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010章 第 10 章
逢雪只會一些粗淺的術法,道行比不過山下三流術士。
她賴以為生的劍術,遇上妖鬼精魅,用起來也十分艱難。
山上的那些弟子說得對,她只會一些凡俗的劍術。凡俗劍術,再好也是有極限的,無法分海劈山,不能上天入地。
前世她和鬼魅精怪相鬥,幾乎每一次都是生死搏鬥。吃人的妖怪惡鬼,山路殺人如麻的強盜、兵匪,可都不會同人講道理,一出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本事不濟,茍着本也無恙。
偏偏她這個人……争強好勝,愛多管閑事。就算在人間,也常常打架。
無數次戰鬥中,她積累了許多經驗。術法有術法的便捷,劍術有劍術的長處,她千萬次揮劍,戰鬥成為本能,對方剛出手,她就能依靠它的動作眼神,預判到下一步的動作,同時揮動長劍。
看上去就像她只是随意揮劍,而敵人主動把脖子遞到她的劍刃上一般。
碩鼠壓根沒将她放在眼裏,粗壯的尾巴一甩,石板崩裂,碎片亂飛。
逢雪早就躲開,靜候一旁,鼠尾落下時,她恰好把扶危劍放下砍。
只在瞬息之間,長劍就砍在了鼠尾上。
仿佛巨鼠把尾巴遞到她的劍下。
“哐當”一聲巨響。
扶危劍是把刃如秋水的好劍,砍在尾巴上,迸出火星,砍出細細一條紅線。
逢雪右手震得發麻,虎口鮮血漫出。她嘶了聲,沒想到這老鼠妖的皮這麽厚,用全力一擊,只把它尾巴砍出一條小傷口。
回眸對上雙碗口大的血紅眼睛。
碩鼠不再掉以輕心,放下了血肉模糊的婦人,森冷地盯着逢雪,露出的齧齒上,還沾着絲絲血肉。
逢雪一擊不成,便往後退,撤到安全距離。
碩鼠體型巨大,身形卻十分靈活,直接朝逢雪沖了過來。
轉瞬之間,他們交手數次。
碩鼠速度快,少女卻總比它快上一份。破廟裏劍華如雪,她每一次出手都極其精準,劍看似随意地一遞,便削去碩鼠一塊皮毛。
一次、兩次、三次……
碩鼠身上小傷口越來越多,也變得越發急躁殘虐。尾巴一甩,便甩碎幾塊地磚,爪子一鈎,就在牆上留下深深的抓痕。
但凡稍微被它碰上,不是少塊肉,就是斷根骨頭。
忽然,逢雪身子一轉,直接轉到了神臺後面,繞着臺子轉圈。她無意瞥了眼神臺,上面空空如也。
上面供奉的那尊神像呢?
像碩鼠一樣的妖怪,不僅動作快、力氣大、皮糙肉厚,體力也極好。
逢雪無法像對付易家兄弟般,左右騰轉消耗它的體力。她轉了兩圈後,忽然掏出張黃符貼在身上,接着往門口跳去。
這一套行雲流水,如同許多掏出神行符就跑的三流術士。
“赫赫——”
碩鼠似是在冷笑,卻不肯放過她,眼中紅光幽黯,緊跟着一躍。
它跳得更快,更高,鋒利的爪子如鈎蜷起,撲向少女的後背。
耳後腥風驟起,逢雪卻突然轉身,柔軟腰肢往後仰,橫劍于胸前。
鋒利的劍刃劃在碩鼠的肚皮上,噗嗤一聲。
碩鼠想扭轉身體,然而它巨大的身形躍至空中,難以像逢雪般馬上轉開身體,只能眼睜睜看着肚皮送到逢雪的劍刃之上。
“嗤——”
寶劍入肉三分,腥血當頭淋下,打濕她的衣袍,和貼在手肘的力士符。扶危劍從肚皮劃至碩鼠的尾巴,在力氣消失前,逢雪雙手握住劍柄,劍勢一轉,順着自己最先砍出的傷口,狠狠劈下。
“轟隆隆——”
雷聲滾滾,驚雷閃爍,整個小廟被電光照得慘白一片。
碩鼠發出“吱”一聲慘叫,大半條尾巴被直直切斷,掉在地上,鮮血噴湧而出。它伏在地上,眼睛緊盯逢雪。
逢雪執劍,血珠順着霜白劍刃滴落,她渾身被血打濕,一雙眼睛卻冷若寒星。
與碩鼠對視。
她冷聲呵斥:“孽畜,還敢留在這兒?!”
