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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021章 第 21 章

“你是誰?”

妖怪仔細一聞, 忙不疊捂住鼻子,“你這只小黃皮子,赴宴時, 好歹洗洗澡,味兒太沖了。”

逢雪執劍緩緩走近。

妖怪們喝了數杯毒酒, 許多都顯出原型, 醉醺醺倒在地上, 沒有倒在地上的,多少也現出疲态, 神思恍惚,不似平常敏銳。

只有蔓山君和那三位大妖依舊如常。

蔓山君放下酒杯, “你是哪家的小黃皮子, 怎麽來這兒赴宴了?”

面紗輕晃, 少女聲音清脆,“十三哥十四哥喊我來吃宴呢。”

蔓山君笑着晃了晃腦袋,“你們黃家的妖真是重情義,還記得帶上你。”

蛇妖笑道:“什麽重情義?有點好東西, 這幫黃皮子拉幫結派就過來了, 偏偏還記仇得很。小黃皮子,你看起來弱不禁風的, 劍能有多快?”

狼妖提着自己的大刀, 很是不忿, “我的刀比你人都大,小黃皮子,搶我的活幹嘛!”

逢雪道:“不如來比比。”

狼妖:“怎麽比?”

少女長劍挽了個劍花, 站在高大狼妖面前,凜然不懼, 說道:“比比誰的劍,先削下對方的腦袋。”

狼妖哈哈大笑,快樂的氣息傳染其他妖怪。它們舉着酒杯,大聲歡笑,既笑小黃皮子不自量力,小小身板,就敢和老狼相比,又笑一場好戲快開場,又有樂子看了。

只有碩鼠摩挲酒杯,鼠目冒出精光,鼻子不停聳動。

一人高的大刀被狼妖抽出,插在地上。它笑得渾身發抖,“小黃皮子,你還沒有我的刀高咧,你想怎麽砍我的腦袋?跳起來能夠得着嗎?”

衆妖笑聲如同狂浪,拍桌子的、大口喝酒的、笑着說快打快打的,還有下賭注賭誰贏誰輸的……總之,全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

逢雪只是亮出了劍。

下一刻,它們的笑容戛然而止。

狼妖碩大的身體僵硬,倏爾,如山傾倒,摔在了地上。它那顆簸箕大的狼頭,在空中劃出條漂亮的弧線,落在張擺滿美酒佳肴的長桌上,打翻桌子,酒水烤肉灑了一地。

鮮血如泉噴湧而出,為血腥的盛宴,又添了抹血色。

少女從容撿起地上空酒杯。

酒杯很大,捧着跟海碗一般,她接滿狼妖斷頸湧出的血,擡手對衆妖說道:“諸位,怎麽不飲酒了?”

衆妖瞠目結舌。

先前百年醉灑了些,它們為了争奪美酒,互相争食,殺了許多弱小點的妖怪。

對妖而言,弱肉強食,是很尋常的事情。

妖怪散漫癡愚,又喝多了毒酒,喝得暈乎乎的。倒不覺得逢雪奇怪,只被她一劍震懾,默了片刻,心想,好厲害的小黃皮子。

逢雪單手按在劍柄上,沉默擋在了孕婦身前。

結果預計的兵戎相見沒有發生。

妖怪們沉默片刻,爆發出更加大的歡笑聲,興奮地啃食地上狼妖的屍體。

黑袍男人懶得維持人形,化作條巨蟒,張開叼住狼妖的無頭軀體。

蛛絲也纏繞住狼妖的另一邊身體。

“咔嚓”一聲,狼妖身體被撕成兩半,被兩個大妖怪分食。其他弱小些的妖,只能去争搶那顆腦袋、舔舐地上的血液。

逢雪捏緊掌中的力士符。

妖怪皮糙肉厚,若非依仗符咒之力,她不可能一劍砍下狼妖的腦袋。她本想一劍震懾衆妖,救下婦人後,再同它們慢慢周旋。

沒想到這些癡愚妖怪,聞見點血腥便失了智,争搶同類之屍,根本不管她。

滿座毒酒下肚的妖,她不理會,目光只掃過蔓山君和那三個大妖。

巨蟒和蜘蛛都現出猙獰本相,大口咀嚼同類屍體,蔓山君撫着白須,臉上浮現幾分醉态。

看來葉蓬舟的驅邪丸藥力挺強。

但那位披着黑色鬥篷的男人,依舊在慢條斯理地飲酒,動作從容,未顯醉态。

逢雪微微蹙起眉,喝了口杯中腥臊的狼血。

狼血腥熱,入腹滾燙。

力士符馬上就要失效,以她如今的體質,最多連續使用三次力士符。到底該拔劍,還是先和妖物們周旋?

