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002章 第 2 章
“我不記得了。”
少年卧在竹榻上,神情淡漠,黑發攏在身後。他昏迷了一些時日,臉色蒼白,消瘦許多,嶙峋病骨撐起玄色大氅,越發顯得清癯靈秀,氣質清朗。
掌教真人坐在竹榻旁,旁邊立着幾位青袍的仙長,再往下,又站十多位穿着靛藍道袍的師姐師姐。
聽到這句話,幾位年輕的師兄師姐不由望了眼逢雪。
逢雪臉上沒什麽表情。
前世,她滿腔期待,等沈玉京醒來,為自己證明。可等到的,只是一句輕描淡寫的“不記得了”。
她聽見這句話,委屈得眼圈通紅,立即高聲質問沈玉京。
他為何能忘?他怎麽敢忘?
就算不記得他們并肩作戰,不記得同門熾熱又冰涼的血,就算他不記得,是誰把他背出恐怖魔淵……
難道他也以為,是風扶柳救了他嗎?
時過境遷,心境已變,逢雪聽到這句意料之中的答案,沒有當年那樣的憤慨難平,委屈得忍不住哽咽質問。
現在想起,她只覺得,當着這麽多人哭鼻子,真是……太難堪了。
逢雪能察覺到幾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有了然、同情,也有不屑。
同門們肯定以為,她是個說謊攬功勞的騙子吧。
“不記得也好,”逢雪神情坦蕩,擡起清淩淩的眼,望向榻上的少年,“反正也沒什麽好事。”
她的目光轉向旁邊的掌教真人,“師伯,神雷劈下後,十裏街塌毀,但我擔心還有妖魔逃竄,恐它們傷害周圍百姓,能否請師伯派人去查探?”
掌教真人是一個嚴肅的老頭子,白發白須,不茍言笑。他聽到這話,偏頭看了眼少女,朝她輕輕颔首,“魔窟裂縫已消失,我已派人下山,去搜尋逃逸的妖魔,你們做得很好。”
逢雪微低下頭,掩去眼中流光,前世她聽見沈玉京的話,便委屈得當堂質問,場面亂成一團,掌教真人拂袖而去,也沒有同她說過這樣的安慰寬撫之語。
他們确實做到自己所能做的最好。
她想起被潮水般的惡鬼圍住,她和同門背靠背,縮成小小的一個圈子。最開始進入鎮中時,是她被護在後面,而這時她劍如飛鳳,殺出漫天血雨,為他們劈開道路。
有個同行的弟子,叫作葛春生。
在山上時,他一直看不慣逢雪,總對她冷言嘲諷,知道逢雪跟他們一起行動,他抓着自己符筆,冷笑道:“別給我們拖後腿,到時候我可不會救你。”
他被鬼霧中的妖鬼卷去,逢雪殺出去,找到他時,少年躺在青石板上,胸膛起伏微弱。
他看着逢雪,聲音虛弱,有些不敢置信地說:“遲、遲師妹……你來救我啦……”
逢雪攥緊了長劍。
少年斷斷續續地說道:“師妹,我以前……山上,多有冒犯,抱歉。”他喘了幾口氣,臉色白得近乎透明,“被師父撿上山前,我本是荊州人,那年,貴人看上我家的土地,他們搶走田地,打死我的父親,我娘帶我去官衙告狀,可敲碎了門口的冤鼓,也無人敢為我們伸冤。”
“他們說,貴人是天,我們是地,差別如雲泥,他願意買我們的田地,是我們的福分。我們如何敢,敢沖撞他的眼呢?”
一滴清淚順着少年慘白的面龐滑下。
“可是我覺得不公平。”
“我娘衙門口懸梁……想要個公平。”
“師妹……之前,我那樣……也是覺得你拜入淩雲真人門下,不公平。”他苦笑了下,“我錯啦,師妹你莫……”
他忽然直起身,轉動手裏符筆,一道金色符篆飛出,将逢雪身後的惡鬼打成碎片。
做完這個動作,少年已經用盡全部力氣,重新栽倒。
逢雪及時抱住了他。
少年望着天空,灰色的瞳孔逐漸放大,豆大淚珠從瘦削下巴滴落。
他沒有意識地呢喃:“娘,娘,疼咧。”
淚珠滴在地上,沒有濺起一絲塵埃。
他死了。
逢雪替他合上了眼睛,将只剩半截的少年輕輕放在了路邊。
若是同行的師兄師姐,能聽見掌教真人的肯定,會很開心吧。逢雪忽然想到此事,心中酸澀不已。她是知道的,神雷之下,一切化作齑粉,後來她再去十裏街,在斷壁殘垣間,找不到一截殘骨。
只有青溟山中,十幾個衣冠冢,和碑上寥寥幾字,記錄他們何時入山尋道,隕于何年。
若是能重生得再早一些、再早一些……
“師伯,魔窟與十裏街,我已經同您說過了,若無事,我先出去了。”
掌教真人點頭。
逢雪轉身就走,走了沒兩步,忽然聽見有人小聲說:“看吧,我就說,她一直在說謊,她根本沒有進入十裏街,不然,以她的本領,怎麽可能活下來?”
