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銮駕
第65章 銮駕
顏鳶與許之澤共事多年, 也清楚許之澤有顆缜密心思,處事向來穩妥,他即如此說, 那線索便是真的斷了。
她嘆了一口氣,尋了個位置坐下, 禁不住在心中埋怨自己無能。
若她早幾日再尋一次姐姐就好了,那時姐姐還沒有失蹤,平平安安地待在靖遠侯府中, 現在出事了, 她後悔萬分也來不及了。
姐姐沒有在樊樓出現,這中間到底有什麽變故, 姐姐現在會在哪裏?她還好嗎?
“陸逸, 如今人丢了,你闖的禍,打算怎麽收場。”陸宸進了知春院, 也不寒暄,立在方長開葉子的楊樹下,神情淡漠地看着一臉死氣的陸逸。
昨日, 他為了能在衆人面前揭露顏芙曾經的惡毒行徑, 不光把翠香從地牢裏拽了出來,還特意送了一張請帖給死對頭, 即現任刑部尚書的莊承繁前來赴宴, 未曾想萬事俱備, 端坐在喜轎中并不是顏芙。
真真白費了他的一片苦心。
陸逸閉着眼, 嘴唇煞白, 他似乎整夜未睡,發鬓和衣角都淩亂得很, 兩人沉寂許久,陸逸終于沙啞開口:“我也想知道她去了哪裏。”
“明明我的人一路跟車,最後還是跟丢了。”
陸宸問:“馬夫和車也都不見了?”
“嗯。”陸逸點頭:“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附近的商鋪小販我都問過了,半點音信都無。”
“好,我府上還有事,一會需要進宮一趟,先走了。”陸宸眸光幽暗地閃了閃,拍掉落在肩頭上的楊花,扔下一句話,頭也不回地離開。
顏芙的事情看來還有第三者摻和,只是他和陸逸之前未留意,讓這人抽了這個空子,但顏芙作為一個深居後宅的婦人,父親伏法,母親被送至掖庭漿洗衣物,日常交往只有靖遠侯府裏的人,她又會被誰盯上呢!
馬車一路平穩地行至皇城南門,仍在沉思中的陸宸抱袖下了馬車,守在皇城門口的守衛見是他來,忙側身行禮,請陸宸進去。
恰巧一位捧着黃色布告的中官也在,他同衛兵并列站在銅釘大門旁,規規矩矩地捧着東西,頭垂得很低。
陸宸行過的時候不經意瞟到黃色布告上的字,幾個敏感的字就這樣跳進他眼中。
“李氏晏娘”,“貴妃”。
李晏?
“這是…”陸宸心口縮痛了一下,他停下步子,指着布告問中官:“陛下尋到人了?”
中官見陸宸突然向他問話,腰彎得更低,道:“回陸宰執,陛下找到當年的救命恩人了,已經接進宮中,封做正一品貴妃。”
已經找到人!那他的阿鳶豈不是…
聽到肯定的回答,陸宸眼前一黑,他急急轉身,四顧尋找自家馬車的影子。
“大人,可是有事吩咐。”坐在車轅上的夏平見陸宸去而複返,忙跳下車來。
陸宸也不等登車的木凳放好,甩袖爬上馬車,連聲催促夏平道:“快,西大街,樊樓。”
“是,大人。”夏平得了吩咐也不多問,執鞭打馬便向西駛去。
顏鳶經營的那家樊樓離皇城其實并不遠,但陸宸依舊不停地撩開簾子,向外看馬車行至何處。
顏鳶救人的事情許平之對他說過,他當時只認為被救的那人狼心狗肺,是個窮兇極惡之徒,若有機會再碰到,他定然會對此人下狠手,讓他也嘗嘗堕崖的滋味。
後來他在坊市的街頭看到新帝尋人的布告,那上面的畫像雖工筆一般,但面形輪廓大致與顏鳶相似,加之旁邊的行文提到具體的籍貫與姓名,陸宸幾乎是第一時間想起顏鳶被恩将仇報的舊事…
陸宸有的時候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活得很頹敗,父親的眼中只有靖遠侯府,親生母親早早就抛下他去庵中避世,呂氏只拿他做棋子,生下兒子後立即視他做累贅,不再盡心地管教他,弱冠之年他終于将心愛的姑娘娶進門中,卻因公務繁忙鮮少交流,本以為來日方長,卻不想有惡人從中作梗,他與她越走越遠直至不複相見。
