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024章 第 24 章
酒旗高飄, 桃花招展。
少年不肯乖乖坐在桌前飲酒,非要手執酒壺,登上高樓。
沒有高樓, 便躍至屋頂。
待酒壺一空,高呼小二加酒。
小二提酒來到堂中, 左右都不見人, 抻起脖子一看, 酒客在屋頂上躺着呢。
“客官,我也爬不上去呀!”
好在一位小姑娘跳了下來, 接過他手上的酒壺。
小姑娘豔若桃李冷若冰霜,看着不好相與, 但拿過酒壺時, 還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逢雪重新跳到屋頂上, 落地時,身體輕輕晃了晃。
她仰頭喝酒,旁邊人扯了扯她的袖子,央求:“好仙姑, 給我一點酒吧。”
逢雪身子一轉, “這壺是我拿的,你要你自己去拿。”
葉蓬舟笑:“你這人, 怎麽還護食?”
逢雪自顧自喝酒, 不理他。
死裏逃生, 又在充滿藥味的屋子裏泡了幾日,再見明媚春光,總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于她而言, 這确實是隔世了。
新釀的桃花酒微甜,帶着花香, 逢雪托着下巴,杏眼微眯,好似有幾分沉醉在溫柔的春風之中。
時隔兩世,心境總有不同。前生她這個時候,執着情愛、執着劍術、執着變強。
她如每個心懷淩雲志的少年般,想攀上險峰,于是步履總是匆匆。
到後來人間颠沛流離,被迫放緩步伐,倒也有另外一番體悟。
做不了登臨絕頂,一覽衆山小的天才,做個悠閑旅客,看四季,賞百花,記下這一路風景,待到閑暇時,将往事煮成一壺老酒,再細細品嘗。
獨酌便好,有友更佳。
只是……無緣險峰風景,心中難免遺憾。
“小仙姑,”葉蓬舟手墊在腦後,喝着葫蘆裏的美酒,笑問:“你接下來準備去哪?”
逢雪沒有猶豫,說出兩個字,“回家。”
葉蓬舟彎起他那雙風流的桃花眼,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問她為何不專心修道,還念着紅塵之事。他只是說:“既然想家裏人,為何不早些下山?”
逢雪抿緊了唇,垂下眼眸,凝視酒肆下幾個游戲的垂髫小童。
葉蓬舟側頭望她,陽光照在少女蒼白的面上,馬尾用布帶低紮,柔軟的烏發似閃着細碎的金光。
明明殺妖剝皮時異常兇殘,這時候看上去,又顯得柔軟。
葉蓬舟喉結滾了滾,連忙移開目光,灌了大口酒。灌得太急,結果把自己嗆住,發出驚天動地的咳嗦聲,咳得雙頰緋紅,眼裏蒙上層霧氣。
咳完,就對上了逢雪關愛傻子的眼神。
逢雪看見他窘迫神情,不覺彎了嘴角,心想,魔頭少年時,和她預想的模樣,真是截然不同。
她含糊說道:“沒事幹嘛下山。最近聽說,滄州開始有戰事了,有些不放心,才想回去的。”
葉蓬舟在山下行走,消息靈通點,安慰她,“不必擔心,滄州有李将軍守着呢,蠻族偶爾來犯,搶搶商隊、邊境村莊,便會被趕回去的。”
逢雪陷入沉思。前世她趕回家太遲,三年後,大殷兵敗如山倒,江山被鐵蹄踏碎,處處是戰火硝煙,流民與枯骨。
如今一切尚早,只要早點回去,把親人接回來,送到一處安全些的地方。
還來得及。
她攥緊了掌心。
葉蓬舟又問:“小仙姑,饅頭君宴上,你拔劍的時候,”他好奇問:“就不怕自己死在那兒,回不了家?”
逢雪看他一眼,淡淡道:“不怕。”
剛重生,她便寫了一封信,送到滄州,囑咐家人在戰亂前,及時離開,來青溟山尋求庇護。
她對自己的運氣向來不抱希望,若是她在半路變成妖魔,或者時運不濟死了,至少信送了過去,能讓家人早作防備。
逢雪懶得向葉蓬舟解釋,便哼了聲,說:“那時候哪想得了這麽多,再說,我不會死。”
葉蓬舟笑了笑,“小仙姑行善積德,自然會長命百歲。”他說完,便覺失言,“百歲對你們是不是太短了?那我祝你長命千萬歲,活過千年王八萬年龜!”
