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040章 第 40 章
身後無常氣得不輕。
逢雪腳步加快, 嘴角噙起抹笑,頗有幾分大仇得報的酣暢淋漓。
快走至牆邊時,她雙手捏起法訣, 口念咒語。
禦風訣起,一陣風飄過, 吹走了力壓無常的黃符。
廟裏撲倒的身影立馬彈了起來, 收拾下儀表, 重新端坐高臺。
身後傳來一聲輕笑,逢雪扭頭, 便對上雙笑意盈盈的眼眸,“小仙姑, 原來你這麽記仇呀。”
逢雪“哼”了聲, 不理他, 翻身而過廟牆。快步往前走了幾步,見人未跟來,她便轉身望去,那人蹲在高牆上, 夜風刮起紅衣, 如畫面孔上,一雙眼睛熠熠生輝。
在他頭頂, 恰有一輪皎白的明月。
逢雪與他對視, 半晌, 少年嘴角微微揚起,朝她眨了眨眼睛。
“還想待在廟裏被無常打?”她冷聲喝道。
葉蓬舟跳了下來,紅袍如浪翻滾, 卻笑着說:“反正有小仙姑替我撐腰,我怕什麽?”他轉過身, 倒退着走路,眼睛只望着逢雪,拖長了聲音:“我巴不得他再來打我——好讓小仙姑再為我立一次規矩。”
“呸。”逢雪白了他眼,“下次,我可不會再出手了。”
葉蓬舟湊近,問:“小仙姑的規矩又要變了嗎?”
逢雪扭過臉,加快了腳步。
葉蓬舟跑過來追她,笑着說:“多謝小仙姑今日相救,哎,小生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
逢雪:“……閉嘴!”
偏少年性情活潑風流,吐出些輕挑的絮絮笑語,把她說得心煩意亂,臉上燒紅,見葉蓬舟伸手過來,想也不想拍了過去。
“啪。”
這巴掌聲極其響亮,連她自己也一驚,瞪圓眼睛,連忙縮回了手。
葉蓬舟看她的模樣,微微低下臉,嘴角彎了又彎,嘴中卻可可憐憐地說:“嘶,好疼呀。”
“真疼嗎?你伸出手。”
葉蓬舟便把手遞到到面前,雪白手背果有一塊可憐兮兮的紅。
逢雪:“把手轉過來。”
葉蓬舟遲疑了片刻,慢慢将手轉過來,掌心被鐵索磨破,鮮血剛剛草草擦拭幹淨了,只剩淡粉的肉翻滾着,可見裏面的白骨。
逢雪垂眸,面上沒有什麽表情,只用劍割下自己一截袖子,扯出幾截碎布條,把他兩只手都包了起來,包得嚴嚴實實,只剩幾根指頭露在外面。
葉蓬舟看了看自己的手,忍不住笑:“怎麽這樣像兩個豬蹄子?”
逢雪聽着,雙手把布條一扯,便聽頭頂又傳來低低抽氣聲。她面無表情地說:“說了讓你回山上去,你非要跟下來。”
葉蓬舟輕聲道:“山下挺好的呀。”
“有什麽好的?妖魔鬼怪,貪官污吏,連個鬼吏都這樣,不分青紅皂白,便以勢壓人。”她皺緊了眉,語氣不善,回想下山以來,不是在挖坑埋屍,就是念經渡鬼,遍地妖鬼作祟,神佛垂眸冷眼,這世道,要把人逼成什麽樣子?
葉蓬舟低低說了一句話。
逢雪沒有聽清,擡起眼看他,“什麽?”
少年笑了起來,輕聲說:“山下有小仙姑呀。有小仙姑,就比什麽都好。”
逢雪微微一怔,飛快垂下眼睛,手上不自覺用力。
“嘶——手下留情啊小仙姑!”
逢雪“哼”了聲,“手包紮成這樣,這兩天就別拔刀了。”
“不拔刀遇見妖怪怎麽辦?你保護我呀?”
