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026章 第 26 章
“她在裏面吧?”
“裏面太黑了, 看不清啊。我喊幾聲試試,遲逢雪、遲逢雪,你在裏面嗎?”
“小聲點, 這麽晚了,萬一人家睡着呢?”
“怎麽能睡着呢?她以前練劍練到多晚, 再說要睡着, 我們可不白來了?”
“可是要是吵醒她, 她更加生氣,不願意接受我們的道歉怎麽辦?”
“哥, 我想到了一個辦法!只要我們學野貓亂叫,把她嚎醒來。等她過來看, 再裝成不經意路過的樣子, 不就好了?”
“你可真是個天才。喵——喵——”
“不對, 貓發情不是這麽叫的,你聽我的,喵嗚——嗚嗷。”
……
逢雪站在陰影裏,雙手抱劍, 看那兩個小天才蹲在窗戶底下, 有一聲沒一聲學貓叫。
“喵嗚——嗚嗚嗷——”
“嗷嗚——嗷嗚——”
叫了不多時,一個少女匆匆跑來, “你們在叫什麽呢?”
易存二高興地把自己的奇思妙想告訴她。
風扶柳臉上的溫柔差點挂不住, 嘴角微微抽搐, 表情變得非常精彩。
“風師妹,我聰明吧?”易存二嘿嘿笑着說。
風扶柳嘴唇動了動,但最終選擇了忍耐, 柔聲細語誇道:“聰明,別這麽麻煩啦, 我過去喚遲師姐吧。”
她走到了窗前,屈指敲敲木窗,輕聲喊:“遲師姐?師姐,你睡了嗎?”
裏面阒然無聲。
風扶柳側耳聽了會,轉身說:“看來師姐不在這兒,我們還是回去吧。把東西放在窗戶口就行了。”
易家兄弟“奧”了聲,不情不願往懷裏掏,邊抱怨:“遲逢雪一天到晚不知道幹什麽去,到處亂跑,都受傷還到處跑,真受不了她。”
還沒嘟囔幾句,就聽身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
樹後陰影裏忽然走出來一道纖長的人影。
紅衣少女抱着劍,立在月色下,尖尖下巴微挑,“到我的窗下,還說我壞話是吧?”
“啊!”少年受驚,“遲逢雪,你怎麽跟鬼一樣啊?走路不出聲的嗎?”
逢雪:“呸,你怎麽狗嘴裏總吐不出象牙?”
易存二瞪大眼睛,“你罵我是狗!”他當即想還擊回去,但瞥見少女嘴角揚起,露出一抹笑容,身上絢麗紅袍襯得肌膚如雪,顏色灼灼,秀美無邊,不由怔了片刻。
在山上的時候,大家一起穿再樸素不過的布衣,潛心修煉,還時不時打架,打個鼻青臉腫一身是傷。
就算不打架的時候,他記憶中的少女也總冷着副臉,一副看誰不順眼就要沖上前幹架的母夜叉模樣。
沒有想到她下山後這麽好看。
易存二心中一恍惚,平時互怼的話,有點說不出來了。
逢雪問:“半夜來找我,有什麽事?”
風扶柳邁向前一步,攥了攥袖子,“遲師姐,你的傷好些了嗎?”
逢雪:“還好。”
風扶柳便垂下眉眼,咬了咬唇,一副欲語還休,不大好意思的模樣。
她生得好看,單薄衣衫在風中顫動,袖角簌簌如蝶翼輕扇。
逢雪心軟了軟,說:“夜裏風涼,進屋去說吧。”
把手按在窗臺,她翻身一躍,跳了過去,落地時腳步虛軟,不覺踉跄了下,便聽到身後師妹的輕呼。
用一式降妖還是太透支體力了,她忍着身體的疲乏酸疼,為三個少年倒好清茶。
夜晚月光明亮如洗,光可鑒毫,透過敞開的窗,落在青磚地板上。
無需點燈,月色便可照人。
幾人坐在圓桌前,大眼瞪小眼。
逢雪看了眼被自己搜刮一空的糕點盤,幾分赧然,屈指敲敲桌面,“有事?”
前世她大抵想不到,自己會心平氣和同這幾個少年一起同坐飲茶。只是,重來一世,這幾個少年在她看來,也就毛都沒長齊的小孩,逢雪望着他們,竟生出些望着晚輩的和藹。
和藹是和藹,若他們犯渾,打也是要真打。
風扶柳朝兩個少年使了個眼色。
易求一易存二霍地一下站起身,并排立在逢雪的面前。他們抿緊嘴,臉漲得通紅,表情顯得有點猙獰。
逢雪還以為他們要打架,把手搭在了劍上。
少年突然折下了腰,大聲說:“遲師姐,我們冤枉你打師妹了!是我們的錯!特意過來,向你賠罪!”