她停下腳步,偏頭望去。
說話的少女也瞪了她一眼。
少女叫長孫荷月,君王最寵愛的小女兒,是身份高貴的帝姬。她從拜入青溟山開始,就攢着勁想成為淩雲真人的親傳,所以素來不喜歡逢雪。
掌教真人冷了臉色,“荷月,不許妄言。”
長孫荷月是千寵萬愛的小帝姬,身後有王朝撐腰,在青溟山上,沒怕過誰,也算面對掌教,也敢大聲回怼。
她聽見這話,不服氣地說:“我哪裏說錯啦?她說自己救了沈師兄,說她靠着凡俗劍術,就帶沈師兄走出魔窟,這不是癡人做夢嘛,那樣的地方,世上有幾個人能全身而退?”
小帝姬扁扁嘴,輕哼一聲,“沈師兄是忘了嗎?說不定是不忍拆穿她。”
沈玉京皺了皺眉。
“畢竟她總是自稱,是沈師兄的未婚妻呢。”
說到此,小帝姬面上露出鄙夷神色,看不慣逢雪從前“為愛癡狂”的做派,“師兄又看不上她,上趕着貼上去,真丢人。”
逢雪點頭,認真說道:“帝姬說得對。”
在座的人都疑惑地看着她。
沈玉京神情依舊淡漠。
逢雪嘶啞地笑了聲,說:“我同沈師兄,在人間時,确實有一段婚約。”
“只是,那是我們襁褓之中,父母訂下的親事,并非兩情相許,真心實意。這樣的婚約,本就是強加禁锢,如今我們都上山習道,它更是我們修行路上的阻礙。”
她一字一句說着,眼前卻浮現,陰森可怖的魔窟裏,她背着少年,踉踉跄跄在黑暗中行走。
身後的人氣息微弱,好像一聲嘆息,“師妹,放下我吧。”
少女眼前咬着牙,反手一劍,刺穿撲過來的妖魔。血濺進了眼睛裏,疼得她嘶了一聲,眼前暗下來,血珠滾落,如同行殷紅血淚。
她手腳發軟,半跪在地上,眼前一陣陣發黑,半晌,才撐劍搖搖欲墜重新站起。
“阿雪,”少年喚起舊時稱呼,“放我下來吧。”
她倔強回道:“不放。”
少年無力的頭顱靠在她的頸側,冰涼肌膚相貼,呼吸輕不可聞。
逢雪背着他,一步一個血腳印,艱難往前。
在鬼哭妖號中,她聽見自己顫抖的哽咽聲:“沈玉京,你要活下去……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那時九死無悔,一往無前,是心之所向。
後來劍氣穿胸,寧死不語,是心灰意冷。
逢雪望着少年,心想,沈玉京,我不敢再喜歡你了。
她慢慢說:“太上忘情,忘情至公,之前我執着情愛,耽誤了道途。既入山中,本該潛心修煉,以求絕雲氣、負青天,或是禦六氣,游無窮。我已經想通了。”
掌教真人輕撫白須,面上閃過輕微的笑意。
逢雪定定看着沈玉京,黑眸如星,“既然有掌教和諸多同門在場做見證,沈師兄,我和你之間的婚約,不如斷了吧?”
沈玉京沉默地看着她。
他蒼白清冷的臉上顯現不出什麽表情,許久,才輕輕點頭,淡色的唇迸出一字,“好。”
長孫荷月怔了怔,又不服氣地說:“現在斷婚約又怎麽樣?你還不是靠着沈師兄,才拜入淩雲真人的門下?天賦這麽差,只是靠着沈師兄才成為淩雲真人親傳的廢物……”
話沒說完,少女瞪大眼睛,表情驚恐,嘴巴翕動,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似乎什麽東西堵住了喉嚨,冰冷的威壓重重壓在她的肩頭,讓她幾乎站立不穩,吓得嗚咽起來。
“淩雲真人!”
有弟子驚訝又尊敬地喚道。
逢雪詫然回頭。
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位身量修長的真人。他背着光,五官藏在陰影裏,看不大清,一身青蘭色道袍垂地。
青溟山崇尚簡約,愛惜物力,即便是真人,身上也無多餘的墜飾,道袍款式與其他弟子沒什麽不同。
可他站在那兒,淵渟岳峙,和光同塵,無人會把他認成普通弟子。
逢雪心中巨震,連忙低頭,喊了聲師尊。
她有些恍惚地想,上一世,師淩雲也在場嗎?
其實她同師淩雲沒有太多交集,上山後,見他也就零星幾面。這位玄門魁首性情冷淡,常年閉關,不愛說話,也不擅長教育。
初見,他便丢給他們一張木牌,一句話都沒有說。
後來逢雪才知道,憑着桃木牌,她可以去山中藏書閣任一一層,翻看精妙的道法,也能去置寶軒,拿取任一符咒法寶,或是到哪個山頭,聽長老授課。
逢雪是淩雲真人收過的,天賦最差的弟子,她學不會術法,畫不出符篆,藏書閣精妙的道書,她全都看不懂,修煉比烏龜爬還慢。
她只好腆顏去找師淩雲。
聽她講明情況後,玄門真人百年不變的冷漠神情終于有一絲裂縫,眼神困惑。
就好像絕世天才不能理解笨蛋能有多笨。
逢雪忐忑地說完,師淩雲一言不發,沉默離開。
她本來以為,自己太笨,給真人丢臉,真人生氣離開,沒想到幾日後,師淩雲丢給她一本書。
是适合她修煉的人間劍訣。
後來逢雪被罵棄仙入魔,在人間四處奔逃,有一年冬日,她來到江邊。
雪花飄落,天地披白,廣闊江水沉靜地往東流去。
那一刻,不知道為什麽,她想到了她只見過幾面的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