逢雪沒有說話,只是摸了摸懸在腰上的劍柄。兩個人一前一後走着,天亮起朦胧的光,明月的影子一點點變得單薄透明,一顆晨星墜在春枝枝頭。
薄霧朦胧,早起的商販推着車,車輪吱呀吱呀響。
做早點生意的,總是十分辛苦,起早貪黑,半夜便要起床和面和陷,天不亮,便推着車出去販賣。
邢老頭做了幾十年的米糕,照例早起,推車來街上提前占個位置。此時城中飄着層薄如輕紗的霧氣,尚帶些許寒涼。他彎着佝偻的腰,費力把車推上拱橋。
這條長長的拱橋,他推着車走過了十幾年了,年輕的時候,雙臂一用力,堅實肌肉鼓起,便如小舟飛過萬重山,輕松把推車推上拱橋。
然而到如今,年邁體衰,手足無力,昔日的小拱橋,譬如高山險峻,往上推三步,便要滑下來兩步。他停下來,扶着車轅氣喘籲籲歇息片刻,擦擦額頭滾落的汗珠,繼續賣力推車,嘴中哼起以前聽過的一首歌謠:
霧氣飄浮,綠水扶波,推車吱呀吱呀上拱橋,老人滄桑的歌聲似與這座靈石城一般古樸。
“自古花無久豔,從來月不常圓。任君堆金積玉,難買長生不死……生碌碌,死茫茫,浮雲煙鎖雨,無事嘆炎涼……”
邢老頭正賣力推車,忽覺肩上一輕,擡頭望時,身側來了兩位少年,正幫他一起使力。
推車輕松過長橋,來到他西街他慣常占的位置上。
“哎,謝謝兩位,”邢老頭掀開車上木桶的蓋子,白袅袅熱氣升了上來,米香與酒香撲鼻而來,他抓起兩塊蒸好的噴香米糕,“怎麽這麽早就出來啦?來吃兩塊糕。”
逢雪接過後,從袖中拿出幾枚銅錢。
老頭連忙擺手,一是感謝他們幫忙推車,二是看這兩位生得實在俊俏,很讓人喜歡,“算大爺請你們的。”
但逢雪搖頭,堅決要給。
看他們兩個你來我往,葉蓬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老丈,我們小仙姑,一點都不肯欠別人的。”
邢老頭只好收下,“真是個倔強的丫頭。”
逢雪咬着米糕,問:“老丈人,你剛才哼的那首歌,是從哪聽到的?”
邢老頭坐在馬紮上,笑道:“好多年前呢,一個道長帶着小徒弟經過我們靈石城時,在白事上唱的。我聽着覺得怪有意思的,就記了下來。”
“後來女兒難産,我在白事唱了一遍,兒子出城押镖,多好一個人出去,只剩幾塊布條被帶回來,我再唱了一遍,婆娘想不開,給我做好面條就去投了水,啊呀,只好又唱一遍。到如今,這首歌我都能背下來了,就是不知,我死的時候,有誰能為我唱呢?”
逢雪垂下了眼睛。
又從老者處買了幾塊米糕,他們在晨光微熹中往回走。
葉蓬舟跟在逢雪後面,問:“小仙姑,那首歌我好像也在白事上聽過。”
逢雪道:“是一首陰韻,叫作奠靈。紫雲師叔說起過,以前師祖帶他們游歷時,時常唱這首歌,勸解世人。”
葉蓬舟不解,“陰韻不是唱給死人聽的嗎?”
逢雪搖頭,“主要還是勸活人放下,三皇五帝歸何處,歷代公卿在哪方,但看青史上,誰能免無常。”
葉蓬舟笑着說:“榮華富貴、長生不死,種種美夢欲望,活人可放不下,只有死人才聽得進去吧?”
逢雪掰了塊米糕丢在嘴裏,“唔”了聲,走在青石鋪成的小路上,初晨的陽光透過樹影縫隙,碎金似的灑了一路,清風徐徐,青煙袅袅,耳畔雞鳴狗吠,人語絮絮。
走在塵世煙火中,再聽見這首歌,回想前生執着凄苦,心中不由湧上別樣滋味。
生碌碌,死茫茫,
浮雲煙鎖雨,無事嘆炎涼……
“小仙姑,”少年靠近她,笑吟吟說:“給我也掰一塊米糕吃呗。”
逢雪沒好氣看他一眼,“你不會自己掰,沒手沒腳?”
少年得意地伸出包得像粽子的雙手,興高采烈地說:“對,我沒有手!”
