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到達郡守府時已是黃昏,裴子烨還在瞪着連星茗,眼神兇得像能在後者身上紮兩劍。
連星茗頓時一臉“怎麽辦他盯上我了”、“我好害怕”、“我想跪地求饒”的貓貓驚恐表情。裴子烨失笑白眼,又擡起手掌攥拳,大拇指在自己脖頸上虛虛劃了一圈,兇巴巴警告性抹脖子。
連星茗立即演出“大驚失色”、“惶恐無助”、“我更害怕了”的震恐。某一瞬間仿佛回到了三千年前的嬉笑怒罵,打打鬧鬧。
側面突然伸出來一只手,食指骨節處抵住他的下颚,一點一點、用力将連星茗的臉龐掰了過來。
“……”
連星茗疑惑:“怎麽了?”
傅寄秋瞳孔深邃晦澀,只是一瞬他就含上雅致淡泊的笑,靜靜彎起殷紅的唇。
“為何今夜想和我一起睡?”
連星茗剛要說話,旁邊傳來裴子烨一聲不屑嗤笑,不說人話地擠兌:“他想和你雙修!”
“!!!”
連星茗這次是真的大驚失色,他都想捂住傅寄秋的耳朵。此等污言穢語,怎能說給師兄聽——師兄潛心修煉一心問道,恐怕連雙修是什麽東西都不知道。
他轉回頭想去噴裴子烨,又想起自己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有兩座大靠山的佛貍二皇子了,只得牙根癢癢道:“裴劍尊,慎言。”
裴子烨傲氣十足:“呵。”
大堂外傳來錯雜的腳步聲,想必是小輩們來了。裴子烨一秒正經,迎上前去。
連星茗對着他的背影更無言,轉回頭時,才發現傅寄秋一直在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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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寄秋的眼神清澈平和,不含一絲邪念,像陽春二月的溪流,幹淨到一眼就能看到底。
經由裴子烨語出驚人,連星茗是真怕師兄誤以為他圖謀不軌,更怕自己惹師兄不虞,忙豎起手掌發誓:“我沒有,我不想!我見到阿檀就像看見失散多年的親哥哥一樣!”
傅寄秋身形微滞,“我見到子秋,亦如同見到失散多年的親弟。”
連星茗松了口氣,沒誤解就好。
傅寄秋偏眸觀察他的神色,抿唇時像冷水瞬間淹沒了頭頂,渾身上下都冰冷徹骨。
“他沒有,他不想。”耳側攀附上蠱惑聲音,心魔戲谑道:“但你想。”
“阿檀還能裝的下去麽?騙得了別人也騙不了自己,你每日每夜都在肖想他,想他只對你笑,想他主動抱你,想親吻他身體上的每一寸肌膚——你想,你想得都快要瘋了。”
傅寄秋喉結上下滾動,往日只需靜待片刻心魔就會自行消散,今日卻遲遲未散。
叫他心尖灼痛。
……
……
“裴劍尊,現在還不确定障妖有沒有帶鬼玉,那咱們還是按照普通的除障方式來吧?”大弟子駝出兩大箱泥巴,挖泥而歸的一群小琴修和小劍修在後面伸頭探腦,興奮摩拳擦掌。
“除障為什麽要去弄這麽多泥巴?”
這原本是連星茗想問的問題,好在世子身先士卒問出了口,旋即收獲了數道鄙視目光。
蕭柳按下他,溫和道:“我們需要把障妖從那名男子的身上逼出來。但逼出來之後它可能會逃跑,更有甚者會上在場其他人的身。所以得用泥土畫圈施加陣法,這樣它就逃不出那個圈了。”
世子懂了:“甕中捉老鼈?”
蕭柳笑着搖頭:“大約是這個意思。”
大弟子伸手擦了擦頭上的大汗,頂着一身泥土味上前,現在有了泥巴還不夠,除障有四苦,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以及五陰熾盛。
四苦又分別對應金木水火,得往泥巴裏加這些東西才能畫陣法,問題來了:他們不知道男子的執念是哪一苦。
他為難道:“現在該加點什麽啊。”
斷臂男人就躺在大廳正中間,昏死不醒,身上還時不時冒出點兒烏黑障氣,一觸即劍修們的劍光就迅速縮回他體內。裴子烨走近看了幾眼,挑眉:“男的女的不就那麽點兒事,肯定被棒打鴛鴦了。像愛別離,往泥巴裏倒點金箔。”
“……像?”
