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最愛的念念(七)
尤念家境普通, 父親尤德海是一名門衛內保, 母親周貝才是普通的家政鐘點工。
在她小時候的記憶中, 她的父親特別喜歡看警匪懸疑破案劇,每當電視上出現一個新的案件時, 他就是拿着紙和筆記錄案件上的破綻和疑點,然後總是能先一步比電視揭露真正的兇手,從那時起,尤念就特別崇拜她的父親。
尤念的母親告訴她,爸爸的理想就是當一名人民警察。她看的出來她的爸爸非常聰明,各方面也都非常的優秀,有一天她問他:“爸爸,你為什麽不去當警察呢?”
當時尤德海正在記錄電視中上演的新的案情, 聞言他嘆了口氣,他說:“爸爸沒資格啊。”
“為什麽沒資格?”
小小的尤念不懂這些,她只是覺得自己的爸爸很優秀, 但她并不知道, 警察招錄要求中有一條将他卡的死死的, 縱使他各方都很優秀, 但只要有那一個污點,那麽他無論做什麽也沒用。
尤德海上面有一個哥哥,也就是尤念的大伯, 尤念本人是從來沒見過這位大伯的,有次她偶爾聽到父母的談話,才知道她這位大伯被關入監獄還判了死刑, 也就是因為這位大伯的關系,她的爸爸才失去了當警察的資格。
有一年尤媽媽所在的公司出了事,管事人欠着員工兩個月的工資沒發卷錢跑了,長年累月的忙碌已經讓周貝才累出了一身病,後來一聽說這事,直接就病倒了。
最加雪上加霜的是,尤媽媽累病住院的那天,尤德海所管的小區出現了兩起偷盜案件,那兩家人丢了不少貴重物品,最後層層推脫,這件事就賴在了門衛看守失職身上,那天剛好是尤德海值班,于是那兩家業主要求他賠償所有損失,甚至還面臨辭退。
那是一個深秋,尤念所住的小區底下栽種着滿滿的樹,當時樹葉發黃變得金燦燦的,十分漂亮。
尤念跟着父母從小區中搬出來的那天,她站在樓下仰頭看着那些高大樹木,風吹過時黃色的樹葉紛紛落下,那些葉子落在了尤念的頭發上、鼻子上還有肩膀上。
“走吧。”尤德海提着行李箱從樓上下來,他伸手為尤念拂去身上的落葉,牽着她的手一步步離開。
“爸爸,我們不住在這裏了嗎?”
“不住了。”
尤念依依不舍的扭頭看向那些樹木,抽着鼻子問道:“為什麽呀?”
尤德海拉了拉她的小手示意她看路,他盡量用輕松的語氣說:“因為咱們住不起了呀。”
“念念,爸爸和媽媽都事業了,咱們以後的日子很會艱苦,所以你一定要聽話知道嗎?”
“知道了爸爸,我會乖乖聽話的!”尤念對他甜甜一笑,尚不知艱苦是什麽意思。
尤念以前是很喜歡秋天的,因為她覺得秋天好看,樹葉會變成金黃色,每天她從家中跑到樓下時,都會踩着樹底下厚厚的落葉玩上好一會兒,而她第一次覺得秋天不美麗,是在她跟着父母搬入黑漆漆的小巷子中。
那裏面很髒,角落中被随意丢棄的垃圾堆積成小山發出難聞的味道,這裏也沒有尤念喜歡的花草樹木,她擡頭看了看天,感覺就連這裏的天空都是灰色的,一點也不美。
這是一個很冷的秋天,明明還沒到深冬,但尤念已經冷的受不了。
單純可愛的小女孩似乎就是在這種寒冷中長大的,她的母親是一個悲觀且極端的人,自從住進小巷子後,周貝才天天卧病在床,她時而暴躁時而哭泣,有時候會當着她的面和尤德海吵架罵着些難聽的話,有時她也會抱着尤念痛哭,對她說着對不起,說她不應該讓她出生,不該讓她和她一樣忍受這種貧窮苦。
“念念,不要怪你媽媽,她只是小時候日子過得太苦了,如今的生活讓她不安,只要你多多照顧她安慰她,她再過一段時間就能好轉了。”
尤德海是比較樂觀堅強的人,盡管他們的生活跌入了低谷,但他在咬牙支撐着這個家時仍然會對着尤念笑。他會輔導尤念的功課會給她講自己小時候的故事,偶爾還是帶她出去玩。
無論日子過得多苦,他的愛好仍舊沒變,每天還是會看他喜歡的破案警匪劇。
他們最最苦的那年冬天,尤念已經記不得自己是怎麽熬過去的了。她只知道自己每天都特別冷特別冷,冷的像是骨節僵硬要一寸寸的斷裂。
當天氣恢複溫暖之後,尤念母親的病症也在一點點好轉,尤德海擔憂周貝才的身體,心疼她不讓她出去工作了,周貝才不聽,才工作了兩天就又累病了,自此她就只能窩在家中,每天做飯洗衣,但再也沒給尤德海好臉色過。
她時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尤德海我真是瞎了眼才會嫁給你,你當初說會帶我過上好日子的,可你看看我如今過的是什麽日子?”