逢雪想揍他,可惜手上無劍,一動作又扯到傷口,疼得臉色發白,沒好氣地說:“你才烏龜王八蛋!”
葉蓬舟粲然笑開,眉飛色舞地說:“烏龜王八蛋能活得久啊,多少人想求長生都求不來呢。”
春日陽光溫暖。
逢雪與葉蓬舟喝着酒,有一句沒一句鬥嘴,比起前生孑然獨行,又生出些別的趣味。
一只橘白的貓兒輕盈跳上屋頂,立在屋脊上,黃澄澄毛茸茸尾巴下垂,微微晃動,金色的眼睛瞪得圓圓,靜靜看着他們。
這兒大抵原來是它睡覺的地方。
它看見自己領地被占,頗為不滿,尾巴甩來甩去。
逢雪望着貓兒,壓低聲音,“小聲點,別吓到它。”
葉蓬舟手撐着頭,也看過去,做個招貓的手勢,“嘬嘬嘬。”
逢雪:“嘬嘬嘬不是招狗的嘛。”
葉蓬舟:“那怎麽招貓?”
逢雪軟了聲音,巴巴看着貓兒,“咪咪。咪咪。”
“咪咪”大抵是所有貓貓的通用名字。橘白咪咪歪了歪腦袋,看她一會,邁着優雅步伐走了過去,自顧自找個檐角,窩成團,懶懶曬太陽。
他們沒有過去打擾它,看着貓兒睡熟,便不再鬥嘴,只靜靜飲酒,曬着太陽,偶爾說一句話,也情不自禁壓低了聲音。
隔了會,葉蓬舟忽然輕聲說:“小仙姑。”
逢雪側過臉看來。
葉蓬舟支吾了會,低低道:“既然、既然你都決定下山回家了,就真放下你那個瞎子未婚夫了吧?我覺得,你還是适合人間……”他說着又頓住,猛灌自己一口酒,含含糊糊地說:“我沒有其他意思,就随口一說。”
逢雪說:“他不是瞎子,也不是我未婚夫,他叫沈玉京,是我的五師兄。”
葉蓬舟“奧”了聲,神情怏怏,“師兄,啧……難怪你這麽維護。”
逢雪:“我什麽時候維護他了?”
葉蓬舟:“明明是個心盲的瞎子,我就說一聲,你還怪我。”
逢雪皺眉,“你怨氣幹嘛這麽大?我又沒有怪你。”
也許是他們交談聲音大了些,橘白咪咪尾巴甩兩下,不滿叫了聲,“喵~”
葉蓬舟不再說什麽,只悶頭喝酒,隔了半晌,忽而小小聲說:“你就是在怪。”
逢雪氣笑了。
真是好不講道理一魔尊!
“我和他斷了婚約,早就放下了。”
葉蓬舟:“當真?”
逢雪默了片刻,才嗆道:“真不真,關你什麽事?”
