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趁早
75.趁早
這個組要求高,但效率也高,天色轉黑,外景的鏡頭也拍完了。
劇組收工,然後各自回酒店。
海邊沙灘有間酒屋,外頭擺了兩張面朝海岸的沙灘躺椅,唐玦吹海風躺着等莫驚年。
算了算有多久沒見呢?五年?快有了吧。
反正這人突然間就不見了,微信什麽的也都沒了。入群的時候莫驚年換了個號,唐玦用的工作號,兩人一個備注了網名一個備注了化名,就奔着到現場認親。
士別三日,不對,士別五年,再見已是土豪,再見已是四十。
唐玦覺得挺逗,不自覺笑了笑。
來人出聲問詢:“笑什麽?”
唐玦坐起來往旁邊看,這裏沒有燈,勉強靠酒屋邊的路燈提亮人影。
她看着在隔壁躺椅坐下的莫驚年,思緒又被颠了一颠。
好像換了一個人,她穿了件薄衛衣,衛衣帽将栗色老沉的頭發遮住,戴了個半框眼鏡,不帶妝,素淨,小臉蛋如往日一般清麗。
滿四十減二十了,莫驚年變回了從前在酒吧時候的樣子,唐玦白天沒有這種感覺,此刻面對這張臉,忽然恍惚。
“嗯?”唐玦的目光在自己臉上粘得有點久,莫驚年擡一聲問她想幹嘛。
“沒整容啊。”唐玦。
“是。”莫驚年放倒在躺椅,躺下:“以前年紀小,沒人聽我的,就化個妝,吓死他們,挺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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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問唐玦:“怎麽拍廣告了?”
“幹不動電影了。”唐玦也躺下:“大學老師叫我拍廣告調理調理。”
兩人視線朝上,一同看天。
“混得不錯啊,當大網紅了。”唐玦說。
“這我還真的沒辦法奉承你,你看起來混得一般。”莫驚年。
“哇哈哈哈哈哈哈……“唐玦轉問:“上哪兒了?”這麽些年。
“回酒店換了身衣服。”答非所問。
“不想說?”唐玦追。
“不想說。”莫驚年閃。
“行吧。”唐玦。
安靜,海的聲音。
沉默兩分鐘。
“那你怎麽分手了?”唐玦還沒死心,換了個問法,再試探。
“那你怎麽分手了?”一模一樣的語調語氣,莫驚年面不改色駁回。
“你怎麽知道的?”唐玦。
“現在知道了。”莫驚年。
聽,是心眼子的聲音。
唐玦:“你先說。”
莫驚年:“你先說。”
“你說。”
“你說。”
“你先。”
“你先。”
唐玦:“我說了你就會告訴我?”
莫驚年:“不會,再談要談崩了。”
……行。
唐玦已經很多年沒試過這種和人掏心眼子掏肺眼子的感覺了。
又安靜。
兩位花了點時間降溫。
莫驚年再開口:“喂,要不要和我合作?”
唐玦:“你要我給你打工?過分了吧。”
莫驚年:“合作!我打算開工作室,最近接了很多廣告,你不是喜歡嗎,給你拍。”
唐玦:“那你呢?”