大弟子窒息哀叫:“裴劍尊!除障怎可如此随意,加錯了障妖可是會逃跑的!”
裴子烨冷笑:“叫什麽叫,不然你以為。”
大弟子知道這個時候說什麽也沒有用,索性另辟蹊徑,視死如歸道:“若障妖身攜鬼玉碎片,那該男子與鬼玉之主的執念一定一樣。您真的認為……那位仙尊的執念會是愛別離?”
“……”
裴子烨的笑驟然僵在唇邊,張了張嘴巴,又無聲抿住,眸光緩緩黯淡。
他原本抱臂,又僵硬地垂下手臂站着,像突然的不知所措、無所适從。
愛別離,相愛的人被迫分離。
在場所有人面色古怪了起來,愛別離這三個字,無論如何都和搖光仙尊扯不上關系,這位仙尊光聽事跡就是個水泥封心的牛人。
連星茗偏頭看了裴子烨的側臉幾秒鐘,徐徐嘆了一口氣,提起腳步靠近。
傅寄秋呼吸猛地窒住,指尖驟然蜷縮攥緊。
“他心疼裴子烨了。”心魔的嘲弄嬉笑聲愈演愈烈,周遭的濃郁煙氣更凝實,繞着他喧嚣撕扯,像堆積出一個沒有任何人能看見的泥潭深淵,将他瘋狂向下拉——在連星茗回過頭的那剎那,心魔的嬉笑戛然而生,黯淡無光的煙氣也倏然停滞在半空。
這一瞬仿佛被拉得無限長。
咚咚——
咚咚——
不知是誰的心跳聲,攪亂一池春水。
連星茗猶疑幾秒,跑回去偷偷攥住傅寄秋的衣袖,小聲說:“你能不能跟我一起過去呀。”
傅寄秋遲緩眨了下眸。
連星茗心想師兄一定把自己當成奇怪的人了,他實在欲哭無淚,他當然也想獨立行走啊!誰叫那裴子烨像是分分鐘能給他來一劍,搞得他恨不得随時随地挂在傅寄秋的身上,此時也只能甜甜笑着往死裏吹捧:“我第一眼見到你時,便覺得一見如故。而今障妖就在那躺着,我心裏面害怕,但有親哥哥在身旁就不怕了。”他明裏暗裏點對方的身份,“雖不知閣下師從何門派,觀你的氣質與行為舉止,想來也是個會救苦救難的名門大派。”
說了一大串,他才拐回主題:“和我一起過去好不好?”
凝滞的空氣好似重新流通,窒息的胸腔重新灌入新鮮空氣,傅寄秋眼睫顫動,聲音突兀低啞,透着喑啞的潮濕。
“……好。”
師兄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幫扶弱者!連星茗笑了,牽着傅寄秋的衣袖來到裴子烨面前。
裴子烨不爽擡眼:“做什麽。”
連星茗提議道:“不如我們先問一問死者阿笙的父母,問他們是否知曉此男子的執念?”
裴子烨道:“就你聰明。要是能問得出來還需要在這裏瞎猜?那對夫妻嘴巴比什麽都硬,張口說瞎話說不認識這個男子。”
連星茗:“我記得他們好像還有個小女兒?”
裴子烨皺眉:“才十歲出頭,她懂什麽。”
連星茗心道:“自己呆得出奇,還歧視小孩。本仙尊十七歲那年,就已經從你這兒坑來五十萬精兵了!”他嘴上說:“十歲的孩子已經知事記事,親姐的私生活,她總不能一點也不知道。”
裴子烨懷疑瞥他幾眼,轉頭看向大弟子。
大弟子領命下去叫人。
小姑娘阿筝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走入了大堂。她看起來比同齡人要瘦弱矮小許多,皮包骨頭,臉色蠟黃消瘦,頭發也像枯草般發黃。興許是沒見過這麽多“仙人”,她顯得尤其局促,膽怯縮在侍女身後,驚慌低頭絞着手指。
裴子烨語氣冰冷:“你可認識該男子?”