少年讪讪一笑,“我們不是酒友嘛。”他眨了眨眼,湊過來些,問:“真放下啦?可那時候,你那樣看着他……”
逢雪輕嘆了口氣,“我放不下的,只是……”
只是一身血泥坐在地上,擡眼又見白衣不染的仙人。
沈玉京在這兒,請道神雷就能解決的事,她卻總要這般狼狽艱難,才能死裏逃生。
世間道法多麽神奇,上引天雷,下陷山谷,真人各有各的本事,或騰雲布雨,或撒豆成兵,或起死回生。
就算是如蔓山君這等不堪的邪祟,也能裁張白紙變作明月、變作仙娥。
獨獨她,生來驽鈍,天資拙劣,怎麽都學不好。
仙道飄渺難求,但剛入道的時候,她也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禦氣絕雲,抟扶搖而上九天。
可到最終,她也只能做個“泥裏爬”,上不了青天。
“他們是鲲鵬,振翅就能飛上天,”逢雪輕輕說:“可我只是池沼裏的雀鳥,用盡全力,也只能飛到屋檐那麽高。”
不小心,還會摔到泥沼裏,摔得粉身碎骨,狼狽不堪。
她放不下的,只是昔日那個扶搖直上九天的夢。
葉蓬舟:“雀鳥怎麽啦?我看雀鳥挺好的,我偏偏喜歡小雀。”
逢雪看向他,認真說:“可我想當鵬鳥。”
葉蓬舟下意識說:“那我喜歡鵬鳥。”
逢雪靜靜看着他。
少年臉頰發紅,低頭喝了好幾口酒,才小聲嘟囔:“這酒後勁挺足的……”
逢雪“嗯”了聲,擡頭望向湛藍天空,太陽明晃晃懸在半空,天空明淨如一口蔚藍湖泊,遙遙遠眺,依稀還能望見遠處的直入雲霄的巍峨高山。
縱然已經下定決心下山回家,守着父母過一生,但望着高山時,她的心中,還是會生上一絲的悵然。
已經有幸見過青天廣袤,怎麽甘心,一直在樹枝屋檐之間蹦跶呢?
可她這樣平庸的人,也許本就只是泥裏的蟲蟻,飛不上九天,也許本就,只能碌碌無為過一生。
逢雪眼眶發紅,蒙上層霧氣,悶頭喝酒。
許是春日的陽光太溫暖,桃花酒太令人沉醉,她不知不覺,便合上雙眼,昏昏欲睡。
半醉半醒之際,魂魄悠悠飄起,飛過高飄的酒旗,飛過天際幾縷棉絮般的白雲,地上人如黑蟻碌碌,良田城市,化作青綠灰黑的方塊。
雲海渺渺,一座廟宇浮在雲霧裏。
逢雪看着那座廟,酒忽然便醒了,後背落滿冷汗。
是她心中的那座廟。
此刻,廟門卻是敞開的,如一張黑黢黢的口,等待她的進入。
逢雪下意識摸向長劍,摸了個空,舉目四望,四下都是茫茫的霧氣。上天無路,下地無門,她垂眸思忖片刻,冷笑一聲,朝小廟走去。
既然主人已經開門迎客,她何懼去做這個入幕之賓?
剛至門邊,就看見裏面有個倒懸的人影。
廟內晦暗,神臺上的人影背對她,倒吊着,鮮血一滴滴落在了供神像的石臺上,臺面凝結層褐色的血跡。是長長久久的血液滴落、幹涸,留下的痕跡。
祂的身體發出幽微的光芒。
一個人頭擺在供桌上,披頭散發,面孔青紫而醜陋,是蔓山君。
逢雪皺了下眉,看這架勢,蔓山君早就被心廟裏的倒懸人影吃掉了。能将鬼修吃得只剩一個腦袋,可見心廟中供奉的,絕非善茬。
她抿抿唇,信步走入了廟中。
通常寺廟都有高高門檻,來擋住邪祟,可這座廟卻沒有門檻,只一擡腳,就進入了廟裏。
“這是什麽邪祟?”她努力想着讀過的古籍,在記憶中搜尋這番尊容的邪神祟鬼。
倒懸的人影忽而散開,連同地上暗紅的血液,都變作點點流螢,四下散開。
與此同時,逢雪的心中響起了一個聲音。
“我可不是什麽邪祟。”
逢雪心想,都不敢光明正大出現,廟宇偷藏在別人心裏,還說不是邪祟?
供桌上的人頭忽然睜開眼睛,眼裏有兩團暗紅的火。
飄渺難辨男女的聲音如同春雷驟起,在逢雪心中響起:“我來滿足你的心願。”
逢雪發現自己依靠心聲便能與它交流。可惜她心思轉得太快,比如現在,她明明知道對方會聽見,還是不由自主地想到——
“啊?什麽鬼玩意。”
人頭眼裏的紅光閃了閃。它并不理會逢雪心中嘀咕,自顧自說道:“我能讓你變強。”
逢雪心想,多麽熟悉的邪祟話術啊。
正如那位許願富貴的趙生一般,他求邪神予他金錢,結果邪神送了他一個當場暴斃陰間富貴。
可,邪祟同樣是很能洞察人心的。它們甩出的誘餌,往往是人心中,最隐秘而熾烈的渴求。
變強……
逢雪咂摸着這個詞,竟有不由有些動搖。
咬了下舌尖,劇痛讓她登時清醒,逢雪想起趙生下場,硬邦邦地說:“我不向邪祟許願。”
心中那聲音似笑了聲,“我說過了,我并非邪祟。”
逢雪抿緊了嘴角,圓圓杏眼中,盡是警惕之色。
“不過,這确是座邪廟,”它頓了頓,緩緩說:“難道邪廟中供奉的,就一定會是邪神?那你心懷邪廟,怕也是個妖魔了,既然這麽正氣凜然,何不趁早自戕,免得禍害蒼生?”