逢雪把酒杯丢到地上,鮮血濺開,引得幾只小妖又來舔。

周圍群妖亂舞,血氣森森,遠處白牆綠柳,鬼影攢動。

她環顧四周,面紗下,綻出一抹淺淡的笑意,心中不覺想到——

我的劍已經出鞘,你的刀呢?

正想着,她的餘光便瞥見,黑暗中,一柄黑色飛刀在妖怪中穿梭。每次飛刀出現,便有一妖怪無聲倒下,血味更濃了些。

逢雪嘴角往上翹了翹,心想,可惡,趁我不方便出手,在暗處偷偷收割妖頭。

“小黃皮子,”蔓山君撫着白須,說道:“既然你的劍使得這麽好,快去把人剖出來,放入鍋中。”

又有紙人擡上一口鍋。

高湯煮沸,熬成湯色乳白,咕嚕冒泡的湯裏,幾截人骨時沉時浮。肉香四溢,惹得妖怪們高聲喊餓。

“小黃皮子,你快一些!”

“我要喝人肉湯,餓啊餓啊!”

“雕兄,快起來吃肉,咦,你們怎麽都喝倒下啦?”

……

衆妖目光齊齊聚在逢雪身上。

她走到婦人面前,攥緊了長劍。

婦人幾度昏迷,此刻,卻忽然醒了過來,定定望着那口煮沸的湯鍋,看着被煮得浮出水面、不成人形的腦袋,淚珠順着慘白的臉頰滴落,口中呢喃:“阿父、阿娘、阿娘……”

她似乎忘記自己身在何方,也不在乎馬上被生剖的命運,死死盯着鍋中至親,通紅的眼睛淌淚未停。

妖怪們高呼:“還是山君做菜地道,懂得熬湯要用老骨頭!等會,分我點湯渣吃吃呗!”

逢雪走過去,緩緩拔出扶危劍,寶劍微微顫抖,劍刃在盈潔月輝照耀下越發雪白,如一截秋水。

婦人渾身發抖,惡狠狠地詛咒:“若我死後為鬼,定不會放過你們!”

妖怪們哈哈大笑:“她還想找我們報仇咧。”

“待會把她的肉吃了,骨頭嚼碎,再把她的魂也吃掉!看她怎麽報仇!”

……

婦人身子抖得更厲害,手撫在自己隆起的肚皮上。

她慘笑了下,神情凄怆,湯中白骨起起伏伏。那截森白的骨,或許是阿娘柔軟的臂彎,是阿父沉默的脊梁,是丈夫堅實的肩膀……

他們這樣的普通人啊,卑微如塵埃,活着時碌碌無為,死後屍體被群妖啃食,連變成鬼為自己複仇也千難萬難。

他們這樣的人啊,不過是地上的蝼蟻,路邊的野草,誰都能踩上一腳,誰能看見蝼蟻的眼淚?誰能聽見野草的恸哭?

婦人流淚不止,凄厲地笑了起來。

雪白劍光迎面劈來。

她下意識閉上了眼睛。

幾聲劍鳴響起,婦人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來,身邊的幾個紙人反而斷成了兩截,紙片如雪,簌簌飛舞。

“小友,這是做什麽?”蔓山君沉聲問。

逢雪笑笑:“這幾個紙人锢着她,別把肉給箍壞了。婦人皮肉細嫩,青紫一些,便有失了柔滑口感。”

婦人面白如紙,聽着她如此言語,幾乎又要暈厥。

逢雪按住她的下巴,喂了顆丹藥入她的嘴中。婦人臉色好轉,變得紅潤不少。

蔓山君又問:“這又是為何?”

逢雪坦然答道:“既是要從她腹中活剖胎兒,自然要保住她的性命,讓她活得更久一些。”

她語氣平靜,說出的話卻森然可怖,讓衆妖直呼內行,好會吃一妖。

而在妖怪注意力被她吸引時,一柄黑色飛刀在黑暗中飛出,無聲收割着一個個醉酒妖物的性命。

逢雪輕咳一聲,準備大講烹饪之道,為這些妖怪上上課。

這時,碩鼠突然出聲:“山君,她可不是小黃皮子。她就是那個斬斷我尾巴的劍客!”