好不容易在皇權的争易中賭贏,一朝平步青雲,位極人臣,他知四皇子不是明君,但也打定主意維持君臣和睦,待朝局穩定,上書致世,去她生活的縣城中隐居,不求再續前緣,只遠遠地望着就好…
可笑蒼天再次愚弄他,這位他用千般籌謀捧上皇位的人就是想讓她身死的罪魁。
看到尋人布告的那天,陸宸将自己悶在書房,對着孤燃的燭徒坐至深夜,最終将葉阗打算歸附朝貢的密信撕得粉碎,丢進香爐中燃得一幹二淨。
對于宮城內的那位貴人,有些事情,他不想坦白了。
馬車辘辘地轉出一條小巷,行到寬闊的街面上,此起彼伏的叫賣聲或遠或近地傳到陸宸耳中,沒過多久,他便看到懸在樓店門口的錢字幌子。
夏平停穩車,隔着簾子彙報:“大人,已經到夫人的樊樓。”
“好。”陸宸坐在廂內,沒有要出來的意思,他吩咐道:“夏平,你進去找許平之,問他錢東家可有出事。”
說這話時,陸宸的手在微微地抖。
他的阿鳶一定要平安。
約半柱香的時間後,夏平從樊樓內出來,敲開馬車的竹簾,左右尋顧确認安全後,悄聲道:“大人,許之澤說無事,夫人正在堂後清點上月的賬目。”
皇宮的“李晏”原來不是他的阿鳶。
陸宸緊皺的眉頭略有舒展,但他還是再次詢問以求确認:“你可有見到她?”
夏平點頭:“是,屬下見到了,夫人确實好端端地在樊樓後堂。”
“那就好,回皇城罷。”陸宸嘴角揚起一道耀如星芒的笑意,放下車廂竹簾。
他的阿鳶平安就好,至于宮中的那位新封“貴妃”,等有機會他見上一見再說。
…
新帝尋到恩人的消息很快便傳到了京城的街頭巷陌,從浣衣婦到砍柴翁,無不贊頌新帝的仁厚知恩,肯散澤于百姓,成為一方佳談。
顏鳶在樊樓內自然也聽到食客讨論這些。
“咱陛下應是愛慘了貴妃娘娘。”一位白衫書生點了一瓶梅子酒,随後興致盎然地與身邊的好友交聲談論道:“大赦天下,西山游獵,免除三成夏稅,個個都是大手筆。”
“哎,甭說,當時我看那個城牆布告上的畫像,就覺得咱貴妃娘娘烏鬓圓額,國色天香,是個有福澤的人,果然,聖人尋到她,便下令減免賦稅,我家娘子今年終于能少織幾匹布了。”另一個青衣的書生将送上來的梅子酒小心地斟進棗子大的酒盅中,面頰染着無法掩飾的喜暈。
白衫男子揶揄地瞅了青衣男子一眼,笑道:“聽說聖人西山游獵那天會攜儀仗從玄武大街出城,并未命十二衛封鎖周圍街路,兄長那天可帶着嫂嫂到玄武大街上走一走,興許還能瞧上幾眼天人風姿。”
青衣男子哈哈大笑,他舉酒敬了白衫男子一杯,對白衫男子的提議不置可否,只仰頭痛飲。
坐在二樓隔間的顏鳶将這些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她略帶煩躁地用指甲敲了敲面前擺有甜糕的彩瓷盤,有些坐不住。
陸宸成親那日,在宰執府門口圍觀的人有不少,畫碧在喜轎旁向陸宸求助話應有許多人聽到,按說幾日過去了,宰執大人新婚妻子在大婚當日離奇失蹤的事情會迅速傳遍整個京城,她經營的樊樓或多或少會有人閑談自己在各處聽來的消息,顏鳶為此還降低了樊樓梅子酒的價錢,有事沒事地留意着堂前的熱鬧。
誰知新帝尋到恩人,将恩人封為貴妃的的事情緊接而至,全城張貼布告,西山巡獵,減免賦稅,大赦天下,宰執夫人失蹤的事情瞬間微如毫末,仿佛一滴水落進浩渺的湖泊,再無消息。
眼看時光一天天過去,顏鳶半絲線索都沒尋到,依舊在原地團團轉,她心中焦急萬分,那種窒息的無助感不亞于當初得知小娘橫死。
“晚一日有消息,姐姐便多一份危機,蒼天保佑,千千萬要姐姐平安。”顏鳶掰了塊甜糕放進嘴中,神情恹恹。
許平之勸道:“東家,你也別多傷神,我打聽到陸宰執已經請了刑部尚書全權查辦此事,有官府的人出手,總比咱們這些平頭百姓暗中收集線索來得快。”
“那倒是。”顏鳶站起身,勉力打起精神:“你剛才說什麽來着?太仆寺打算在咱們樊樓購酒?”