……
回到貍花巷,今晨守崗的貓兒換成了尺玉。
這只鴛鴦眼的漂亮白貓趴在牆上,見他們歸來,只輕輕晃了下尾巴,繼續昏昏欲睡。
聽見無常說的話後,逢雪看這些貓兒,心中多了點肅然的敬意。
敬意在溶溶撲向他們,一臉谄媚,喵嗚喵嗚祈食時煙消雲散。
她掰了小塊米糕給溶溶。
肥貍什麽都吃,叼着米糕一溜煙跑了。但米糕不如小魚好吃,它也沒來第二次。
葉蓬舟抄着袖子,笑道:“這叫,此山是喵開,此樹是喵栽,要從此路過,留下魚幹來。”
逢雪嘴角也翹了翹。
剛走到家門口,還沒伸手門,木門便自己打開了。
趙鐵牛忍着日光灼燒,谄媚笑:“兩位高人回來了呀。高人果然不同凡響,又降妖除魔了一晚上吧。來,我們給二位倒好了茶。”
逢雪蹙了下眉,覺得不太對勁。
葉蓬舟似笑非笑,“你這麽殷勤,心裏有鬼吧?”
趙鐵牛往後退了步,慘白腫脹的身體不停往下滴水,腳底凝了一小團水。
不等他坦白,逢雪徑直走進房間,推門一看,床榻空空蕩蕩,被褥疊好,湯碗洗淨,壓着一張小紙條。
紙條上字跡并不好看,歪歪扭扭的,但也能勉強辨清。
她把紙條攥成球,出門說:“嬌杏走了。”
葉蓬舟笑,“怕是去找她哥哥了。”
逢雪點頭,“她擔心連累我們。”
趙鐵牛連忙說:“我們實在是攔不住這姑娘,她身邊有條好兇的黃狗,我們一到她旁邊,那狗就開始叫,看着副咬人的模樣,怪吓人的。”
“不對,怪吓鬼的。”
衆鬼連連稱是。
逢雪看他們模樣,心想,這群鬼這樣怕他們怪罪幹嘛?
她心中只這麽一想,少年卻把她的話說了出來,“你們這樣怕我們幹嘛?難道我們看上去很兇神惡煞?”
趙鐵牛:“不,當然不是!兩位天仙似的,非常親切、和藹、善良!我一點都不害怕,”他打着擺子,顫抖着說:“真的,一點、一點都不怕!”
衆鬼附和:“趙老大說得對。兩位高人通情達理,肯定不會把我們打得魂飛魄散,我們不害怕!”
葉蓬舟擡起左手,兩根手指別扭地夾着袋油紙包成的米糕,“諾。”
衆鬼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小仙姑給你們買的,多久沒嘗過煙火味了?每天撿地上石頭當瓜子磕,不嫌磕牙嗎?”
鬼魂愣了一會,撲向了桌上的米糕,他們吃不了人間的食物,只能彎腰撅臀擠在桌前,嗅一口香氣。
“哈呀,好香好香。”
“這是那邢老頭做的米糕吧,我知道!我一聞這味就聞出來了,他家米糕加了糯米酒的,冬天吃上一口,那叫一個香啊!”
“人活一輩子,不就是為了這麽一口米糕嘛。”
“謝謝兩位高人!”
……
葉蓬舟走到逢雪面前,微微笑道:“小仙姑。”
逢雪掰了塊米糕丢到空中。
少年張嘴接住,朝她眨眼睛,“我接得好不好?”
逢雪又想笑又好氣,低罵:“跟狗一樣。”
……
日頭起來,靈石城又恢複白日繁華,城中人們議論紛紛的,一是昨夜太守府中遭了竊賊,竊賊偷走財物,還擄走一名小侍女。可憐的小侍女遭強梁擄掠,只怕香消玉殒了。
二是昨天夜裏,城隍爺面前的供桌被掀翻了。
“我看說不定是一夥人呢。”大爺坐在馬紮上,手拿草帽,說得繪聲繪色,“那夥賊人想去城隍老爺廟裏偷東西,被城隍發威給趕出去,才去太守家的咧。”
衆人七嘴八舌議論:“也不知道是哪路來的賊子,居然這麽大膽。”
“這歹徒連太守府、城隍廟都敢闖,可見喪心病狂到何種地步!”
“大家最近關好門窗,早早回家啊,看好妻女,小心讓歹徒趁虛而入。”
……
只一早上,夜闖太守府的“賊人”,就從武藝高強的采花賊,變成了亵渎神明、拿黃花閨女煉丹的邪術士。還有人信誓旦旦說他們三頭六臂,八只眼睛八條腿。
說什麽都有。
逢雪盤腿坐在一旁,聽着他們讨論,一時啼笑皆非。
“小姑娘,”忽有客人至,打斷她的思緒,“你這賣的是什麽?”
逢雪指了指攤上,“皮毛。”
那人拿起一塊皮,看了看,“這是黃鼠狼的皮,多少錢一塊?”
逢雪伸出兩根手指。
“兩貫?”
