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003章 第 3 章
師淩雲聲音清越,威壓天成,緩緩在靜室響起。
“我收遲逢雪為徒,和沈玉京沒有幹系。”
如同春雷炸起。
逢雪張大了眼睛,驚訝地望着男人。
師淩雲緩步走近,身後的光逐漸消散,一張年輕的面容映入衆人的眼簾。他朝逢雪點了點頭,目光越過衆人,看向掌教,“師兄。”
他們同門百年,掌教李玄微明白,這是有重要之事要同他說了。
想來還是萬魔窟的事。
人人都知道,魔窟裏鎮壓着無數妖魔惡鬼,若是惡鬼出世,将是一場人間浩劫。可鮮少有人去想,這些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是從何處生來?
它們是因人而生。
人可以成仙、造神,也能化妖變鬼,催生一方大魔。
這些年頭,世道逐漸亂了起來,人間不太平,有大旱、饑荒、兵亂、匪禍,民不聊生,餓殍遍地。
死的人多,人間的怨念重了,各種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就跟着出來了。
極重的怨氣冤屈,可以讓人變成厲鬼,讓神堕為邪魔。
曾經有一條河中盤旋的水蛇,修煉五百年成蛟,得了兩岸百姓的供奉,受了香火,成為本地的“河神”。
它護佑一方平安,過了千年,即将化龍時,人間正遭逢兵亂。敵軍攻破了城門,開始屠城,河水被鮮血染紅,河面上火光明滅,漂浮一具具殘缺的屍體。
那條大蛇便發了瘋。
它在信徒們的血與死亡中飛升,變成一條讓天地變色的孽龍,殺完屠城士兵後,又造下無數殺孽,為亂世添上抹濃重的血色。
聽說現在有一邪修幫派,自稱白花教,在人間大肆拉攏信徒,煉妖煉鬼。
十裏街上出現的魔窟縫隙,會是他們打開的嗎?
聽見逢雪他們的經歷,李玄微無暇去關注弟子們讨論的八卦消息,在乎“沈玉京到底是誰所救”、“誰是沈玉京心上人”這種讓老道士頭疼的問題。
他颔首,對師淩雲說:“師弟,我們出去說。”
兩個人走出靜室,其他人問候兩句沈玉京,也陸續離開。小帝姬被師淩雲的威壓吓得戰戰兢兢,緩過神來後,狠狠剜了逢雪一眼,吐出“你等着吧,我才不會輸給你”的豪言壯志,也飛快地跑了。
房中只剩逢雪與沈玉京相對無言。
沈玉京支起了身體,掩唇,輕咳幾聲,一臉倦容。
逢雪:“沈師兄,好好休養。”
沈玉京放下手,低聲說:“師妹,我真的不記得了……”
逢雪打斷了他,笑道:“那就不記得吧,我說過,那不是些什麽好事,忘掉也好。”
沈玉京看向她, “阿雪,你在生氣嗎?”
若是以前他喊一聲阿雪,少女便會喜笑顏開,笑着撲過來。
但現在,她往後退了步,眉眼低垂,禮貌又疏離地說:“師兄,多休息,我就不打擾你了。”
沈玉京默然看着她幹脆轉身,離開。
在走出門後,她站在欄前,望着滿山雲霧,停了一瞬。
山風忽地吹起,鼓滿少女青色的袖袍。
這一刻,沈玉京突然覺得,她像只自由的飛鳥。
他的心被什麽東西重重扯了扯,面無表情地移開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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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雪退婚後,心裏好似放下塊石頭,無比輕松,走路都快了幾分。
山道濕滑,苔痕新綠,澄澈的陽光透過如紗薄霧,灑在她的身上。她提氣縱躍,影子在山壁一起一落。
心情美妙。
直到和幾個人不期而遇,狹路相逢。
前方是一截只容一人通過的棧道,旁邊是萬仞懸崖。雲霧被風扯動,讓棧道在霧中翻湧。
一位白衣少女立在棧道那頭,衣帶當風,飄渺如仙。在她身邊,還有兩位高大雄壯少年,護衛兩側。
修行之人目力不差,逢雪認出,對面是風扶柳和她的兩個“護衛”。
護衛是一對兄弟,名易求一、易存二。
風扶柳果然每日都辛苦攀上險峰,來照顧沈玉京。
啧。
逢雪見他們不過來,就抄着手,信步走過棧道。
走到路中間,那對“護衛”兄弟,也踏上了棧道。他們一面走,一面高聲說:“哎喲,哥,我最近聽說了一個故事。”
易求一捧哏般,說:“哦?什麽故事?”