阿筝擡眼時看見男子手臂斷裂,鮮血淋漓的場面,頓時小臉煞白,“認、認識。”
裴子烨:“那我問你,他和你姐姐是什麽關系?”
阿筝張了張嘴,不說話。
裴子烨等了三十秒鐘,耐心告罄“唰”一下子拔劍,森然劍光反射夕陽餘影,亮到了阿筝的眼睛上,她一下子就慌了,驚慌失措帶上哭腔:“爹娘不讓說,我不敢說。”
裴子烨兇惡:“你說出來!怕什麽,等你說出來我把他倆打殘廢,沒人敢教訓你。”
阿筝呆呆地看着他,吓得“哇”一下子哭出來。
裴子烨:“……”
連星茗:“……”
衆多圍觀的小輩們紛紛投來譴責的眼神,如芒在背。眼看裴子烨真要發火了,連星茗忙不疊上前幾步蹲下,彎唇平視阿筝。
他伸出手掌,指尖劃過一縷微光,輕輕松松捏出了一朵小白花。這是修真界最基礎的法術,以靈氣拟形,修士見怪不怪,普通人卻會覺得無比新奇,阿筝止住了哭嚎,愣住。
“哥哥給我的?”
連星茗心中汗顏,按輩分不能叫哥哥,得叫祖爺爺。他不自覺把聲音夾了起來,道:“當然是給你的呀。”
阿筝先是看他一眼,像是沒想到居然有人能這般溫柔待她,糾結數秒鐘以後,她才伸手去接那朵花。
手伸到一半,她又驚慌縮了回去。
只是一秒鐘,連星茗便瞥到她伸出袖子的手掌心遍布傷痕,似乎是被什麽鋒利的東西割除無數細小的創口。旁邊傳來一聲輕嗤,自然是來自于裴子烨的嘲笑,像在說:“你不也不行。”
連星茗充耳未聞,佯裝傷感長嘆一口氣,“唉!此物随處可見,拿來送人确有不妥。”
阿筝猛地搖頭,驚慌否認:“不!不是的!我手髒,哥哥好白,我怕弄髒哥哥的手。”
連星茗聞言牽起她的手,将小白花塞了進去。他是個琴修,五指比一般人修長許多,小姑娘的手放在他的手心裏,足足小上一圈。
他看着她手心裏的青紫傷痕,心裏莫名觸動——三千年前,他的手掌也是這般凄慘。
“怎麽弄的?”他溫聲問。
阿筝細若蚊嗡:“爹娘讓我編籮筐賺錢,被藤條紮到了。”
連星茗的聲音更柔緩:“你爹娘現在不在這裏,你把你知道的告訴哥哥好不好,哥哥絕對會替你保守秘密,不讓你爹娘知道。”
阿筝愣愣看着他臉上的淺笑,意念已經開始動搖,但還是恐懼着爹娘數年的積威,不敢輕易開口。因為太緊張的緣故,她的肚子裏傳來“咕嚕嚕”一聲,連星茗笑:“餓了?”
阿筝臉紅嗯了聲。
連星茗:“這樣,你想吃什麽你說,我讓人、咳,我是說裴劍尊差人去給你準備。等肚子飽了,再放心地說出來可以嗎?”
阿筝臉龐更紅,輕輕點頭。
見她終于準備松口,小輩們無不松一口氣,蕭柳笑道:“以食物誘引,果然最管用。”
世子嘴角抽搐:“你表哥使的難道不是美人計?十歲的小孩眼睛都能黏他身上。”
連星茗轉頭以眼神示意裴子烨,對上視線時發現這人一臉無語,他笑:“好了裴劍尊我知道你要說什麽,虛僞、假死了。”
裴子烨冷哼:“我是想說你也算能派上點用場。”他問阿筝,“想吃什麽。”
連星茗也笑着看過來。
阿筝神态放松了許多,還是不敢看裴子烨,只牽着連星茗的手,“我想吃馬奶糖糕。”
“……”
連星茗臉上的笑容驟然僵住,面色煞白緩緩站起身,手掌也抽了回來。
周遭一下子就死寂下來。
大家都下意識縮了縮脖子,暗地裏觀察裴子烨的表情,怕他提劍就砍。只有傅寄秋的視線專注凝在連星茗身上,仿佛預料到了什麽,呼吸微滞。
世子敏銳察覺氣氛急轉直下,驚訝問蕭柳:“馬奶糖糕是啥,你們為什麽都這種表情?”