逢雪蹙起眉,望了過去。

碩鼠竟沒喝酒,鼠目閃着精光,仇視地望着她,顯然在記恨斷尾之仇。

逢雪心念急轉,忽然笑了起來,“沒錯,就是我砍斷你尾巴的。”

不等衆妖反應,她又道:“你這只奸猾的老鼠,想貪了我獻給山君的寶物,幸虧你逃得快,只是斷了你的尾,若你慢一些,我連你的頭都砍下來,孝敬給山君。”

說着,她伸手一抖,那匹華光粼粼,美若霞雲的雲錦,便被她搭在臂彎上。

雲錦勝過了蔓山君剪出來的月光,讓妖怪們看直了眼。

逢雪抖了抖雲錦,讓它們看得更仔細一些。

她知道蔓山君本性貪婪。

若非如此,也不會在将“飛升”時,特意開這麽一個盛宴,從妖怪們身上撈點寶物。他若真成了陰神,可不能再大張旗鼓與妖鬼勾結,大肆攬寶。

蔓山君看得明白,因此特意在飛升前,大撈一筆。

且不說他能不能飛升。

算盤倒打得挺好。

貪婪的鬼修早已被雲錦的霞光晃花了眼睛,站了起來,雙手按在桌案上,一改先前仙風道骨的模樣,大聲贊嘆:“好錦、好錦!”

碩鼠企圖喚回他的注意,“山君——”

奈何,山君眼裏只有寶貝。

碩鼠看了眼四周,悚然發覺,場上妖怪撂倒大半,還坐着的,也大多神情狂熱,一副癫狂模樣,大口喝酒,大口咀嚼旁邊同類的屍體。

它們是什麽時候倒下的?

碩鼠無端生了一身冷汗,想張口提醒,卻看見蔓山君癡迷望着雲錦,它忽而長嘆一聲,“蟲豸,不足與謀!不足與謀!”

碩鼠身體一抖,變做只大耗子,扭身鑽入了黑暗中。

逢雪雙手捧着雲錦,說道:“山君,吉時快到,若山君身披霞帔……呸,霞雲飛升,豈不是人間一樁美事?”

蔓山君笑道:“是、是,小黃皮子,快把錦衣給我送來,不要耽誤了時辰。”

此時,野豬妖也扛着丹爐跑過來。

金光燦燦的丹爐往堂中一放,它大聲喊:“山君山君,丹成啦!”

蔓山君:“快呈上來!小黃皮子,你也快把錦衣送過來。”

逢雪手捧雲錦,瞥了眼野豬蹄子托着的盤子上的“丹”,嘴角噙起淡笑。這可是她特意準備的十全大補丸,也不知道山君吃完,是否虛不受補。

她特意放緩了腳步。

野豬妖跑得急,邁開大步,把金丹呈到蔓山君面前。

金丹依舊是那副黑中帶黃、黃中帶紅、紅中帶綠的惡心模樣。

仿佛是從街上陳年老乞丐腳板心戳下來的泥丸子。

山君捏着丸子,詫異道:“金丹是這樣子的嗎?”

野豬妖連連點頭,“沒錯啊山君,剛烤出來,趁熱啊。”

蔓山君喝了不少酒,神智昏聩,晃了晃腦袋,下意識望向了座下。

逢雪順着它的目光望過去,看着那位身披鬥篷,難辨人妖的神秘人。

他依舊在慢條斯理自飲自斟。

蔓山君看眼時辰,急切地說:“時辰快到了,小黃皮,快把錦衣給我穿上!”

逢雪應了聲好,走到老鬼身邊,把錦衣搭在他的肩上。

蔓山君披着漂亮錦衣,臉上笑容洋溢,都顧不得還沒宰殺的婦人,伸手拿起金丹,就着人肉湯,吞入口中。

“吉時到了,我要成仙了!”

在他服下金丹後,明亮的月色變得迷濛,升起一縷縷白色的煙霧,蔓山君坐在雲霧裏,身披霞光,真與飛升有幾分相像。

妖怪們也看得十分激動,大聲叫嚣,恭喜山君成仙,也有叫着快點吃肉別墨跡的,還有些求蔓山君成仙了,日後多多照拂。

白茫茫的霧氣裏,兩道瘦長影子出現在霧中,身影若隐若現。

“可是接引童子?快過來,引我去天上!”

蔓山君激動道。

野豬妖摸不着北,小聲嘀咕:“奇怪,接引童子這麽高大嘛?”

霧氣朦胧,影子逐漸飄近。

他們身形瘦高,一個稍高,一個稍矮,矮的那個,手中似提着什麽東西。

蔓山君似想起身,但剛直起身,又重重跌回了座中。

那影子逐漸露出了輪廓。

是兩只黃皮子,一高一矮,高的無尾,矮的無頭,手裏提着自己的腦袋。黃鼠狼腦袋對着山君,血淚滴落,說聲道:“山君,你看看我是誰?”