“聽說有個傻子,天天跟人囔囔,說自己憑着一把劍,救人走出了魔窟。”
易求一嗤笑一聲,“嘿,介不是在搞笑嘛。”
“可不,你猜為什麽她要說謊?”
“為嘛?”
“因為她喜歡那個人,以為要是對小郎君有救命之恩,就能跟人間話本裏一樣,以身相許吶。”
“噗嗤——”
“你笑嘛?你笑嘛?”
“哥啊,我想,介不是犯傻嘛?那小郎君可不是人間的花心書生,他吶,是山裏的道士!介不是抛媚眼給瞎子看,自作多情嘛。”
“哈哈,況且,早就有天上的仙子,救下了道士。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對,道士怎麽會看得上說謊的醜角呢?”
逢雪走到了他們面前。
兩個少年馬上繃緊了身體,如頑石擋住了她的路。
逢雪挑了下眉,“不讓?”
易求一心裏奇怪,要是以前,少女聽見他們這麽冷嘲熱諷,早就氣不過拔劍沖過來了。她氣性大,本領小,每次都打不過,但每次都會拔劍。
百戰百敗,百敗百戰。
不知是孤勇,還是愚蠢。
但今天,她竟沒有直接出手。
易求一被少女明亮的眼睛看着,竟有幾分不好意思,別開臉。
易存二氣道:“你還聽不明白嗎?明明是扶柳師妹救了沈師兄,要不是她耗費靈力為師兄續命,師兄壓根撐不到青溟山,所以你還是不要自作多情……”
逢雪:“所以,你們不讓路嗎?”
少年愣在原地,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見她握住劍柄,忽然縱身躍起,青袍被風吹動,如一只青翠的碧鳥。
他們只見一道碧色殘影襲來,山風冷冽,緊接着後腦勺劇痛,眼前一黑。
逢雪熟練地躍起,揮劍,劍鞘砸向攔路頑石的後腦勺,再翻身一蹬,在他們屁股上留下兩個整齊黃泥腳印。
兩人身體不由自主往前踉跄,從棧道翻下去,跌下萬丈深淵。
雲霧撲面而來,少年吓得“啊啊啊”大叫。
閉上眼睛以為要摔成肉泥時,後頸的衣領卻被一只手輕巧提住。
逢雪把兩個人整齊挂在懸崖上。
“啊啊啊——”
驚恐的聲音在山崖回旋。
逢雪看向棧道那頭的少女,快步走了過去。
風扶柳下意識後退,身體微微顫抖。
她後背抵在冰冷崖石上,眼圈泛紅,輕聲細語求情:“逢雪師姐,你快把他們放下來吧。他們莽撞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別同他們計較。”
“大人有大量?”逢雪彎起嘴角,笑容玩味,“師妹,我可不是大人。”
她作勢要抽出劍柄。
吊在崖上的少年大喊:“呔,不許傷害風師妹!”
逢雪:……
她輕描淡寫抽出劍,劍刃卻沒有透出一絲鋒芒。
這是把普通的木劍。
“我的斷劍早就不慎遺落,”她抖了抖桃木劍,朝風扶柳呲牙一笑,自以為笑容和藹,“師妹其實,見過的吧?”