蕭柳:“噓!”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裴子烨才轉身,面無表情對阿筝:“跟着我,待會吃了還不說就把你扔去喂大老虎!”阿筝驚恐看他,走時一步三回頭又期期艾艾看連星茗,後者垂睫一動不動。
待他們走後,衆人才敢出聲,世子已經忍耐不及,又問了一遍,“很貴嗎?”
蕭柳嘆氣道:“并非價格昂貴,只是……唉,蕭某以為現在已經買不到了。”
世子嗤之以鼻:“什麽金貴物品買不到?”
衆人欲言又止,有人提醒:“這是佛貍國的特産小吃,是特産!”
世子懵逼掏耳朵:“啊?什麽國?”
連星茗眼眶酸脹呼吸不暢,渾身血液瞬間冷卻,胸口仿佛壓上了一塊沉甸甸的巨石,疼到他舌尖泛苦,幾近品嘗到血腥味。
在他身形微晃的那一秒,傅寄秋瞳色微沉指尖劃出一道靈氣,重重擊在障妖身側。那男子被靈氣所擾,障氣溢出——大堂頓時一片詫異驚叫,“快看好他!”“怎突然暴起?”
混亂中,傅寄秋輕輕摟住連星茗的腰,轉身将其帶到大堂門邊,距人群已幾米開外,将一切讓人不愉快的聲音抛在身後。
壓制好障氣之後,人們的聲音像隔着層薄膜,變得模糊起來,聽不太真切。
原先出聲提醒的劍修無語道:“門門走馬征兵急,公子笙歌醉玉樓——傳說中的佛貍國啊!你歷史沒學好?”見世子依舊滿臉迷茫,蕭柳着急:“就是搖光仙尊的母國!”
“啊!”世子這才恍然大悟,摸了摸鼻子“哦”一聲:“那确實也許大概可能買不到了。”
頓了頓,他尴尬氣惱:“你們直接說是仙尊的母國不就行了,光說佛貍我哪知道是什麽鬼地方,這玩意兒都已經滅亡三千多年了……”
閑言碎語,如銳利劍刃暴力刺穿心髒。
——佛貍覆滅的第一年,搖光仙尊像瘋了一樣搶奪竊取鬼玉、合三為一,以一己之力挑起熒禍之亂,開啓了腥風動蕩的暴戾三年。
國破三載春秋,壯麗山河仍在,他在異國他鄉自刎身亡。
“所以搖光仙尊除了‘搖光仙尊’這個流傳極廣的名號外,還有個別稱。”
“什麽別稱?”
秋風将一片殘葉掃入大堂,小輩們的嬉笑交談聲仿若夢境中的嘀語,無情撕開連星茗前世今生都拒不承認的鐵血事實:“他啊,是一位亡國之仙。”
傅寄秋垂眸時看見連星茗毫無血色的臉,刺痛一般松開摟緊他腰的手掌。心魔趁虛而入,這是摧殘了傅寄秋三千年的可怖噩夢,讓他在無數個深夜自責瘋魔。
最熟悉的聲音響起,卻是最陌生的失望委屈語調,它的聲音像溺水掙紮的瀕死貓兒,小聲哭着:“國破家亡,萬人追殺。師兄,三年間我從未求過你什麽,若非走投無路怎會去求你?!”
“我被逼到自刎的前一天去找你時,你為何不見我?你知道我臨死前有多無助、多絕望嗎?”
傅寄秋胸腔撕裂般劇痛,神色一片空白,踉跄後退半步。
連星茗察覺到傅寄秋有些不對勁,擔心看過來,在他迷茫啓唇的那一剎那。
心魔與他同時開口。
“師兄如果真的疼愛我,也應該體會一下我曾經的絕望與無助,快拿起绛河——”
“自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