蔓山君愣愣與它們對視,混沌的腦子總算清明幾分,扭頭望去,身邊那“小黃皮子”早已亮出了長劍。

雪亮劍光劈開妖氣,直沖他面門而來。

蔓山君憤怒叫喊,朝她沖過去,肩頭卻重逾萬斤,把他死死壓在了座位上。那件如霞似紗的雲錦上,藏着張泰山符。

泰山壓頂,老鬼一時動彈不得。

“珵——”

帶有力士之威的長劍,狠狠劈在它面門上,劈開那張慈善的假面,露出裏面青紫的面孔。

蔓山君的面皮如破袋挂在了臉頰兩側,而裏面的那張臉,顴骨高聳,獐頭鼠目,眼歪嘴斜,五官錯位,雖是人的模樣,卻生得比禽獸更加醜陋。

逢雪那一劍劈得很深,深可見骨。

劍痕從眉心劈到下颌,把本來就醜陋的面容,變得更加可怖。

“原來你這老鬼生得這般模樣。啧,披上別人的皮囊,是因為覺得自己見不到人嗎?”俊美的少年從黑暗中躍出,跳到逢雪身邊,吐出的話把老鬼氣得渾身顫抖。

他與逢雪後背相抵,面對滿堂妖魔。

“小仙姑,你欠我三十六個腦袋了。”

逢雪冷哼了聲,“你就趁我剛才不能出手。”

葉蓬舟笑道:“不過,我雖砍了三十六個妖頭,小仙姑卻救了條性命。佛祖說,救人一命勝抵一百個妖頭,所以還是小仙姑勝了罷!”

逢雪:“佛什麽時候說過這句話?”

轉了一圈的刀重新飛入少年的手中,柳葉般鋒利的薄刃變成一掌寬的大刀,刀身漆黑無光,暗沉沉的。

他将刀握在掌心,聽見逢雪的話,彎了彎眉眼,“那便是三清說的?随便吧,反正是你贏啦!”

逢雪順手一劍刺向撲過來的小妖,“我也不要你放水,公平起見,我們從頭開始計數。現在是我領先了。”

葉蓬舟笑意更甚,“這些小妖喝了酒,打起來沒什麽意思,不如比比,誰先剁了那老鬼?”

前世孤身流離太久,與人後背相抵,感覺有些陌生遙遠。

妖魔鬼怪,人肉盛宴,本是令人厭惡、宛若地獄的景象。

可與她後背相抵的少年,笑聲實在豁達潇灑,縱然四面妖鬼,她聽見少年的笑聲,也忍不住翹起了嘴角。

“你們到底是什麽人?”蔓山君沉着面孔,說話牽動橫貫整張臉的見骨傷口,翻出的肉深黑腐爛,蛆蟲一條條扭曲爬出。

葉蓬舟手提長刀,大笑幾聲,“你可聽好了,本大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逢雪側頭望向他。

他高聲道:“道可道,太平道。我是太平道左護法麾下一位平平無奇的普通弟子而已!”

逢雪皺了皺眉。

太平道是惡名昭著的邪魔外道,與白花教齊名,沒少制造血案,後來被朝廷剿滅,漸漸銷聲匿跡。但終究沒什麽好名聲。

想到葉蓬舟日後會變成大魔,她心中不免起疑心——葉蓬舟是太平道的人?

沒聽說過啊。

少年用肘碰了碰她,朝她眨眼,笑道:“該你報上姓名啦!”

逢雪小聲問:“你是太平道的?”

葉蓬舟瞪大雙眼,“我騙鬼的,你怎麽信啦?”他聲音含笑,低低在逢雪耳畔響起,“小仙姑,你的腦袋什麽時候這麽不靈光啦?”

逢雪瞪他一眼,心想,若不是知曉他會化作大魔頭,她怎麽會猜錯?

她怎麽會懷疑,這樣潇灑肆意,路見不平,面對妖鬼毫無懼色的少年,會與妖魔勾結,最後會變成鬼國裏那位人人畏懼的大魔?

既然葉蓬舟戲已經開演,逢雪也不介意搭上把戲。她笑道:“老鬼,你也記住我。”她把黃皮子屍體剝下的道袍一扯,露出裏面灰白的布衣,“穿白麻、戴白花,姑奶奶是白花教的。”

蔓山君面色陰沉,實在想不明白,自己如何同太平道結上仇怨。數十年的籌謀努力化作烏有,升仙一夢如鏡花水月成空。他恨得幾乎嘔血,鬼氣鼓滿長袍,泰山符瞬間化作齑粉,“白花教、太平道,哈哈哈,該死!該死!!”