她殺了無數妖魔的斷劍,在她跌落山崖前遺失,應該就丢在昏迷沈玉京的旁邊。奇怪的是,前世她翻遍了深山老林,甚至用了尋物之術,都沒能找到那把斷劍。
風扶柳身體微顫,她咬了下發白的唇,顫聲說:“我真的沒有。”
逢雪往前一步,眼神冰冷地審視着她。
風扶柳靠着石壁,顫抖越發厲害。
吊在懸崖上的兩位護花使者忍不住大呼小叫,怕逢雪也把柔弱的師妹踹下山崖。
逢雪斂去眸中的冰涼,粲然一笑。
笑容如朗月清風。
“沒關系的,師妹,”她聲音溫柔,“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那把斷劍,算我送你們的賀禮了。”
她真心實意說道:“我已和沈玉京斷了婚約,祝你們白頭偕老。”
明明說的是祝福的話,可風扶柳似乎更怕了,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什麽洪水猛獸。
逢雪便退了步,讓她稍得喘息。
她目不轉睛望着眼前的少女,風扶柳清純秀麗,如她的名字一樣,柔弱如風中扶柳。
可她前世躺在地上擡頭看時,與沈玉京并肩而立的扶柳仙子,已經能撫琴助陣,獨對八方妖魔。
不錯,真不錯。
前世她下山後,風扶柳成為師尊的親傳了嗎?
逢雪記不太起來了。
她入魔後,為了壓制心中怨念,大部分時間神智昏沉,清醒的時候很少,不太清楚人間變換。
此刻她笑着,眉眼彎彎,真心感慨:“若是師妹成為師尊的弟子,也許更适合吧。”
至少身為絕世天才的師尊,不用再去試圖理解笨蛋的笨,也不用親自下山,辛苦為笨蛋徒弟搜尋劍訣。
風扶柳瞪圓了眼睛,目光在逢雪的面上掃來掃去,好半晌,才輕聲問:“師姐,不是很讨厭我嗎?”
逢雪坦然點頭,“是啊,我讨厭你,因為你撒謊。”
風扶柳神色一僵。
逢雪攤手,“也想過要不要揍你一頓,逼你說出實話。”
好吧,前世她還真狠揍過師妹一頓,質問她為什麽不說實話,為什麽要藏起那截斷劍。
然後就被戒律堂狠狠罰了三十鞭子。
重來一世,她想起過去,幾分好笑。
“但是算啦,沈玉京又不是什麽香饽饽、肉骨頭,你也确實救了他……”她的聲音低了低,“再怎麽樣,逝去的同門也回不來了。”
“總之,你們結契覓你們的仙緣,我去走我的人間道了。”她轉身留下個潇灑的背影,“師妹,祝你鵬程萬裏,心想事成!”
風扶柳怔怔望着逢雪,看她逐漸走遠,背影快被山間雲霧遮住,不知為何,她也跟着往前走了幾步,追上去,輕喚道:“師姐……”
逢雪停下腳步,“還有事嗎?”
風扶柳聲音輕柔,如山風拂過柔嫩的春枝,“我有一劍,可贈師姐。”
逢雪回頭,見美人捧着一把長劍,立在雲霧裏。
她接過劍,蹭地一聲抽出劍刃,看見霜白劍光,贊嘆:“好劍。”
風扶柳輕聲說:“這把劍叫作扶危。是位……劍客留下的。可我并不擅長劍道,我想,若此劍在師姐手中,也許能恢複昔日光華。”
逢雪笑了笑,“別給我戴高帽啊,光華回不去,帶我拿着串魚烤兔,說不定能變香一點呢。”
風扶柳咬了下唇。
逢雪挽個劍花,橫劍于胸前,彈指叩劍。
“铮——”
雪白劍尖顫動,發出清澈劍鳴。
果然好劍。
逢雪嘴角上揚,在劍鳴中,聽見風扶柳又輕喚她一聲師姐。她擡眼望過去,對面少女欲言又止,半晌,終于開口。
她似乎是真心實意地勸告,又像是感慨:“你這樣剛強,不肯低頭,是不會有人疼你的。”
逢雪眸裏映着雪亮劍光,笑道:“我為什麽要人疼?”
風扶柳一怔。
“再說——”逢雪挺了挺胸膛,面上忽然露出自得之色,“我爹娘肯定會疼我啦!”
風扶柳的身子輕輕一晃,通紅的眼睛眨了眨,居然落下兩行清淚。
逢雪:啊?
她記得上輩子風扶柳被自己揍都沒哭,現在她不揍人了,師妹幹嘛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