說着,轉了轉長劍,閃電映出森冷的寒光。
碩鼠血紅的眼睛閃過一絲畏懼,終是不情不願地退入黑暗之中。
無盡的疲憊與酸痛從身體湧來。
逢雪咬了下唇,依舊守在廟門口,站得很直。
有些狡詐的妖鬼戰敗後,并不會直接離去,而是在黑暗中悄悄窺伺,若露出疲态,它們便會去而複返,開始更兇狠殘忍地報複。
這些鬼魅妖怪,你弱它便強,你強它便弱。
只有一直展露強者之态,才能讓它們畏懼退卻。
等了許久,冰涼的雨被冷風吹來,澆了她一身,血與雨水讓道袍濕漉漉的,吸滿了雨水,沉甸甸地壓在身上。
逢雪忽然一恍惚——
這件道袍,她不是早就脫下來放在旁邊烤的嗎?
又一道閃電劈過,照亮了四野,她看見碩鼠轉身離開,跑入山林的背影,心中冷笑。
這畜生果然一直在黑暗裏等着,就等她露出疲态。
她虎口發裂,滲出一絲絲血,手臂也酸軟得幾乎握不住劍。盡管身體脫力,她依舊挺直腰杆,從容坐在火堆前,凝視劍尖滾落的血珠。
凡俗的劍術有上限,但上限是如何,她不要別人說,她想自己來定。
廟中血腥味很濃,地上鋪滿鮮紅的血液,外面雷電交織。
逢雪坐在火堆前,橫劍膝蓋,垂着眉眼。
明日再來安葬婦人吧……
她看向血泊中的婦人,卻看不清婦人的面孔。
……
“轟隆——”
一聲驚雷炸起。
逢雪從夢中驚醒,睜開眼睛,面前的火已經快熄了,只剩幾塊黑炭燒着瑩紅的光,散發溫暖熱量。
她環顧四周,哪有什麽成精的碩鼠、被咬得血肉模糊的婦人,依舊是荒村老廟,暗暗燈火,豆豆雨聲。
而自己的道袍依舊靠在石臺上,已經快被火烘幹,只有一些雨中趕路留下的泥點,毫無血跡。
她的身體也依舊幹淨清爽,沒有傷口。
難道剛才從婦人進廟開始,就在做夢?
逢雪笑笑,“真是個怪夢。”
她站起身,活動筋骨,目光随意掃了四周,忽然凝在了案臺上。
石臺面不知何時多了一片鮮紅的血漬,伸手一抹,血還未幹。
在血跡旁邊,有一物,捏起來細看,竟是條細細的老鼠尾巴。
逢雪借着昏暗的光,望了會老鼠尾巴,擡眼再看向面目模糊的神像。她抽出扶危劍,霜白劍刃上,果然有幾點血跡。
甚至劍刃還有個小小缺口,是砍鼠尾那會留下。
“你陪我進入夢中?”她對扶危劍喃喃,心中又在想,或許此刻,依舊在夢中呢?
逢雪忽然笑了笑,拱手朝神像一拜,重新坐了下來。
劍尖挑幾下炭火,又加上幾根木柴,讓火焰重新升了起來。
“仙長。”婦人的聲音再次傳來,只是這次,是從神像口中發出。
她從石臺走下,恭敬地朝逢雪行了個禮,“多謝仙長,使我免遭鼠齧。”
逢雪靠在石臺,看着人婦人,心中了然。
難怪打架時神像不知所蹤,原來在這呢。婦人進來時,她是背靠石臺的,也許那時一回頭,便會發現,石臺上供奉的神像早就不見了。
也難怪婦人面孔總是看不清,模模糊糊,身上的雨水也烤不幹。小廟廢棄太久,石像的面上蒙了層厚厚的灰,而上方屋頂恰好一個破洞,冰涼的夜雨滴在石像的肩頭。
逢雪起身回禮,“敢問尊駕大名?”
婦人笑道:“叫我雲婆婆便好啦。”
逢雪在記憶裏找不到這個名字。但這也正常,每朝每代都有許多被供奉的神祇,改朝換代後,說不定又換另外一批,能被冊封塑像、又被所有人記得,形成長久供奉信仰的,只有少數神明。
說是少數,算來也有幾百個。
但既然有神像,以前受過供奉,身上總有些神性,天生高妖一等,像普通的鬼魅妖怪,是不敢冒犯的。像雲婆婆這般混得這麽慘,逢雪活了兩生,還是頭一次見。
她拱拱手,問道:“尊駕既是山神,為何會連只鼠妖敢冒犯?”
