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011章 第 11 章
夜雨未歇,雨水滴答。
破廟,篝火暗紅。
少女盤膝而坐,中衣半褪,露出光潔白皙的上半身。
雲婆婆佝偻身體,布滿皲裂的手捏着枚細細的銀針,慢慢靠近逢雪,銀針快要刺破雪白肌膚。
火光下,少女的身體白得幾乎發亮。
“小仙姑,”雲婆婆捏着銀針,“我要開胸了,你不要動。”
逢雪點頭。
銀針刺入逢雪肌膚,然後再挑起,如同給針拆線一般,在她的皮膚上游走。她整個胸口的皮膚似乎變成一張晶瑩剔透的白布,被針拆了線後,伸手就能掀開。
逢雪垂眸,看着皮膚被掀開,隐隐露出裏面殷紅的血肉。
可惜,看不見肉裏的東西。
雲婆婆湊到她胸腔被打開之處,往裏看去,定定看了一會,忽然,她輕“啊”一聲,面上露出詫色,往後退了數步。
逢雪問:“怎麽了?”
雲婆婆手指微微顫抖,驚疑未定地望着逢雪的面孔。
少女眼神澄澈明淨,透出一絲疑惑,不解地望過來。她的胸口還耷拉着一塊破布般的皮,清晰可見裏面血肉。
雲婆婆視線越過她,落在她身後的石臺。
臺上還放有一塊冷卻的酒釀糕,和一條沾血的鼠尾。
雲婆婆似是思忖什麽,過了片刻,她重新走上前,默不作聲地給逢雪把胸前的皮縫好。
逢雪低頭再看,皮膚光滑如舊,沒有一點傷痕。
繡工真好。
雲婆婆坐在逢雪的對面,伸手一揮,破廟再次變成雲蒸霞蔚的山頂。只是此刻,她皺起眉頭,頭發似乎又添了些花白。
逢雪問:“婆婆,你看到了什麽?”
雲婆婆低聲道:“小仙姑,若不是相信你為人,我差點以為,你就是邪祟了。”
逢雪皺緊眉,她原以為,自己只是被魔氣感染,心裏還抱着雲婆婆能開胸為她祛除魔氣的想法。可看雲婆婆如此失态,似乎并非如此。
雲婆婆臉色發白,看着她,輕輕說:“孩子,你的心裏,有一座廟。”
“廟?”
雲婆婆點了點頭。
逢雪微擰着眉,輕聲說:“我只聽說過五髒廟之說。”
民間常把吃飯戲稱作祭五髒廟,五髒藏神說認為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腎藏志。這種“廟”神乎其神,不存在實體。
她在青溟山上修行時,聽師長說過,世上似乎有一門修煉五髒廟的功法,淬煉五髒,強身健體,養氣延年。
但雲婆婆所說的,似乎并不是這種玄乎的廟,而是一座具體的廟宇。
“它并不大,和我的小廟差不多大小,白牆黑瓦,廟門緊閉,檐上沒有挂牌匾名字,有一絲魔氣從其中漏出。”雲婆婆看着少女,神色擔憂,“小仙姑,那應該不是你們玄門信奉的三清吧?”
逢雪撫上自己胸口,忽然想起,自己前生在受劍氣穿胸,臨死之前,似乎看見了什麽。
她抿緊了唇,實在想不起來,心中卻有了大概猜測——
兩世為人,難道是與這一心廟有關?
“婆婆,能否再為我開胸,”逢雪說道:“拿面鏡子,我自己看看。”
雲婆婆擺手,“我可不敢再看了,小仙姑……”她欲言又止,但還是忍不住開口:“那座廟門雖緊閉,我卻仍能感受到裏面東西的邪異,真是聞所未聞,你的心中,居然供着一個邪神。”
逢雪搖頭,“我沒有供過它。”
她活了兩世,第一次知道自己心口有這東西,實在諷刺。但這樣想,上輩子她遭受的許多追殺,也許不只是因為她變成妖魔。
雲婆婆輕輕點頭,“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碩鼠比你強橫,你卻肯為了一句諾言出手,可是孩子,你能一直堅守自己的內心,不被邪念侵蝕嗎?”