莫驚年:“我自己的賬號要更新啊。”
唐玦:“你做這麽多事,你想幹什麽?”聽阿善說,K.L的排期真的很滿,手上堆的活多到數不過來,一人拆成兩人用都不一定做得完。
莫驚年:“我發錢瘋。”
唐玦啞了一下。
莫驚年又說:“你還沒回答。”
“嗯……”唐玦幹脆一點:“你拍的東西不是我喜歡的東西。我們圈裏有句話,谄媚是藝術家的大忌。”
莫驚年不假思索:“但不好意思,我不是藝術家,我是商人。”
唐玦也沒想到莫驚年會這麽說,一下子又接不出話。
莫驚年語氣平緩告訴她:“我沒有你們那種藝術追求。我會興高采烈地迎合所有人。拍視頻不為別的,我都做這麽好了,觀衆看得樂呵順道看我一條廣告,沒有關系吧。你得到了快樂我得到了錢,多麽兩全其美的事情。”
她了解唐玦,她想說你的物質生活非常富足,所以你可以豁出去肆無忌憚地去追求精神世界,但我不行。如果有一天你也體驗過一個泡面的面餅掰開來分成兩半一半上午吃一半晚上吃的日子,也試過和人争着搶着去幹三十塊錢的活兒做到雙眼酸澀腰酸背痛,那之後就不會再覺得谄媚是一件多難以啓齒的事情。
但莫驚年沒有說。
她對唐玦說的是:“當一個人始終被‘alive’死死糾纏着的時候,是絕沒有辦法思索‘to be or not to be’這種問題的。”
唐玦嘗試解碼這句話,又聽見莫驚年将話題扯走了說:“我是很認真很深思熟慮地向你提出這個合作意向,你可以不用立即答複我,回去想清楚再說,也行。”
之後又沒人說話。
海風吹過來,浪是綿長悠揚的。
唐玦忽然想起了《相愛恨早》,說真她還真挺想知道的。
“說一下吧。”唐玦迂回來。
“不要。”莫驚年:“我也沒有非得要知道你的分手原因。”
“這麽着,我倆猜拳吧。”唐玦:“你輸了你告訴我,我輸了我告訴你。那你就只有一半幾率能中。”
莫驚年莫名其妙:“我憑什麽答應你這種條件?”
唐玦:“你答應了,我就和你合作。”
這下莫驚年動了動眼眸飄了個視線過來,講真,有被拿捏到。
旁邊唐玦沒有看她,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反倒喜滋滋地翹起了腿。
莫驚年坐起來:“可以,來吧。”
然後唐玦鯉魚打挺坐穩面朝對方:“一局定輸贏。”
“嗯。”
“三——二——”
·
好笑。
唐玦現在覺得這已經不是點背的問題,她想要再發一個求助帖問一下哪裏能報個班學一下怎麽石頭剪刀布,還是拜哪個佛能更好被賭神眷顧,為什麽每次關鍵的拳都猜不中!
她從酒屋走出來,拿了兩個玻璃瓶,給自己拿了瓶啤酒,将瓶裝豆奶遞給莫驚年。
莫驚年伸手接過,然後這人在說謝謝和不說謝謝之間選擇了蹦迪,開口:“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唐玦走到自己的躺椅邊,一路說:“莫驚年,挺厲害的,你教會了我一個道理。”
“什麽?”
唐玦躺下:“人類真的不一定需要說話。”
“那還是要說的。”莫驚年:“起碼唐導分享完故事之前,人類還是需要語言。”
·
這是唐玦第一次鼓起勇氣回到她人生中最陰暗的兩年,沒想到是在這裏在這個時間點面向這個人。
用回憶來觸碰,都覺得痛。
唐玦:“我拍過一部電影,叫《天地不容》。”
莫驚年:“看過。”她那時候窮得要死,還是割肉買了張電影票去看。
“是嗎?”唐玦:“可我那時候花錢求人看,那人都不願意。”
莫驚年:“還有這種好事。”早說啊,她趕過來一天看十場。
唐玦:“後來這部電影的編劇接受不了這個結果,在自己的家裏上吊自殺了,我一推開門,看見他雙眼瞪着我。”
莫驚年不說話了。
唐玦步入正題:“有一段時間,我出現了挺嚴重的臆想,時常看見我死去的朋友纏着我。我沒辦法認得清人,有一次失控,給她咬了一個很猙獰的傷口。”
“那是我第一次想,要不算了。”
“我以前信誓旦旦跟她說,兩個人在一起不是為了互相拖累的,那天清醒過來的時候我為她不值——”
“為什麽要因為愛我而變得傷痕累累。”
“可是她也沒有怪我,她沒有一句埋怨,她還是握着我的手,給我擦眼淚。和她擁抱的時候我仍然舍不得,我想我應該堅定地走下去,我那麽愛她,我不能輕易就說放棄,于是我打消了那個念頭。”
唐玦停頓了會兒。
莫驚年低語遞話:“然後呢?”