逢雪愣住。
易求一臉紅得像辣椒,把幾張符放到桌上,“這是賠禮,師姐一路順風,早些回家。”
易存二也扭扭捏捏地把幾張常用符咒送上來。
他們磕磕絆絆道完歉,擡起眼,就對上少女面無表情的臉。
易存二:“啊……你還生氣啊?這些東西我們攢了好久的,再說,我們都吃屎了!”
易求一堵住他的嘴,“你可別說啦。”
逢雪嘴角揚了揚,把符咒收好,“行,那我就接受你們的道歉了。”
易存二嘿嘿笑了起來,笑容憨厚,看向風扶柳,“師妹,你看她都原諒我們啦,你就別生我家的氣了吧。”
逢雪微微側過臉,“哦?”
風扶柳垂下了小臉,雪白的耳朵染上霞色,紅彤彤的。
逢雪心裏嘆了口氣。明知風扶柳是個心思重的小姑娘,但看對方這樣,她總是會不由心軟。
臭小子和香香軟軟師妹之間,還是師妹比較惹人疼惜。
我見猶憐,何況于君呢?
“師姐,”風扶柳悄悄擡眼看她,一雙眼睛水霧蒙蒙的,“聽說師姐要下山游歷,我也帶了些傷藥下來。山上的藥比下面好,也便宜一些。”
逢雪點頭,“多謝。”
風扶柳抿了抿嘴唇,羽睫簌簌顫抖。她們之間情分不太深厚,以前還鬧過不愉快,再說就顯得過分親昵了。她的心思轉動,垂下的眼睛,盯着按住長劍的那只手。
雪白修長的手,長滿劍繭的手,斬妖除魔的手。
是美人的手,劍客的手,師姐的手。
風扶柳出了神。
是逢雪出聲,打破了沉默。她說:“師妹天賦很好,日後留在山上,好好修行,別像我一樣,”她嗤了聲,勾起了嘴角,“你天賦比我好多了,自然不會像我。”
風扶柳微微一怔,連忙點頭,又輕聲道:“師姐的劍術也是一流,不必妄自菲薄……”
逢雪:“我自己還不清楚嗎?對了,扶危劍以前的主人,是你親人嗎?”
風扶柳瞪圓眼睛,“師姐為何、為何……”她竟顯得有些語無倫次,頓了一下,喝口冷茶,才繼續說:“為何突然問這個?”
逢雪笑笑,“只是遇到了個風娘子的故人,他很想念老朋友呢。”
風扶柳垂下眼睛,睫毛輕顫,半晌,才輕輕說:“算是吧。”
算是吧顯然是敷衍的回答。既然對方不願說,逢雪也懶得問,寒暄幾句後,客氣送他們離開。
他們照例翻的是窗。
易家兄弟翻窗而過後,風扶柳卻停在了窗口,回頭望着逢雪。
逢雪也看着她,喊了聲:“師妹?”
風扶柳站在盈盈月光之下,嬌柔的面被月光蒙上層清輝,如同潔白無瑕的美人,而逢雪坐在陰影中,只有一雙眼睛明亮。
“師姐……”風扶柳輕聲道:“風娘子已經死了,讓那位故人,不必再挂念啦。”
逢雪點頭,“好。”
風扶柳卻仍不走,眸光盈盈地望着她,“師姐,要不,你還是回山上吧?我想師姐的作為,大家一定會看到的。”
逢雪一怔,搖頭,“他們怎麽想,和我沒什麽關系了。”
風扶柳沉默片刻,又輕輕喊了聲“師姐”。
逢雪溫聲問:“還有什麽事嗎?”
少女看着她,眸中的秋水閃動,半晌,終是垂下眼睛,搖了搖頭,說道:“師姐,那位故人,有沒有說過,師姐你同風娘子,十分相像?”
