇父即刻眼睑垂下,明明幼時還可愛得緊的小娘子如今真的越來越會拿捏人了。小時候總拿哭來哄人,被他教育幾次。直至開始管賬,竟然開始翻身做主人了。
可家中銀錢全在女兒手中,他心心念念的印章還挂在長安城的明秀齋裏。手上餘錢七算八算還差了一些,昨日才跟蘇達提及一二,今日就被她捏做把柄。
真是失算!
實在咽不下這口氣,遂故意不理會她,轉過身去看史啬夫,颔首致意道。
“辛苦史兄,我們收拾收拾吃過飯就上路了。”
這對宦游相識之友短暫重逢後,又繼續有條不紊地宦海浮沉。
爾後看她一身鵝黃色蝶紋比甲內搭俏粉襦裙,又一陣欣慰,當初那個嬌嬌軟軟的小女娘已經長成大姑娘了。
心中憋悶一掃而空,說話語氣都軟了幾分,好言勸道,“去換身男裝,不打眼最好。”
蘇達見阿耶竟然如此好說話,還誤以為自己的“威脅”起了作用。
還真認認真真數出100文塞到蘇父手上。
蘇父看着手上的銅錢一時有些懵,撫上兩下,心中卻有了計較。
或許……小十九接回家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