“她曾經跟我說過一句話——暴力的基因是刻在一個人骨子裏的,如果一個人原本就會發瘋,那他一定會在某天走向癫狂。後來我一拳又一拳往那個想慫恿我去吸毒的人腦門上砸,看見血濺出來的時候竟然覺得興奮。我那時候想起那句話,覺得她說得很對,接着忽然意識到我這個人有暴力傾向還神經病,我這種人憑什麽和她談戀愛。”
“我從前喜歡她、追求她,是因為在所有人都覺得楚玊這個人高高在上的時候,我認為我和她是平等的,我有得到她傾慕的資格和條件。”
“可是那一年我感覺自己像一團揉不起來的泥,我什麽都做不成,我在自己最驕傲的領域被打擊到……開始恐懼。那時候每一個人提起唐玦的時候都要嘲一聲失敗,連營銷號都說我泯然衆人矣,我覺得只要是一個庸庸碌碌的人,就已經失去了能夠和她比肩的籌碼。如果我是一個失敗的人,我就只能夠去仰望,然後她不斷地遷就,那我們談什麽平等。更何況我是一個會自棄會發瘋暴力的精神失常的……失敗的人。”
“我深切地意識到自己已經碎裂殘缺到拼不起來了,可她在我心裏的每一秒都完美無缺。”
“我無法接受。”
“我覺得一定要結束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因為我的人包括感情和想法已經畸形又扭曲,再走下去我和她遲早有一天會一地雞毛,我這個人最怕不體面。”
“于是我和她說,她應該放下我,去找一個更好更優秀的人,因為手上的東西壞了、沒用了,那就丢掉啊!”
莫驚年感覺到唐玦這次的回憶陷得有點深。
她雙手搭在身前,看海上星星,想了一會兒,平靜地不太留痕地将後者情緒拽了一拽:“一般的戲演到這裏可以開始黑幕出演職表了。”
确實,唐玦也這麽覺得。
“可楚玊不同意。”她說。
“她譴責我想死的時候都選擇和她在一起,想活了,反而退縮了。”
“我覺得她說得挺對的,我可以對自己沒信心,可以瞧不上我自己,但不能平白無故去質疑她的情感,我不能始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胡亂作一堆感動自己的決定将她被動地标榜成一個小人。”
“我仍然很愛她,她也從來沒有放棄過我,似乎兩個人在一起只需要這兩個條件,那我們憑什麽還要分開。”
“我想我會繼續和她在一起。我想……”
唐玦停住,不知想什麽。
故事講到這裏,這下真的把莫驚年整好奇了。
她問:“所以……真正的原因是?”
如果這都沒有分開,還能有什麽原因。
唐玦咬了咬下唇,再張,呼吸,漸漸閉上了眼睛,黑暗來臨。
“你知道龔敬吧。”又想起來:“對,你知道龔敬。”
“你知道嗎,這兩個人,很像。家境、性格、甚至年齡都一樣。我第一次看見他們面對面的時候感慨過,怎麽會這麽巧。”
“哈,如果有一天楚玊知道,我想明白我倆必須得散的那個契機,是有一天龔敬出現在了我的家裏。如果她知道,會不會覺得很可笑,或者她早知道的話,以她的性子說不準還會設法攔截。”
“現在想想,回過頭來看覺得挺有意思的,如果龔敬不來,我可能就一直那樣了,我大概沒有辦法能真正好起來。但他出現,他來了,我和楚玊就徹底沒有可能了。”
“我那時候很瘋,像變異了一樣。”
“我判定每一個人都是錯的,我認為全世界都對不起我。”
“直到有一天,我對龔敬說——”
“我讓他去死。”
莫驚年下意識轉頭看她,愕然。
唐玦一只手搭在腹上,另一只手握着酒瓶垂在一側,半躺,輕阖着眼,用最雲淡風輕的口吻,陳述她最疼最苦的過往。
“我瘋到,連我曾經那麽要好的朋友,我都能嫉妒痛恨到讓他去死。”
“他什麽事情都沒有做錯,可我仍然歇斯底裏地指控,我問他是不是只有你死了我才會過得好一點,那我求你,去死。”
“我能有這種心态,我能說出這種話。”
“可想而知有多變态。”
“我不想直到有一天,我真的沒救了,我會面對楚玊,然後同樣不想讓她好過。”
“等到我下一次發瘋,我指着她,我要她也去死一下,我跟我這輩子最愛的人說你能去死嗎,到那個時候我們才分開——”
唐玦睜眼,最後一句。
“會不會就太晚了……”
作者有話說:
點播一首《趁早》
“就算迷戀你的擁抱,忘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