她搖頭,“二兩黃金。”
“你這小姑娘,在開玩笑不成?”那人瞪大眼睛,“你的皮上又有刀砍斧劈之痕,又有燒痕,只勝在比普通黃皮子要大些,怎麽能賣這麽貴?”
逢雪抿了下嘴角,她素來是不習慣和別人講價還價的,雙手一抄,面無表情說:“我的皮毛和其他皮毛不相同。”
“有何不同?”
“這是黃仙的皮。”
“黃仙?”
旁邊的人也湊過來,好奇詢問。有好心人提醒逢雪,“小姑娘,黃皮子邪性,小心它們來找你尋仇。”
逢雪笑了笑,“畜生而已,有何可怕?”
但二兩黃金的價錢實在是獅子開口、天方夜譚,到日暮,那張傷痕累累的皮也沒被買走。逢雪不急,把皮折好,搭在肩上,照例去魚攤那兒買了些小魚,走回貍花巷,把魚兒喂給貍奴。
這次得了經驗,也讓小玄貓吃了個飽。
回到家,甚至還剩下幾條小魚,可做一鍋魚湯。
葉蓬舟傷在掌心,十指能動,趁她離去時,用剩下的一張皮做了頂帽子。他把皮帽戴在頭頂,笑道:“要是那太奶奶再不出來,明日我戴它去招搖過市。”
逢雪把籃子放在桌上,“那你戴吧,我可不戴,黃皮子的味兒太沖了。”
葉蓬舟聽罷,嘟囔:“我洗了一會呢。咦,買了魚回來?小仙姑,你想吃魚湯還是燒魚?”
“都行。”
“好咧!”
他把帽子一扔,拎着竹籃進屋,劈柴生火,衆鬼在旁邊打下手,很快就燒出一鍋乳白鮮嫩的魚湯。
桌上很快備齊幾道簡單小菜,鬼魂們圍在旁邊,聞着香氣聞得垂涎欲滴。
吃飯的時候圍着些這樣腫脹慘白、缺頭少腳的鬼,逢雪總覺得有些奇怪,一低頭,湯倒映出張口角流涎的鬼面。
她沉默片刻,把湯往鬼面前推,“你喝?”
那鬼正要低頭,後頸忽而一涼,飛刀擦着他的脖子飄了過去。
葉蓬舟把刀往門上一插,咬着牙根,說:“後廚給你們留了些菜。桌上的東西不許動,是我做給小仙姑的。”
衆鬼連忙跑了出去。
逢雪低頭喝魚湯,湯極鮮嫩。
她喝了幾口,擡頭見葉蓬舟一動不動,眸光閃亮地看她。
想了片刻,她道:“湯很好喝。”
葉蓬舟揚了揚下巴,“當然——我在雲夢的時候,綽號江湖魚見愁。”
逢雪問:“你怎麽不喝?”
葉蓬舟伸出雙手,軟着聲音,“小仙姑,你看我的手。”
逢雪垂眸一看,氣笑了。
他又把自己的手嚴嚴實實包起來,連手指都裹住,像兩個大白粽子在她面前揮舞。
“手上有傷,實在拿不動筷子。”他嘆氣。
逢雪冷笑,“那就餓着吧。”
葉蓬舟:“……哦。”
兩人晚上等了等,到龍虎鬥開始,也未發現什麽異樣,便各自回房睡了。
到夜色沉沉,一聲聲幽幽的貓叫聲裏,忽有沉沉敲門聲響起。
“咚、咚、咚。”
敲了幾次後,門栓落下,木門吱呀一聲打開。
“有人否?”
貓叫戛然而止,四周死寂無聲。
那道飄忽森寒的聲音在小院裏飄蕩,“有人否?”
“主人家可在?”
“主人家可在?”
逢雪的窗外響起嘎吱嘎吱的聲音,好似有誰的長指甲摩擦着木窗。
“嘎吱——”
木窗留下五道指痕,木屑簌簌掉落,一個巨大的影子伏在窗後,“主人家可在否?”
窗上畫着的朱砂閃爍幾下紅光,立馬變得黯淡。“砰”地一聲巨響,木窗四分五裂,一個巨大黃皮子腦袋從窗口伸了進來。
它俯下頭,嘴角咧到兩側,帶着詭異笑容,“原來主人家在這裏呀。”
如刀指甲往下一割。
床板撕裂,被子裂成兩段,棉絮亂飛。
黃皮子面上的笑容驟然消失。
床上确實有“東西”。一條碗口粗的大花蛇盤在被子下,眸光森林地望着它,張開嘴朝它吐了吐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