話還未說完,兩個少年身影早已消失無蹤,只有漆黑的刀光、雪亮的劍影,如同流星追月,朝他疾馳而來。

————

妖怪們四處竄逃。

跑到院牆,幾道符咒爆開,又炸死不少妖。

剩下的被吓破了膽,翻牆的翻牆,鑽洞的鑽洞。

四周又騰起熊熊火焰,滾滾黑煙從山林中冒出,熱焰四面擠來,空氣中傳來濃濃焦糊味。

妖怪們被吓得滋兒哇滋兒哇亂叫的,一個個現出原形。

劍與刀,一前一後,砍向坐着的蔓山君。

把老者皮囊從頭頂到胸口,劈成了兩半。

黑霧從皮囊破口冒出,逼得逢雪不得不後退。一個矮小瘦弱的身影從破口袋般的皮囊中鑽了出來,疾如迅電,沖向了逢雪。

她反手用劍擋住。

好似有萬鈞的巨力撞在劍柄上,長劍不勝負荷,發出清脆一聲響。就算身帶力士符,她的手臂也被震得發麻,疼得兩眼一黑。

逢雪咬緊唇,回頭望去。

矮小的男人臉色青黑,光溜溜地站在地上。他的身體畸形而矮小,死後屍體縮水,又或者強行把自己塞入別人的皮囊中的緣故,看上去只有八九歲的孩童般高,好似個醜陋的侏儒。

葉蓬舟“嗤”地一聲笑了出來,“就這幅小耗子成精的模樣,還想要做神仙?小仙……”驟然記起逢雪此刻身份,他笑吟吟地道:“白花教的小仙姑,你說他這幅形貌,可以當神仙嗎?”

逢雪:“難哦。太醜,邪廟淫祀也不收的。”

葉蓬舟嘻嘻笑:“那可怎麽辦?我們饅頭君只能去耗子窩了,萬一小耗子們看他長得像人,要喊它一聲神仙當當呢。”

逢雪嘴角上揚,“可未必——剛才那位碩鼠君,生得何其偉岸。在妖怪界,這樣形貌猥瑣矮小之妖,也是要被看輕的。”

兩人一唱一和,把蔓山君氣得七竅生煙。他們邊貧嘴,手下也沒停,大刀氣勢如虹,長劍快若飛電,左右夾擊,在鬼修的身上添了許多細碎的傷口。

可惜蔓山君皮糙肉厚,刀劍劈上去,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金石之聲,留下的傷口雖多,卻是又白又淺的劃痕,沒有傷及皮肉。

蔓山君的身形極快,猶如鬼魅,又有一身刀槍不入的鋼筋鐵骨,好在它被逢雪葉蓬舟尖牙利嘴貶損得怒急攻心,行動間失了理智。他飛快地撞向逢雪,如一道黑色的流光。

逢雪輕巧往上一躍,腳踩在那輪懸于空中的明月上,借力一蹬。

潔白月亮留下個清晰的泥腳印。

“哐當——”

蔓山君撞翻那口金燦燦的丹爐,丹爐滾動到一邊,又打翻好幾張長桌,打破裝百年醉的酒甕,最終轟然撞在亭臺樓閣上。

塵土飛揚,地動山搖。

精致的水榭歌臺,亭臺樓閣,在搖動中,變成一塊塊碎裂的石頭,落往四方。

逢雪用劍挑了挑一塊石頭。

上面還有模糊刻字“某某年生人”,是前人的一塊殘碑。

她餘光一瞥,看見葉蓬舟神情慌張無比,連刀都顧不上,急沖沖往堂中跑。她心中微緊,以為出現什麽變故。

然後就看見少年掏出又一個酒葫蘆,到酒甕裏接漏出的酒液,滿臉痛惜之色。

逢雪輕哼了聲。

又扭頭,看向坐在堂下的鬥笠人。

妖怪各自逃竄,只有他,依舊不緊不慢喝着壺中美酒。

她心中頗有些忌憚,但轉瞬間,飛揚的塵土間,飛出一個個青面獠牙的厲鬼。

逢雪長劍疾出,貼着黃符的寶劍刺向鬼的胸膛,将要穿透惡鬼時,忽然聽見葉蓬舟喊道:“小仙姑,手下留情!”

“這是張家那幾口人。”

逢雪聽他的話,仔細一看,幾個鬼面孔青紫,瞳孔翻白,從五官上,與張荇之卻有幾分相似。她劍鋒一轉,生生止住鋒銳的劍勢,往後疾退,躲開厲鬼的撲抓。

但撤得太遲,手臂還是被抓傷了道血痕,鮮血滴答落下。

葉蓬舟瞳孔微縮。

逢雪翻開袖子,傷口被鬼氣侵蝕,漫上層灰黑。她反手接過少年丢來的驅邪丸,嗅了嗅,放入嘴中,說了聲“多謝”。

張家三鬼在前,後面又緊跟無數白骨與紙人,将二人團團圍住。

葉蓬舟拿出酒葫蘆,晃了晃壺中酒液,笑道:“小仙姑,打架前,要不要來上一口?”