雲婆婆嘆了口氣,“說來話長……”
雲婆婆不是天生神祇,而是和許多後天神一般,由人變成。她生在亂世,從家鄉逃難,來到此地時,只剩她一人,所幸戰亂平息,足以安身。
她以前是個技藝精湛的繡娘,來到這兒後,便傳授孤女們織錦技藝,改善紡織工具,養活許多戰亂中失去雙親的孤女,讓貧瘠之地變成有名的織錦之鄉。
她織出的錦,浮光粼粼,如同将天上霞光裁入布中,于是便有傳言,她是天上織娘下凡,能把彩雲織成華錦。在她死後,那些被她救濟的繡娘感其深恩厚愛,為她塑像,将她擡進了廟宇,常常來供奉。
“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雲婆婆臉上浮現絲慈愛的笑容,“我只是個鄉野之間的小神,沒有被正式冊封過,連稱做山神也勉強,只是受了些香火,才存續至今。朝代更疊,千百年過去,所幸今夜遇到了小仙姑。”
她又俯身,正式朝逢雪一拜。
逢雪只好拱手與她對拜,“別拜啦,我可受不起。這本是我應當做的,再說,婆婆給我歇腳之地,讓我不必在夜雨中趕路,我理應謝您。”
雲婆婆笑容慈愛,與逢雪對坐,她伸手一點,小廟變成風景秀麗的山頂。
山上俯瞰,人間燈火千盞;而擡頭往上看,雲蒸霞蔚,彩霞漫天。
雲婆婆拱手為逢雪遞上杯清酒。
逢雪含笑接過,只是她仍有擔憂,“婆婆,我明早就要離開,若那碩鼠去而複返,該如何?”
雲婆婆說道:“碩鼠修煉多年,本性奸猾貪婪,但膽子小,沒做過什麽大惡之事。它本不敢來找我,只是……聽說這附近有一惡鬼在舉辦盛宴,勒令附近妖鬼精怪送上寶物,碩鼠才壯起膽子,想要奪我的織雲錦。”
“現在它被仙長一劍斬斷尾巴,想必是不敢再來了。”
逢雪點頭,放下心來。
雲婆婆又說:“不過織雲錦放在我這,總是惹妖鬼觊觎。幸今夜逢小仙姑,敢請小仙姑收下。此物是我用微末香火織成,穿在身上,能保仙姑刀槍難入,水火不侵。”
逢雪倒想厚顏收下,可她只夢中幫人砍了大老鼠,就拿別人的寶物,實在不大好意思。
“可我平白受之,心中有愧。”
雲婆婆說道:“仙姑救我于水火,受一錦有何愧?碩鼠兇殘,仙姑本可以不出手,卻因不忍我遭鼠齧,憤然拔劍,可見心地磊落善良,織雲錦放在我這,只是徒添灰塵,遭蟲齧鼠咬,還是跟着小仙姑,行俠仗義、斬妖除魔更好。”
逢雪說:“婆婆,待我有了錢,為你重塑金身,修繕廟宇。”
雲婆婆搖了搖頭,“不必了。”
逢雪:“為何?現在您已經……人們快忘記你了。”
這些鄉野小神,需要願力與香火才能維持下去。香火足、願力強,神明的力量便強,像雲婆婆這般,只有一間破廟、一碗雨水,逐漸被人遺忘,時日久了,連存在也變得困難。
連鼠妖都難以抵抗的雲婆婆,快要消散了吧。
雲婆婆手中出現一把梭子。
梭子靈巧轉動,人間的燈火、天上的雲霞,在婆婆爬滿皺紋的手中,織成一片輕軟绮麗的雲錦。
雲婆婆織着雲錦,笑道:“ 忘記便忘記吧。只要織女們有了立足之地,織雲錦仍在世上流傳。”
“……只要千年萬載,傳承不絕。”
“唉,”她輕嘆一聲,“只是——我最開始差點将小仙姑認錯,小仙姑既是青溟山的人,為何心中藏着一絲邪異?”
逢雪對上她溫柔慈悲的眼睛,心中一恍惚,不知怎麽,把前段時日自己的遭遇說出。
聽完她的事,雲婆婆并未像山上其他人一樣質疑。她拉住逢雪的手,心疼道:“可憐的孩子,你斬妖時那麽利落,肯定能帶人走出魔窟的。只要行事無愧天地、無愧良心,日後那些小孩總會察覺真相,知道你的委屈。”
逢雪只能苦笑。
前生直到她死時,也無人知道真相。日後日後,若久到當事人已死的日後,還有什麽意義呢?
她又不稀罕沈玉京幾滴惺惺作态的眼淚。況且,他怎麽會為她而哭?
雲婆婆揉了揉眼睛,“只是,我看你心中,不大像魔氣呀。”
作為出色的繡娘,又是受過香火的小神,雲婆婆的眼睛極其清明。
逢雪問:“不是魔氣?那是什麽?”
雲婆婆搖頭,“我的道行微末,看不大出來。若是小仙姑願意讓我開胸細看,或許能瞧出點端倪。”
開胸細看?
逢雪抿緊嘴唇,沉默片刻,忽然揚眉一笑,“好呀,勞煩婆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