“牙尖嘴利,”逢雪心想:“若你并非邪祟,為何會被我從魔窟帶出,出現在我心中?”
“你可真是麻煩!”那東西似乎脾氣不好,不耐煩地說了她一句,旋而,又放緩了語氣,“總之,你就說,你想不想變強吧?”
逢雪嘴巴動了動,說:“不想。”
那東西沉默了片刻,方道:“我能聽見你的心聲。你想自己聽一聽嗎?”
逢雪同樣陷入沉默。她能控制自己的嘴巴,卻無法壓抑心中的渴望。
我想!我想!我想!
一聲又一聲在心中響起,如同翻騰不歇的海浪。
想要除去心中的邪廟,想要禦劍訣雲,飛上九萬裏,想要以手中劍,護住身邊人。
她不願像前生般,如地上蟲蟻被絞殺,無奈而屈辱地死在血泥裏。
逢雪明白自己陷入了怎樣尴尬的境地。
她默了半晌,忽而一揚眉,問:“你準備怎麽讓我變強?難道你以前曾是大能,會搬山填海之術?”
“邪祟”:“不會。”
逢雪又問:“難道是五行之術,引天雷、催花木、淹群山、焚四海?”
“邪祟”道:“五行之術精妙,不過,我也不會。”
逢雪不死心,再問:“那裁紙為月、撒豆成兵、縮地成寸呢?”
“邪祟”默了半晌,才回以二字,“不會。”
逢雪扯了下嘴角,心想,就這?
它不會的未免也太多了。
“邪祟”道:“別在心裏罵我邪祟,你的罵聲,我也能聽見。”
逢雪笑笑,心中道:你若不能聽見,我罵給誰聽?
“邪祟”沉默了。
昏暗的寺廟中散開點點螢火,這些螢火逐漸聚攏,變成個發着微光的朦胧人形。祂立在逢雪身前,面容模糊,螢火簇成的身影飄忽不定,仿佛随時消散。
“我有六式,可破萬法。只要你拜我一拜,我便将這六式傳授于你。可好?”
逢雪咬緊唇,挺直了脊梁。
對一個邪祟下跪,怎麽可能?她只跪過父母、天地、青溟山的祖師爺。
就算在前生,再無能為力之時,她也不曾對誰折腰下跪。
“不好。”她硬邦邦地回。
那人:“倒挺有骨氣。你當真不拜?寧死不拜我?”
逢雪也冷笑了聲。
邪祟便道:“那就去死吧。”
話語方落,一陣風拂過,在飄到逢雪身上時,風勢突然增強,如同狂風卷過。
供桌上的頭顱忽而咧開嘴,露出猙獰的笑容,朝她飛過來。
逢雪周圍霧氣翻滾,小廟似變大百倍,變成一片灰蒙蒙的無垠空地。碩鼠從灰霧中冒出,吱吱叫,尖牙如刀,黑尾似槍。
周圍柳樹飄搖,樹後又冒出只二層樓高的蜘蛛妖,和一條腰身堪比巨樹的大蟒。
四面圍攻。
蛛絲猛地穿透霧氣,縱逢雪避得及時,蛛絲擦着手背而過,但被碰到的皮膚霎時破了,劇痛傳來,鮮血噴湧而出。
逢雪心裏罵了句髒話,翻身一滾,手中霧氣變幻,竟平白出現了一把長劍。她來不及思索太多,在短短時間內,數次轉變身形,依次躲開頭顱、碩鼠、蛛絲、巨蟒的攻擊。
她垂眸看了眼手背的血痕,疼痛十分真實,不像是夢中。
在這兒受傷,以至于死亡,會真的死去嗎?