“下一步你是不是就要我們娘倆上街去讨飯了?早知道你會帶我過這種日子,當初我就不應該給你生孩子,生了也應該掐死!”
“尤德海,你說讓孩子活着有什麽意思呢?你是想讓她再将我之前受過的折磨經歷一遍嗎?尤德海你真沒用!”
其實每當聽到周貝才說這種話,尤念心裏都是十分難受的,尤其是她這個時候她的母親望着她的眼神總是愧疚又絕望,這種感覺讓小小的她無法喘息,她想說自己不在意的,後來也試着和尤媽說了。
“你才多大你懂什麽!”周貝才聽到尤念的話沒有半點欣慰,反而還很兇惡。
“你知道錢有多重要嗎?錢可以買到一切,當初要不是因為沒有錢,你外公外婆也不會死的那麽慘!”
“我告訴你念念,錢,可以買到世界上的一切東西,包括生命。如今你竟然給我說你不在乎,你是被你爸爸那個沒志氣的東西給洗腦了?”
當天尤念被周貝才罵哭了,她扯着她的耳朵不停地說着錢有多重要,從外面打工回來的尤德海第一次和她吵了架,後來尤爸将她抱出小巷子,兩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了幾個小時的星星。
“念念,你不要怪你媽媽,但也不要什麽都聽她的好嗎?”尤德海忘不了他進門時,周貝才對尤念吼的那句話:“尤念,你以後一定要變成有錢人,無論做什麽都要成為有錢人,哪怕不擇手段去給別人當小.三,也不要當一個窮鬼!”
婚後十幾年,尤德海雖然賺的錢不多,但平心而論并未少過周貝才的吃穿,他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周貝才還是患得患失,她受不得一點貧窮苦,只要家裏生活一不好,她就整日擔驚受怕還做噩夢,這些尤德海都是理解的。
周貝才的名字是她父親給她起的,貝才合起來是個財字,她父親是想讓她成為一個有錢人。
周貝才的父母也都是窮人,是屬于特別窮家裏孩子還特別多的那種。周貝才是家中最小的一個孩子,她是眼睜睜看着自己上面三個姐姐被一個個賣掉的。
父母用賣掉孩子的錢維持生計,可是錢總有花光的一天,後來她也面臨被賣掉的命運,但這個時候,她父親半夜摸黑走夜路跌入湖中被淹死,母親也因此病倒了。
周貝才是‘幸運’的,因為家中的變故,她躲過了被賣掉的命運,但她也是悲哀的,因為沒錢,家裏買不起糧食更看不起病,周貝才為了活下去每日乞讨撿垃圾,她的母親是病了,但她最後是眼睜睜看她死的。
直到後來她也不清楚,她母親到底是餓死的還是病死的,她只知道她母親是死在一個街角,渾身上下瘦的只剩骨頭,死也沒有閉眼。
這段記憶是周貝才的噩夢,因為小時候過的太苦,這導致她養成了這樣的性格,這些尤德海原本是不想告訴尤念的,但如今他也是不得不說了。
“念念,你不要被你母親影響,她的思想已經扭曲了,那些是錯誤的。咱們就算是再窮,也要堂堂正正做個善良的好人,知道嗎?”
“嗯,爸爸我知道了。”
臨近夏季,天上的星星很亮眼,那夜尤爸爸和她說的很多話她都沒理解,但是她卻記得一字不差,之後的很多年都沒有忘記。
她沒想到的是,那是尤德海陪她看的最後一次星星,也是最後一次教導她了。
在這之後的沒幾天,尤德海帶着她去中央廣場玩,當天周貝才也被他哄着帶了出來。
市中心總是很熱鬧,人山人海到處都是拿着小零食四處奔跑的小孩子,尤念知道家中沒多少錢,所以她沒有開口要吃的,只是乖乖的跟在父母身邊走。
忽然間人群正前方傳來陣暴動,尤念眨着眼睛正在看頂樓大屏幕上播放的動畫片,她沒察覺到什麽問題,只是隐約間聽到爸爸說了句‘乖乖站在這裏不要動’,人就消失不見了。
“爸爸?”