逢雪看他一眼,搖頭。

葉蓬舟仰起頭,喝下大口的酒液,清涼的酒水順着少年鋒利下颌線滴落,落入紅衣中,隐隐洇開濕痕。他忽然往前一吐——

水霧迷濛,如同綿綿細雨,灑在紙人的身上。

逢雪手中火符脫手而出,同時捏訣禦風。

風生火起,熊熊火焰驟然燒起,面孔猙獰的紙人大軍間,霎時就被火卷出了條通道。

逢雪縱身跳過火燒出的缺口,回到蔓山君的座位,把那件霞衣撿起。

小院角落。

婦人呆呆坐在地上,懷中抱着一顆腦袋。湯鍋不知被誰撞翻,她把那些斷肢撿了起來,帶到自己身邊。指尖被燙得生出水泡,她渾然不覺,把臉貼在猶帶溫熱的頭顱上,滾燙的淚珠不停從眼角滴落。

火焰騰空而起,妖鬼厲嚎不止,又有刀光劍影,如飛星墜月,殺穿鬼魅。

但她只神情呆滞地抱着頭顱,拼接地上斷骨。

一滴粘液滴在斷骨上。

她茫然擡起臉,頭頂是張獠牙如刀的血盆大口。又有一束雪白的蛛絲穿透黑暗,纏住她的手腕,勒入血肉。

兩個大妖可不管蔓山君飛升失敗。它們酒勁上湧,全然不顧山君,眼前只有這一塊馬上要入嘴的好肉。

婦人神色慘淡,就要如那頭狼屍般,被兩個妖怪撕開時,一道劍光劈開火焰,跳到她身前,一劍劈斷蛛絲,抓住她的手,帶她掠到旁邊。

在婦人快要摔倒時,那只殺妖斬鬼的手,又輕柔地扶了下她的腰身。

“恩人……”

婦人呆呆地看着少女,眼圈泛紅。

逢雪朝她輕輕颔首,接着朝火那頭喊:“喂,快別管你的酒了,先把這兩個妖怪解決!”

“哎——尊小仙姑令。”

懶散的聲音傳來。長刀從赤紅火焰裏飛出,砍向巨蟒那雙燈籠般的血紅眼睛。

逢雪見葉蓬舟纏住巨蟒,心下松口氣,不再猶豫,朝大蜘蛛刺去

她的手上,黃符飄動。

這是她第三次用力士符。

第一次她借力士之威,斬下狼首,第二次,扶危在蔓山君面上留下道深刻見骨的傷痕,而第三次,她本打算留着對蔓山君最後一擊。

但眼下也顧不了這麽多。

她身形縱躍,如疾風接近蜘蛛。

蜘蛛渾身長滿鋼針般的絨毛,顏色灰黃,八條節肢将它龐大如屋的身體撐起。在它的頭頂,一對粗壯的螯肢曲起,下方尖如針管,藏着劇毒液體。

吸食時,蜘蛛用毒牙将毒液注入獵物體內,等上些時候,等到血肉白骨融化成水,再吸溜一下,如同用蘆稈吸出酒桶裏的美酒,将獵物全身血肉吮吸,只剩下張慘白完成的人皮,飄飄墜地。