逢雪環顧四下,四個妖物虎視眈眈,一個個鋼筋鐵骨、力大無窮、動作迅捷,與外面并無區別。
“你拜不拜?”那道聲音再次在心中響起。
她握緊手裏長劍,只是提劍一刺,疾刺向飛在空中的醜惡頭顱,劍鳴铮铮。
……
不知過去多久,逢雪在打鬥中,劍越來越快,劍勢飛轉如流雲。霧中又冒出許多千奇百怪的妖怪,那頭被她劈斷腦袋的狼妖、瘦高的黃皮子、手腕纏着紅線的人參精……
無數妖怪從霧裏跑了出來,将她團團圍住。
這時,她卻已十分熟練,長劍飛轉,回護自身,每一下都精準刺在妖怪要害。
劍舞成一道嚴絲合縫的光幕。但凡靠近光幕的妖怪,都被淩厲無雙的劍勢劈成了兩半。
少女忽而縱身一躍,輕盈如一只飛鳥,跳至蜘蛛頭上。
飛劍脫手而出,一化百、百化千,一時間,劍如雨下,銀白的劍光漫天飛舞,妖怪們四下奔逃,卻逃不過劍氣的絞殺,斷肢殘臂噼裏啪啦落下。
少女立在蜘蛛碩大的腦袋上,素白的裙高高飄起。她俯視底下的血雨腥風,俏麗的面上沒有一絲表情。
蜘蛛腦袋被劍斬斷,騰地飛了起來。
逢雪身體驟然一空,被高抛至空中,又重重跌下來,摔在萬妖的屍體上。她摔得眼前一黑,四肢軟綿綿的,仿佛所有的力氣都被抽空,連精神也變得有些恍惚。
一只手出現在她的眼前。
那道螢火簇成的模糊人影飄然而至,朝她伸出手,似是想拉她起來。
逢雪用力眨了眨眼,暗下的視野逐漸清晰,也看出來了,那只伸在自己面前的手。手雪白瘦長……但一晃眼望過去,似乎并不是人的手。
身下妖怪的屍體化作一縷縷霧氣,随風飄散。她回過神,依舊躺在那座小廟中。
見她不伸手,那人影輕哼了聲,倏爾化作點點螢火,四下飛散。
“這一式,叫作降妖。”
話語方落,一股清風拂過,逢雪身上的傷痛在瞬間被拂去,風勢驟然增強,将她吹出了小廟。
廟門猛地合上。
接着,逢雪的心中響起一道冷哼聲:“下次,除非送上貢品,廟門不會輕易開了。”
逢雪睜開眼睛,露出一絲苦笑。
還挺有脾氣一“邪祟”。
日光将暝,斜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發現自己身上披了件繡着芙蓉的紅袍,側臉望過去,葉蓬舟只穿着單薄的雪白中衣,一手拎着酒葫蘆,一手抱着窩在他懷中的橘貓。
他眺望天際斜陽,餘輝照在少年蒼白的面龐上,将俊美五官添上幾分绮色。他的睫毛很長,被夕陽染成金色,柔軟如一片浮羽,底下眼波脈脈,映着夕陽,仿佛秋水潋滟。
逢雪目光往下移。
少年五指修長而蒼白,輕輕按在橘貓松軟的毛裏,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貓咪。
場景十分和諧,甚至有些溫柔。
一位日後被衆人唾為大魔的少年,竟很被貓咪喜歡。
忽而,橘咪被摸得不耐煩了,擡起肉墊,啪地一聲拍在他的手背上。
逢雪心想,橘咪啊橘咪,你可知道自己撓的可是未來的大魔頭?
但貓咪是不懂這些的。
少年也絲毫沒有魔頭模樣,曲起手指,輕彈了下貓咪粉紅的鼻頭。他垂下眼眼睛,含笑逗着橘貓,摸了會,貓咪不耐煩地從他腿上蹿出,毫不留戀地跳下了屋檐。
“真是無情吶。”葉蓬舟笑道,掀起眼簾,看見逢雪,微微怔了片刻,眉眼又彎了彎,說:“小仙姑,你醒啦!”