“爸爸你去哪裏了呀?”
當尤念回過神來,她發現自己身邊已經一個親人也沒有了,她的正對面是朝着她往相反方向逃竄的人群,尤念不知道自己的父母都去了哪裏,隐約間她在正前方看到的父親的身影,她沒有聽從父親的話,而是朝那個方向走了過去。
“都不要過來,誰過來我就殺了他!”
“哈哈哈哈我要你們陪我一起死!”
砰砰砰——
刺耳的槍聲劃破天際,有一些紅色的花在人身上綻開,尤念僵在原地,她看到前方好多人都倒在地上不動了,周圍滿滿都是人們的尖叫。
後來,有一雙手遮在了她的眼睛上,剛剛從公廁出來的周貝才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周圍陷入一切黑暗的時候,尤念聽到她母親顫着聲音說:“念念,不要看,也不要去聽。”
咚咚,咚咚——
是心跳的聲音。
好似是她自己的,也好似是貼的她很近很近她身後的周貝才的。不知不覺間黑暗的空間裂出一條縫隙,周圍安靜下來的時候,尤念感覺周貝才遮在她眼睛上的手指松出一條縫隙,她眨了眨眼睛順着縫隙向外望去……
砰——
槍擊聲伴随着一道黑影從高樓跌落,尤念從指縫間睜大眼睛往外看,紅色的液體在地面迅速蔓延,張牙舞爪的形成猙獰圖騰,她啞聲張大嘴巴看向那人的面容。
天旋地轉,尤念的整個世界都塌了。
尤德海救下的是一位老人,中槍墜落時他對那位老人說:“請幫我照顧好我的妻女。”
有人說他的父親是個英雄,後來也有人說她的父親是個無腦的莽夫,甚至還有人覺得,她的父親就是因為知道歹徒劫持的人質不是一般人,才會冒死去救只為換得妻女之後的好日子。
不管怎麽說,她的父親都是死了。
死前沒有給尤念留下一句話,甚至在他想也不想轉身去救人的時候,都沒有讓尤念再好好看他一眼。
滴答滴答——
小白球在黑暗的世界一晃一晃最後炸裂,随着它的崩開,尤念四分五裂的記憶也在恢複完整,她漸漸在這黑暗的世界中恢複了記憶,不——
她恢複的不僅僅是她之前的記憶,還想起了她童年的這場噩夢,以及她父親被血色圖騰包圍的樣子。真的,這世界上真的沒什麽比那血色人體圖騰更讓她恐懼的了。
在尤念醒來之前,她在夢中看到了自己的母親。
周貝才臉色蒼白眼珠中滿是紅血絲,她躺在床上抓着尤念的手,一聲聲尖利的逼迫道:“尤念,我要你嫁給裴然,你一定要嫁給他!”
“你不喜歡他又怎樣?他可是有錢人啊,他是家中獨子将來就算不能繼承家業,錢多的也能讓你一輩子花不完的,有了錢、有了錢你做什麽不好?啊?”
“念念,你聽媽媽的話,媽媽有辦法讓他娶你的,你不喜歡他也沒關系,只要你有了錢,你可以在外面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他不會對你怎樣的。”
她邊說邊咳,身體明明不好但力氣大的驚人。被她死死抓着,尤念白皙的手臂上多出幾條血色抓痕,最後周貝才的面容一點點扭曲,她大聲吼道:“尤念,如果你不嫁給他,我就死給你看!”
吱——
砰——
夢的最後,是尤念從右宅開着車飛奔出去。
劇烈的疼痛感傳來,頭上的鮮血流入眼睛中,鮮血與眼淚都順着眼角滑落,滴落在尤念的手背上、車子的方向盤上,她意識昏沉時,聽到有人在一聲聲的呼喚着她。
畫面一轉,是裴然撞開劫持她的人将她撲倒在地上,耳邊槍聲不停,裴然眼眸深深地望着她,嘈雜尖銳的聲音被裴然用手擋住,他低眸凝視着她嘴巴一張一合,他好似再說——
他在說什麽?
尤念手指動了動,緩緩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