逢雪既不想被它的螯牙撕裂擠壓成碎片,又不想被做成蘆稈中的“飲品”,飛快沖向巨蛛,擡手甩出張雷符。

雷電燎過巨蛛的節肢,那片鋼絨被劈出片青黑。

蜘蛛痛得曲起腿,節肢彎曲,再伸展,身體便高高躍起,一躍便有百丈高。

一道極粗的蛛絲穿透蔓山君剪裁的明月,筆直朝逢雪刺來。

逢雪翻身跳開。

蛛絲重重落在地上,砸出一個大坑,霎時泥土飛濺。

數道細一些的蛛絲,如同利劍從坑中飛出,無情刺穿好幾個躲避不及的小妖怪,朝逢雪刺去。

逢雪又靈活躍開。

跳至空中時,那幾束蛛絲突然又分裂成許多小束,每一束都比成人手臂粗。蛛絲交織,如同結成張大網,鋪天蓋地落下。

逢雪踩着院落柳樹騰起,望向四周,在不遠處的屋脊之上,八點暗紅的光隐隐發亮,如同八個血紅燈籠,又像幽暗中的鬼火。

燈籠忽然無風自動,瞬間變化了位置,移到連廊上,柳樹後。

逢雪皺了皺眉,意識到了,那不是什麽燈籠,蜘蛛八只赤紅大眼睛,正死死盯着她。

蜘蛛娘娘擡起紡器,又朝她吐出簇毒絲。

銀白毒絲如絲雨綿綿,如柳絮飛揚,如雪花漫天。

鋪天蓋地,避無可避。

“小心!”葉蓬舟喊着,擡腳踢過去張方桌。

蛛絲鋒利無比,瞬間穿透長桌,将紙裁的明月撕裂成碎片。

逢雪卻不退反進。她迎風而起,身形飄渺如仙,灰白衣袍獵獵,在月光碎片裏,輕巧避開蛛絲,沖到連廊之上。她轉動手中霞衣,擋住無法躲避的蛛絲,再提劍一刺。

劍尖穿透巨蛛的腹部,刺破它吐出蛛絲的紡器,将一張黃符釘在其上。

“上達天庭,下達幽冥,五雷助我,雷公顯靈。破!”

随着少女輕啓唇,雷光乍現,紡器爆開,青綠色的蛛血與粘液一齊散開。

巨蛛受痛彈跳而起,躍至半空。

她用織錦霞衣揮開毒液,另一只手依舊死死地握住劍柄,将長劍往下一壓,劍刃噗嗤沒入蜘蛛身體,只餘劍柄。

青綠血液傾盆如雨。

逢雪手握劍柄,被蜘蛛帶着淩空飛起,身體風中搖晃。她雖用雲衣護體,但握劍的手卻被毒液浸透,劇痛穿透皮膚傳來,過了會,手似乎麻木了,變成微微的刺痛。

她咬咬牙,抽出扶危劍後,手牽蛛絲,身體借蛛絲一蕩,蕩到巨蛛頭頂,劍出如電,勢若長虹,飛快刺向那八只眼睛,挨個戳破。

巨蛛從半空跌落,軟倒在地上,刺鼻的青綠粘液從它身下淌開。

它僅剩的一只眼睛望着逢雪,眼神怨毒。

但看着少女提劍越來越近,巨蛛的眼中竟出現求饒之色。

逢雪手一頓,用力刺進去,噗嗤聲起,毒血飛濺,巨蛛垂死掙紮幾下,螯肢無力垂落。

插在它頭頂的美人頭顱滾了下來,白玉般無瑕的面孔,沾了地上的血泥,烏發散落,渙散無光的瞳孔對着漆黑天空,裝不下一輪明月。

她撿起頭顱,輕放到路邊,抖了抖霞衣。綠色血液順着順滑衣料抖落,不多時,雲錦依舊鮮紅光潔如初。

逢雪走到婦人身邊,輕輕把雲衣披在她的肩頭,說道:“有危險喚我。”

葉蓬舟大喊:“小仙姑,劍招真漂亮!”

逢雪看向他那邊。

少年剛把巨蟒劈成兩段,此刻正抱住蛇尾,桃花眼彎起,開心地說:“這東西泡藥酒挺不錯呢!咦,小仙姑,你的手受傷啦?”

逢雪“嗯”了聲,垂眸看眼自己的右手。右手已經腫了起來,膚色發黑,好在還能握得住劍。

葉蓬舟丢掉巨蟒,飛快跑過來,從葫蘆裏掏出一粒藥。

雲夢多瘴氣、多水鬼、也多毒蛇毒蟲。

逢雪對他随身帶藥并不奇怪,擡手直接把藥丸塞嘴裏,用劍把手臂割出條傷口,漆黑毒血滴答落下。

葉蓬舟嘆了口氣,“小仙姑,你啊——”

逢雪卻不在意傷口,望向被蔓山君撞翻的廢墟,低聲說:“小心點。”她又望眼第一個座位,獨酌的那道身影消失不見,便朝葉蓬舟使了個眼色。

葉蓬舟:“啊?你眼睛抽筋啦?”

逢雪默默攥緊了拳頭,壓低聲音,說:“小心,那兒原本有個……”

話還沒說完,一塊巨大的石頭當空砸來。

兩個人迅速避開。

一個面孔青紫,雙爪如帚的妖怪從廢墟中爬出,它高逾一丈,頭大腹鼓,青面獠牙,紅發雜亂披落。

“青面赤發,”逢雪眼前陣陣發黑,咬了下唇,低聲說:“是書中記載的夜叉。”

葉蓬舟哈哈笑道:“我可不信,一個棺材裏爬出來的小東西,能請動夜叉。”

廢墟間,又冒出好幾個夜叉無常鬼,施展各種神通。碎石飛土如雨砸落,夜叉利爪如刀,無常鐵鏈勾魂,加上失去神智的惡鬼圍攻,他們一時性命無礙,但也顯得有些狼狽。

葉蓬舟低聲道:“小仙姑,我拖住他們,你去抓住那只耗子仙!”