逢雪坐了起來,把紅袍丢給了他,“謝謝。”
葉蓬舟摸摸嘴角,“啧,無情。”
逢雪:“你說誰無情?”
葉蓬舟笑:“當然是——貓兒呀。你看它多無情,我好心抱它睡覺,它撓我一爪子就跑啦。你小仙姑,你當我說的是誰?”
逢雪扭過了臉。她不欲搭理葉蓬舟,垂眸思索自己方才的一夢。
降妖。
心中默念這個名字,她攥了攥手掌,素白的手微合起,似握住把無形之劍。
這是一式劍招。
難道心廟中的那位,曾經也是個逍遙人間的劍仙?
今生的命運與前世有了不同。前世,她直至在劍氣中飛灰湮滅,也沒有見過這麽一座心廟,一位奇怪的“邪神”。
“邪神”以邪物當作貢品,譬如碩鼠的尾巴,蔓山君的頭顱。
如果這樣,算來還不是壞事,只要她多殺幾個妖魔鬼怪,送給對方……
逢雪晃晃腦袋,打消掉心中的可怕想法,和“邪神”交易,無論如何都非正道。
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兩位仙師,原來你們跑到這來了。”書生的聲音從樓下傳來。他仰頭望着二人,央求道:“你們的傷還沒好,不能吹風吶,還是回床上好好歇息。”
葉蓬舟笑了聲,躍下屋頂,把手搭在書生的肩膀上。
“月亮馬上就升起來了,有酒有月,不喝上一杯,豈不辜負了良宵美景。”
張荇之擺手,為難道:“葉公子,你傷着呢,別喝酒,喝酒、喝酒傷身。”
葉蓬舟拎着他的衣領,往上一帶,“上來吧你。小仙姑請你喝一杯呢。”
逢雪舉起酒杯,為書生倒滿桃花酒,“我敬你。”
書生連忙擺手,“應該是我來請客,我敬二位才是。”
逢雪:“你擔得起這一杯。”
一介凡人,能夠在林中攔住這麽多妖怪,可以稱得上菜刀戰神了。
而且,她和葉蓬舟一身是傷,狼狽不已,這小子萬妖叢中過,身上竟一點傷都沒有,當真是好人好報,聖人庇佑。
張荇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雙手恭敬接過酒杯,“那我便不客氣了,多謝二位仙師。”
仰頭喝完一杯,他又拿起酒壺,“我來敬二位,感謝仙師救命之恩,如此深恩,在下願意銜草結環,來世做牛做馬,來報答你們的恩情。”
葉蓬舟笑道:“你這呆書生,誰要你做牛做馬了?”
三人舉杯邀月,在盈盈月色下喝了個痛快。
待回到張家時,已到了亥時。夜色深深,人們俱進入夢鄉,四下萬籁無聲。
桃花酒并不烈,逢雪和葉蓬舟步伐輕盈,未顯醉态,倒是張荇之,喝了沒多少,就已經軟手軟腳,高呼“良宵美景,再來一杯!”
葉蓬舟架着他,“你小子,喝個桃花甜酒都能醉,早知道你酒量這麽差,就不讓你碰了。”
張荇之:“我沒醉!”
葉蓬舟:“好好好,你沒醉你沒醉。你還能再喝一酒甕!”
張荇之傻笑,“嘿嘿,仙娥在邀我共飲呢。”
葉蓬舟架着人,說:“小仙姑,我先帶他走了。”
逢雪點了點頭,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月色清涼如水,她卻絲毫醉意也無,拿起床頭的扶危劍,決意去試一試劍的鋒芒。
降妖降妖,總要找個妖怪,來試試霜刃。
不過,經過蔓山君這一遭後,周圍的妖怪怕是跑了不少,得去更遠些的地方去抓抓妖怪了。
逢雪拿起自己的行囊,裏面東西不多,把紫霄雷符貼身放好,桌上的幾碟糕點塞入袋子裏當作幹糧。
劍、符、酒、糕點,還有雲婆婆送她的雲衣。
逢雪打開床頭抽屜,表情忽然凝住,抽屜中空空蕩蕩,早上還疊好放着的赤紅雲衣,卻已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