逢雪還未回答,她又蹙起眉頭,“師姐,好好養傷,不要再逞強啦。”
逢雪站在窗口,目送少年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嘴角往上翹起,低聲自言自語,“風師妹還挺可愛的。”
轉身回到桌前,手指摩挲扶危劍柄,慢慢握住,用力一抽。
長劍出鞘,雪白劍光如月華在屋內曳動。
對月而望,她發現劍身上刻着一些降妖的符文,符文每一筆都細如牛毛,極其精妙,若非對光而望,難以發現端倪。
逢雪微微一怔,随即,嘴角往上輕揚。
她知道這是在幹什麽。
在劍上刻些符文,比起凡俗之劍,多少能對妖怪有些傷害,聊勝于無。
可在劍上刻符,極費時間,又收效甚微,但凡知道些玄門術法的人,都懶得用這樣的笨辦法。
她知道,是因為以前的自己也刻過。
看來風娘子和她一樣,也是個無緣玄門神通,偏偏愛逞強,非要以手中之劍、凡俗之軀,去對抗妖魔的劍客。
想到這,她眼神柔和,輕撫過長劍,心想,逝者已矣,她能做的,只有好好對待風娘子的劍,讓扶危如它名字一般,扶危渡厄,斬妖除魔。
嗯,以後該更加勤勉、努力練劍。
逢雪拔劍出門,正欲再練習一個時辰的劍法。降妖劍招能砍傷妖物,可用一次,身體便吃不消了。
若要熟練掌握,還得加倍勤勉。
她推開了門,皎潔月色如連連細雨撲面而來。庭院被月光照得發白,好似浸在水中,在庭院中間,不知何時立着道修長的身影。
月光灑在青年青蘭衣袍上,長長影子從他腳邊一直往前延伸,正好落在逢雪面前。
玄門魁首的真仙,此刻看起來,也只是個氣質溫和、清瘦白皙的年輕人。
逢雪心中一震,輕輕喚:“師尊。”
師淩雲看向她,點了點頭。
逢雪對自己這個師父時,總是有些手足無措,既敬畏又感激,還如普通人仰望高山一般,充滿景仰。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逢雪愣了會,呆呆說:“師尊,進來喝口茶嗎?”
說完她就想起茶剛才在尬聊中被喝完了,現在房間只剩一葫蘆酒。
總不能讓谪仙一樣的師父和自己喝酒吧?
逢雪沒多少和師淩雲相處的經驗,也不知道說些什麽。她絞盡腦汁,想到,師父特意來這裏,想必是為了詢問蔓山君的事。
是了,青溟山附近出現妖怪開會、人肉盛宴,還有白花教活動的跡象。這麽多的妖魔鬼怪,足以讓山上的仙君下凡,特意走上一遭。
可是她敷衍沈玉京的那些話,能瞞得住人間的真仙嗎?
她當即低下頭,站得筆直,說:“師尊,您是為了白花教來的吧?”
師淩雲搖頭,低聲說:“不是,我來……”他躊躇片刻,聲音輕了些,“我來看看你。”
逢雪不敢置信張大雙眸,呆呆望着他,重複:“看看我?”
師淩雲:“你是我的徒弟。”
逢雪頭皮發麻,“是、是,弟子道行太淺,沒有學好術法,給您丢臉了。”她抿了抿嘴角,又說:“不過您放心,在座的妖怪大都被我殺掉了,不會有妖傳出去的。”
師淩雲輕輕擰起眉頭。
逢雪心中更加忐忑。
若是換成哪位師兄師姐在這,肯定會用更輕松的方式誅殺妖魔。是她本事不好,學藝不精,非得拼到頭破血流、一身是傷,才勉強趕得上別人的腳步。
如今她已不在乎別人的冷言冷語。
可是,站在師淩雲面前,心中不免愧怍。
作為淩雲真人的親傳徒弟,她如此拙笨,如同不勘點化的頑石,有負真人期待與苦心。
師淩雲一副不知拿她怎麽辦的模樣,“玉京說你不打算回來了,我便把度牒送了過來,若無度牒,歸程多有不便。”
包裹被紙鶴銜着,飛到逢雪身邊。
逢雪連忙接住致謝。
師淩雲看她一眼,慢吞吞地說:“我從未因你而覺得丢臉,不必這麽想。”
逢雪再擡頭時,花樹下,已經空無一人,唯有皎皎月色,灑落庭中。
她緩緩打開懷中包裹。
裏面除了度牒,還有一雙嶄新的十方鞋,和一件折疊好的道袍。
十方鞋柔軟輕薄,黑色鞋幫上十個白色孔洞圖案,代表十個方位。下山游走的方士着雲襪,踩十方鞋,雲游四方,無量度人。
這是青溟山的傳統。
上輩子她驚懼之下倉促下山,自然沒有拿到屬于自己一雙雲游四方的鞋襪。
逢雪拿起輕軟的鞋,在月下立了一會,直到夜風迎面,方才如夢初醒。
“原來剛才不是在做夢啊。”
她喃喃自語。
……
師淩雲回到山上時,夜色正沉,千山浸在月色之中。
天上明月如鏡,照夜歸人。
山階蜿蜒往上,鳥獸皆已入眠,只有簌簌的風聲。偶爾一道人形的魂飄過,是以前摔死在此處的行人,與他一起結伴上山,悠然而行。
怕是哪個貪戀美景的游人,死後也不肯離開,趁着月色在山中飄游,賞險峰美景。
一人一鬼并排走了段險峻的山路,要分別之際,師淩雲朝那抹游魂拱手拜別,游魂亦在他面前停留了片刻,做出俯身的模樣。
無言相對一拜後,他繼續向道宮而行。
“師兄,”頭發斑白的女冠手執木拐,立在山階上等他,“你回來了。”
師淩雲點了點頭。
紫雲真人道:“逢雪那小丫頭無事罷?”