逢雪看他一眼,輕點了下頭,心中卻想,短短一夜,他就給蔓山君起好幾個外號,把蔓山君氣得七竅生煙。

就……挺強的。

未來的大魔頭,看不出如何邪惡,嘴上貶損人的本領倒是不錯。

葉蓬舟見她眼神灼灼,便問:“小仙姑,怎麽啦?”

逢雪搖頭,“沒什麽……你挺厲害的。小心些。”

葉蓬舟微微一怔,淡色嘴角揚起,一雙桃花眼彎了彎,眉間眼梢,挂滿笑意,“尊命!小仙姑,你也小心,愛惜自身,有事叫我!”

他轉過身,搖了搖酒葫蘆,對怪物大笑:“諸位,可敢和我痛飲?”

酒液随風飄散,與零點火星一起落在夜叉身上。

堅硬如鐵、力大無窮的夜叉動作一滞,轉瞬便被火焰吞噬,不到眨眼功夫,化作一點帶着火星的黑灰,被風刮走了。

其他的怪物,或者變成紙人,不堪一燒,或者變作蛙鳥飛蟲,斃于少年的刀下。

逢雪徑直躍過一衆妖鬼怪物,跳入廢墟中,一把揪住準備逃跑的蔓山君,提住了他的後領。

蔓山君雙腿蹬空,大聲喊:“仙姑饒命!”

逢雪冷笑:“饒命?我饒了你的命,你可有饒別人的命?”她橫劍割向鬼修的頭顱,劍刃輕松劃破他的脖頸。

“嗤——”

逢雪卻緊皺起眉,将手中屍體一抛,身體迅速往旁邊閃去。

但還是太遲。

一只青灰色的手無聲無息從黑暗中伸出,指爪如鈎,重重抓向她的胸口。

她身上的金甲符迅速黯淡,一層金光自她身體浮現,又好似層薄薄的雞蛋殼,迅速碎裂。

逢雪如斷線風筝,重重摔在牆角,幸有金甲符護身,還不至于當場斃命。

她擡起慘白的臉,嘴角一線殷紅淌下。

“小仙姑!”葉蓬舟擔憂喚道,苦于被衆鬼包圍,一時無法過來。

剛才割頭的“蔓山君”化作紙人倒地。

真正的蔓山君面色陰沉走了過去,“我還以為青溟山的人多了不起呢,也不過如此。”

逢雪眯了眯眼,說:“我可不是青溟山……”

蔓山君負手仰頭,仰天長笑。

葉蓬舟揮刀把面前的石怪劈成兩半,朝這邊靠攏,說道:“你笑這麽大聲幹嘛?三寸的身高,還想笑出三丈高的氣勢來不成?”

蔓山君笑聲一滞,氣得臉色發黑,怒道:“若不是有貴客在此,差點被你們騙過。你既是白花教的人,難道沒有認出……那是誰?”

逢雪想起那位神秘的鬥篷客,順着蔓山君的目光望去。

葉蓬舟的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了道如同鬼魅的高大影子。

她高聲喊道:“小心身後!”

蔓山君十根手指指甲暴漲,指甲漆黑發亮,如同彎刀,狠狠抓來。

逢雪竭力往旁邊一滾,旁邊的土地被深深劃出五道劃痕,若剛才沒及時躲開,怕會當場骨裂肉爛。

蔓山君笑容殘忍,“既然壞了山君爺爺的好事,就把心腸交出來給爺爺吃吧!”

力士符已然失效,渾身力氣都在流逝,她眼前陣陣發黑,偏過頭,望向葉蓬舟那邊。

但眼前如蒙上層黑霧,看不分明。

她用力眨了眨眼,見鬥篷人手中高舉細長彎刀,對着少年的後背淩空劈下。

日後的魔頭,應該不會死在此處吧?

紅衣被刀光撕裂開,冷風刮起,一蓬血霧飛濺而出。

少年擡起臉,朝她露出一個笑容,蒼白的嘴唇微動,無聲吐出幾個字——

“等會喝酒去。”

逢雪讀懂他的話,情不自禁跟着笑了起來,如同長風蕩過天上陰雲,她心中的歉疚也消失無蹤。她攥緊手裏的劍,撐起身體,對蔓山君說:“我的心肝就在這裏,想吃,便來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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