“是。”許之澤見顏鳶問起樊樓的事,忙從袖中掏出事先記好的字條,對着念到:“前來的吏員稱要柿酒四十壇,千日春四十壇,郁金酒四十壇,三日後城外西山下交付。”
顏鳶收了思緒暗忖了忖,一百二十壇,這些酒送出去,她的酒窖也空得差不多了。
“許掌櫃,要不你找一找太仆寺的吏員說一說…算了…”顏鳶話說到半時倏地一轉:“就這樣吧,一百二十壇,三日後我同你一起點好送到城外。”
“好。”許平之點頭。
三日後,顏鳶剛将酒卸下,與太仆寺的人交接結束,天邊忽地烏壓壓地蓋滿雲團子,轉眼便下起了豆大般的雨。
顏鳶和樊樓的跑堂婆子等人在路邊的茅草棚躲了許久,見頭頂的雨沒有半絲要歇的意思,實在無法,只得就近找了一個客舍,湊合地住了一晚。
第二日拂曉,穹空潔淨得連一絲雲都沒有,顏鳶念着去查顏芙的消息,用過早膳後,便招呼着衆人趕着晴日返回樊樓。
牽車從矮窄的西側門進入,顏鳶立時被城內的片片人群驚到了。
只見寬闊的玄武大街已被十二衛拉上警線,只餘市樓前的幾丈小路供人通行,但此時已經被泱泱的人影圍得水洩不通。
待顏鳶反應過來這些人都是在幹什麽的時候,為時已晚,她被前呼後擁的人群擠到了一家油鋪的幌子下,進退不得,她心中駭栗四起,踮腳循視周圍,發現樊樓的其他人也彼此走散,被人群裹挾得七零八落。
顏鳶嘗試撥開面前的人去找許平之,但前行幾步又被不知從何處出現的力氣推到另一個角落,幾番嘗試下來,反倒離許之澤越來越遠,顏鳶實在無法,只得放棄掙紮,任憑人流将自己越推越深。
就這樣在旭日下不知擠了多久,耳畔忽地悠悠傳來一陣樂響,那樂聲典雅莊重,高遏行雲,伴着鐘磬铮鳴,充斥整個玄武大街。
顏鳶聞聲向東向望去,果然在遙遠的盡頭看到了飛揚的彩旌與嵌寶的團扇。
新帝西山游獵的鹵簿來了,行得不急不緩,圍觀人群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騷動。
“前頭那幾名帶刀的衛兵長得好生俊俏,聽說都是高門內出身的貴公子,也不知娶沒娶妻,以後會喜歡上哪家的姑娘。”
“哎…那第三座銮駕裏坐的是不是貴妃娘娘啊,剛才風将紗簾一角吹掀,裏面的女子姿容絕色,芳華殊豔,來頭不小。”
“我也看到了,她的發髻是盤起來的,這般年輕的容貌,只應是宮城裏的妃子。”
第三座銮駕裏坐的是那位假“李晏”?
顏鳶嘴角微勾,難得對除顏芙外旁的事情感興趣,她将目光死死盯到儀仗的第三座銮駕上,等待窺望的機會。
仿佛是蒼天聽到了她的心聲一般,當馨香流溢的銮駕行到顏鳶面前時,半空忽地無兆起風,風力橫貫而過,将垂着湘色流蘇的紗帳吹得四散飛起,
顏鳶抓住時機注目,卻看清銮駕裏的人時,神情一滞,瞳孔慢慢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