師淩雲:“無事,不必擔心。”
紫雲真人拄着拐,笑着說:“那便好,寧鎮居然藏着這麽一個鬼修,真是難料,若那孩子真不幸出什麽事,我這把老骨頭,死也難安息了,更無顏對師兄了。”
師淩雲按照之前的步伐,走出一段路後,忽而不見旁邊人,轉身望去,人卻遠遠落在了他的身後。
他蹙眉,問:“師妹不必自責,世事本就難料。你的腿受傷了嗎?怎麽走得這麽慢?”
紫雲真人笑了起來,拐杖敲在石階上,聲音清脆。她臉上的皺紋擠在了一起,白發閃爍銀光,說:“以前我最活潑,走路時蹦蹦跳跳,總走在師兄前面的。不過啊,近些年,腰也彎了,牙齒松動了,腿腳也不利落了,有時候還會夢見很久之前的事情,被小丫頭幾句話,居然被勾起了鄉愁。”
“師兄吶,我不是腿受傷了,我是老了啊。”
師淩雲眉頭緊鎖,看着女冠頭頂斑斑白發,竟覺得有幾分刺目。他猶豫片刻,轉身走回去,将腳步放慢到紫雲真人一樣,與她一起慢慢往前走。
“師兄總是走得太快了,我們這些俗人,跟不上你的腳步。”紫雲真人開玩笑似的埋怨道。
師淩雲垂下眼眸,“那我走得慢一些。”
紫雲真人便又笑了起來,幹癟的嘴角上揚,扯動臉上的皺紋。她跟在依舊年輕的師兄身邊,手放在身後,錘着酸疼的腰,說:“師兄你這樣的修行天才……唉,再過千百年,師兄還會記得我們這些山上俗人嗎?”
師淩雲眼睫一顫。
紫雲真人停了下來,擡頭望去,明月之側,有幾顆疏星。
每一顆星辰,都代表一位天上的仙君。
紫雲真人很少這樣直視星辰,以免對神明不敬。但此刻,她望着夜空的星星,輕輕說道:“天上的星辰,還會記得曾經的故人嗎?”
“會的。”
身邊人沉聲答道。
紫雲真人道:“我要把天上的星星記下來,這樣,師兄飛升以後,就能靠多出來的那顆認出你來了。”
話語有些熟悉,她恍惚了片刻,才想起許多年前,自己也曾這樣同師父這樣說過。
可惜師父踏鶴仙去後,天上沒有多出一顆星星。
而她也已經老去,怕是活不到師兄飛升之時。輪回轉世後,她不認識天上星辰,但星星,大抵還會記住她,也依舊會在夜晚照徹她,一世又一世,如同照亮每一粒微塵。
她看向旁邊的年輕人,說:“玉京的修煉天賦也極好,總讓我想起以前的師兄。”
師淩雲溫吞地說:“他是挺不錯的。”
“可惜了逢雪那小丫頭,磋磨許多時光,”紫雲真人搖頭,露出絲和藹笑容,“師兄,也許你當時,就不該把她帶到山上,收她為親傳,就算是為了玉京——”
師淩雲打斷了她,語氣一改往日溫吞,變得認真,“師妹,我說過的,我收她做親傳,不是因為玉京。”
紫雲真人疑惑地望着他,“哦,那是為何呢?”
既然不是為了沈玉京,為何要把一個天賦極差、争強好勝的孩子收為親傳呢?
“因為她……”
師淩雲擰了下眉,垂眸望着月色下的群峰。
千山月冷,松風如浪。
他想起少女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面上露出清淺的笑意,“生若塵埃,心懷滄海。”
“心懷滄海,”紫雲真人琢磨這句話,也不由笑了起來,“偏以塵霧之微,去補益山海,螢燭末光,去增輝日月,真是個倔強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