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章
第101章 第 101 章
今上披着不打眼的銀灰色鶴氅, 乍一眼看去只覺得是個氣度高華的文弱先生。
他本是知天命的年紀,只是保養得宜,又并未蓄須, 便顯得年輕許多,說是太子的大哥也沒什麽不妥。
今上亮相完,便溫聲道, “眼瞧着要過年,朕今日得閑在這京城裏頭逛一逛, 看看百姓過年時候的喜慶樣子,不想恰好路過, 便上門讨桌席面。聽聞林府的酒席最是合人胃口。”
既不知這“最”是何家對比也不知道合的是誰人的“胃口”。
朝堂上是沒有骨肉父女之說的,因而在今上面前,什麽輩分不輩分也是不存在的。
林黛玉心中警醒, 淡淡笑道, “可惜陛下沒趕上下雪, 前幾日借着雪景烤肉才有趣,好在這亭子外頭尚有幾株臘梅可賞。”
今上會意, “那便勞煩林解元帶路吧。”
這回是必得挂了簾子擋風的, 三面繪了春夏秋景的繡花絨毯, 又在進出的地方擺一架四扇的玻璃屏風, 池水與臘梅隔着屏風的雪景影影綽綽, 別有一番清雅。
他們這裏清雅了, 吳老太恨得直罵娘, 她要不是圖個清閑, 便是十家八家大酒樓也開得, 當年應了林如海的差事,不過就是瞧林黛玉雖吃得多, 卻并不算個挑剔的主兒,不曾喜好那些個百八十條魚摳魚臉肉或是青菜只要芯子裏那兩根的奢侈毛病。
誰知道一把老骨頭跟到京城來,竟時不時就有人上門要蹭吃蹭喝,鬧得老太婆總得擺上一桌宴,冰天雪地也不知道他來吃個奶奶/的腿兒。
靜夜見吳老太臉色不好,忙陪笑道,“姑娘知道辛苦老太太了,只管撿了方便的送上來就是。”
“每每都這樣說,再随便撿幾回湊合,我老太婆的金字招牌都得被砸個幹淨。”吳老太不耐煩地趕人,“回去伺候你的,我心裏有數。”
好在涼菜易得,蒸了腌出來的胭脂鵝脯,又開壇夾了已經浸入味的酒槽魚,并王熙鳳送來的茄鲞,先送了四碟子涼菜打前鋒。
酒菜才擺上,今上已然笑道,“賈恩侯倒是心疼你這個外甥女,吃食上都精心得很,你不曉得,前兒他也巴巴地送了幾壇子這個給朕,朕吃着味道還不錯。”
“陛下吃着好,便是舅舅的功勞了。”林黛玉話音剛落,耳畔已然傳來賈赦那賊兮兮的笑聲,“陛下魚龍白服,怎得不帶上臣,這京城裏頭臣可比這小丫頭熟得多。”
林黛玉起身迎他,就見他嫌棄地砸吧了兩聲,“尋常俗物,您放着這樣好的機會,倒跑來吃些個家常菜。”
今上笑道,“朕只是趕巧罷了,朕要是叫上你,少不得要你出銀子,你這俸祿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拿得到手,便還是省着些花吧。”
林黛玉松了口氣,給了靜夜一個眼神,靜夜這才将熱好了的佳釀端上來,恭謹地給今上與賈赦斟酒。
今上實際上也沒有趁着家裏大人都不在,逼迫小女孩兒喝酒的習慣,見賈赦又是一連串讨好求饒,便脫了手上的碧玉指環抛過去,“行了,榮安侯也不要哭窮了,快過年了,這個賞你過個好年吧。”
賈赦麻溜地接過來磕頭謝恩,美滋滋地道,“這臣可得供起來,叫老祖宗看看,臣現如今也是個得用的人。”
他又嫌棄林黛玉在場,哥倆好似地小聲與今上道,“小丫頭在場,臣都不好與陛下說體己話了,這城外新到了幾個泰山姑子,啧啧那滋味兒。”
今上瞪他一眼,“混說什麽,官員狎妓可是要治罪的,再說便給朕還回來。”
賈赦這才消停,親自上手布菜,代替林黛玉解說道,“這胭脂鵝脯又叫杏花鵝脯,只用最肥嫩的胸脯肉,吃起來香而不柴。”
吳老太邊命切菜配菜邊罵林黛玉不知道哪天能安生地在屋裏吃飯,饒是用了熱水在底下暖着,菜稍微一涼,到底不如剛出鍋時候好吃,她索性做了川蜀的水煮魚,薄得透光的魚片去了刺,方一汆燙便卷成蝴蝶狀,熱油一澆滿盆都沸騰起來。
熱鍋子則是半熟時候蓋上,底下炭火不停,讓人小心端上,待到揭蓋子恰好是最鮮嫩的時候。
林黛玉也不知道這幾個菜到底是行不行,只是眼瞧着今上興致極高,連着幾杯下肚之後,就開始當場提前殿試,考校林黛玉功課。
林解元打小就冰雪聰明,念書從不讓人操心,便是林如海也不曾這樣問過她功課,她一面答話一面無語,好端端一個人觀雪賞梅多惬意,誰要在這裏陪兩個老頭子表演。
待到最後一塊魚片入了賈赦的口,今上沉吟着道,“不知黛玉覺得太子如何?”