逢雪想了想,面色平靜,眼神堅定,說道:“可以。”
上一輩子她的身上逐漸發生異變,但最終維持住了清醒,沒有被魔氣控制,變成只知道濫殺嗜血的妖魔。
上一世能做到,這輩子自然也能做到。
雲婆婆嘆了口氣,把銀針放在她的掌心,“不要被其他人發現你的秘密。”
她疼惜地說:“孩子,你以後的路,可不好走啦。”
……
醒來時,夜雨已歇,天光乍破,曙色耿耿。
一場雨後,天空透出青藍的顏色,澄澈如洗。
面前的火早就熄滅,只剩一地黑色的木炭灰燼。
逢雪卻并沒有感到寒冷。她身上多了塊輕柔的錦,燦若雲霞,薄如煙雲,布料化作紅袍,披在她的肩頭。
她緩緩伸開手,掌心出現一根細細的銀針。
夢裏雲婆婆說自己道行微末,不敢再替她開胸再看一次,便把銀針和穿針引線之法傳授給她。
逢雪身上沒有帶着鏡子,就将扶危劍放在石臺上,霜白劍刃當作明鏡,映出她肅然的面容。她調整到合适的位置,褪下上衣,銀針刺向胸口,像雲婆婆夢中施展的神通一樣,開始穿針引線。
雲婆婆手藝精湛,銀針在魂魄上施展,不會傷到血肉。逢雪第一次幹這個,動作粗糙生澀,沒辦法直接在魂體上施展,只能先拆開皮肉,再刺入魂魄。
她面不改色地一針針插在胸口,穿入皮肉,滾熱的血染紅了白皙指尖。這事關她的兩生,她不會因為一點疼痛退卻。
掀開血紅的皮肉,銀針終于深入魂體。
直到把薄薄那層皮掀開,借着寶劍映出的寒輝,她往胸口血洞中望去。
血肉又是一重天。
一座小小的廟宇就藏在胸口。
小廟和雲婆婆描述得幾乎一模一樣,廟門緊閉,單看外表,就覺非常邪異。
逢雪湊近細看。
可惜觸摸不到小廟……她想把廟門推開,去看看裏面供得到底是哪尊神,為何要盤旋在她的心口。
如果可以,她都想把心挖出來再看看了。
劍光映出的景象朦胧模糊,逢雪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有什麽。除了自己心口變成了座廟,好像也沒什麽特別的。
嗯……倒也還是可以接受。
她沒來由扯了下嘴角。
忽然,廟門緩緩打開了一條小縫,灰色的霧氣迅速從門裏鑽出,沖了出來。
只在瞬息之間,霧氣就将石臺裹住,朝雲婆婆的石像沖去。
逢雪馬上轉過身,縱身往外跑,銀針飛快在胸口穿刺,把胸口重新縫合起來。
“婆婆?”她擔憂地望向石像,很怕雲婆婆因她遭到不測。
婆婆空靈飄渺的聲音傳至耳中:“我無事。”
逢雪松了口氣,低頭看自己胸口,蹙了下眉。情急之下,縫得歪歪扭扭的,胸口像趴着條血紅的蜈蚣。
但就算不情急也好不了多少就是了。
“小仙姑,”雲婆婆輕輕嘆道:“你獻上貢品啦。”
逢雪一怔,反駁:“可我沒有上供,哪有什麽貢品……”
她的目光落在石臺上,忽然凝住了。
石臺上确實有貢品。
一塊冰涼酒釀糕,一碗井泉美酒,是她憐惜破廟舊神久無祭祀,親手送上。除此之外,石臺本該還有根被她砍掉的鼠尾,和被她拿來當鏡子的扶危劍。
現在她望過去,那根帶血的鼠尾、酒釀糕和美酒,全都消失不見了。
鼠尾妖氣濃厚,收下這個東西,可見她心裏的“邪神”确實不是什麽好東西,可以稱得上邪祟了。
為何連酒釀糕和美酒都拿走呢?
邪祟也貪嘴?
雲婆婆提醒她,“既然收下貢品,必會來為你實現心願。它會再來找你的,小仙姑,小心啦。”
逢雪:“可我沒有許過什麽願。”
但她也知道,在神仙界,沒有收了貢品就不幹活的道理。主動收了貢品,便要幫人做事,這是規矩,就算是邪神,幹活還是會幹活,只是完成心願的過程粗暴詭異了一些。
譬如許願發財富貴。
正神可能直接賜人一場發財的機會,而邪神,花樣便多了很多。
曾經許南有個趙生,拜邪神求錢財。結果當夜暴斃,家人痛惜,為他燒了許多紙錢。
紙錢怎麽能不算錢呢?
邪神做事偏激邪異,由此可見一斑。
逢雪邊想着,邊細心擦拭石像上的灰塵,石像模糊的面孔逐漸清晰,露出含笑的嘴角,和溫柔的眼睛。
和夢中所見一樣。
逢雪擦完又開始清理案臺。她拿起扶危劍,凝視劍刃上的面孔,忽然想起來了,也許自己當真許過什麽願。
在前世的這段時間,她最想要完成的事只有兩件。一是想要修行天賦變得好一些,二是,沈玉京能想起到底是誰救了他。
不知心中那個東西,打算如何實現她的心願呢?
逢雪忽然感覺有意思起來了。
她将廟裏的灰燼打掃幹淨,修好屋頂,再把廟中灰塵蛛網清理,擦幹淨落灰的神臺,從布包裏再拿出塊冰冷的酒釀糕,恭恭敬敬放在神臺上。
又把酒葫蘆裏酒液倒滿破碗。
逢雪雙手合起,朝被世人遺忘的舊神,長作一揖,“婆婆,再會!”
“小仙姑,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