林黛玉手中一直端着半杯殘酒未飲,聽罷也不害怕,只慢悠悠地晃了杯中酒,“陛下要想知道太子如何,朝中那些個話還聽不夠嗎?”
“當局者迷,朕想聽聽你這個局外人的意見。”
“陛下說笑了,我如何會是局外人。”林黛玉側頭看去,目光澄淨,神态安寧,“太子欠着林家一條人命,陛下堵得住天下人的嘴,堵得住林家人的嘴,卻改變不了事實。”
“可惜了,你是個女兒家。”
“這我倒不大明白了,陛下當年登基堪稱九死一生,您贏了先皇諸多兒女,尤其是廢太子義忠親王,難道您這一路披肝瀝膽,竟只因為您是男人才成功的嗎?”林黛玉的話與她杯中酒一樣,慢悠悠地蕩起來,“按制您的女兒們也可封親王,可您只殿下們封了公主的名號,我竟更是奇怪了,天下不管男女皆是您的子民,您重視男人們到了要折辱自己親生女兒的地步嗎?”
今上并沒有說話,甚至臉上的笑意也不曾更改,只道,“繼續。”
“陛下可以問問我舅舅,如果他只得一個女兒,是會将這侯爺的爵位給隔壁侄兒還是給親生女兒呢?”
“可他有兒子,朕也有。”
“陛下便要為了太子一意孤行與朝臣為敵嗎?”
“太子始終是太子,朕本打算由你輔佐太子,日後生下的子嗣既有皇家的血脈也有林侯的傳承,豈不是妙哉?”
賈赦自是心動,要是外甥女能直接做到太子妃,也不算是件壞事,他瘋狂眼神示意林黛玉先應下來。
不想素日與他默契十足的林黛玉卻只笑着搖搖頭,“我不願意。太子妃是內命婦,我不願意。”
她又重複了一遍。
語氣清淡得像是在說菜裏不要撒蔥,她不喜歡吃。
今上徑直看向她,“你今日違逆朕,不怕朕治罪嗎?你不願意做內命婦,那朕也不願意你做朝臣,朝上不可有你這等不知趣違背朕的。”
“随便吧。”林黛玉一攤手,無奈又俏皮,“那我就回江南教書,只做個啓蒙先生。”
“罷了,朕也舍不得放你回去教書,來年春闱殿上再見吧。”今上擡手敲了她一個毛栗子,“日後你與朕君臣相得,也算是一番佳話。”
宴未盡,大雪已然降下,天色因此昏暗,靜夜領人在亭角懸起數盞琉璃燈,今上起身道,“莫要忙了,朕也是時候回宮了,改日再來尋榮安侯吃酒。”
林黛玉甥舅兩個欲要送他,卻見他走了兩步又停下,轉身指了靜夜道,“這丫頭伶俐乖巧,朕身邊正缺一個可意的人,只好叫林解元割愛了。”
林黛玉笑道,“陛下這是非得要留一個我們家在宮裏了,只是她不過在我家裏做活,卻不是賣身的丫頭,去不去的得按她自己的意思。”
靜夜看了看林黛玉,毫不猶豫地跪地磕頭道,“奴婢願意侍奉陛下左右。”
“那便由你代替你父親收了她做義女,趕在年前進宮吧,也好在過年時候認認人。”
林黛玉面上雖笑,心中卻恨極,這狗皇帝做了半天戲,竟要搶了她的靜夜去。
賈赦生怕她又要出言不遜,湊趣道,“林如海遠在江南,便是送信也來不及,臣便鬥膽替這丫頭求個恩典,還請您賜個名字與她,往後寫在林家族譜內,那可是光宗耀祖啊。”
今上最喜他乖覺,纨绔些算什麽,聽話方是正道,只又解了腰間玉佩遞給靜夜,“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①,方才聽到你叫靜夜,那便叫林夕②吧,只盼你與朕心有靈犀。”
等他施施然離開,林府卻沉寂下來,連着懸在亭邊的鮮活刺繡上的春華秋實也跟着枯萎凋謝了。
林黛玉深吸幾口氣,強忍了淚水道,“舅舅回去吧,只求你一個事,明兒把琏二嫂子借給我,好替靜夜打點。”
賈赦嘆了口氣道,“你想開些,他連你的侍女都能選作宮妃,這是多大的榮寵,女兒家總要嫁人的,嫁給皇帝也沒什麽不好。”
“可他并沒有說位份。”林黛玉拉着靜夜,秀美的眉毛又蹙起,“我也可有一争之力的,你實在不必為了我……”
“姑娘莫要擔心,奴婢在京中往來,看得多了,最好的婚事也不過是你替我撐腰,嫁上一戶清白人家,倒不如去宮裏争一争,要真是成了,也可替姑娘吹吹枕頭風。”
林黛玉到底不是遇事只垂淚的性子,“你放心,我必不叫你受委屈。”
王熙鳳娘家在京城,又是個最能幹的,不過三日功夫便将靜夜進宮的“嫁妝”料理好。
臘月二十八,前腳朝上封了印,後腳封靜夜的旨意便送到了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