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連星茗磨磨蹭蹭走到裴子烨身後,郡守不知道這兩人是何種關系,不過既然敢去做誘餌,必定也是位修為高深的仙者。
他谄媚做了個四不像的拜禮,還未來得及說幾句漂亮話,裴子烨便斜眼一瞥道:“有這個閑工夫,就多安排幾間廂房供我門下弟子下榻。”
郡守連連應是,讪笑縮手。
又遲疑問:“那這些拿琴的仙人呢?”
後方的琴修紛紛好奇豎起耳朵。
他們到現在都不知道劍尊為何将他們抓起來,又聽這位嗤聲說:“府中有馬圈的話就安排他們睡馬圈,若有豬圈更好。”
“……?”
郡守也驚了:“這……”
裴子烨冷酷臉:“這什麽這,押下去。”
此番羞辱,琴修們怒目不敢言,冼劍宗的弟子們無奈搖了搖頭,倒也沒有真的去難為這些琴修。為首的大弟子低聲安撫衆人:“諸位無需驚慌,劍尊前輩這是在跟你們開玩笑呢。除障之事還要勞煩各位協助,請随我到客房商議。”
聞言,連星茗立即扭轉腳尖,打算跟上大部隊。
唰——
一把黑色劍鞘攔在身前,銳利劍身沖出半寸。連星茗步子驟停,心中暗罵一句,回頭時眯着眼甜甜一笑:“不知前輩還有什麽吩咐?晚輩必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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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側門進入郡守府,離得遠了,琴修們才敢爆發出憤懑之聲,竊竊私語不止。
“裴劍尊為什麽要将你表哥單獨留下?”世子冷汗直流,拽着蕭柳說:“剛剛只是講了下搖光仙尊的事跡,他就吓得連臉都不敢露出來了。真沒想到世上居然有比我還要膽小的人,若是裴劍尊再兇惡些,我都懷疑他能直接吓死。”
蕭柳原本就憂心忡忡,聽世子這樣說,他更憂慮:“誘餌一事已無轉圜餘地,裴劍尊恐怕已經盯上表哥,态度才會如此惡劣。”
“為啥光盯着他一人啊?”
“世子難道忘記表哥為何會出現在此地?”蕭柳轉頭看世子:“若世子不行此等糊塗事,道聖便不會挑中表哥,裴劍尊更不會因此遷怒。”
“啊。”世子心虛摸了摸鼻子,他也沒想到一念之差,居然引出這麽多事來。
行走間,衆人經過馬廄。
十月金秋,涼風瑟瑟,馬廄裏那股難以言喻的氣味撲鼻而來,上頭又沖鼻,原本還在竊竊私語的衆人一見到馬廄,詭異安靜了。
他們生怕冼劍宗臨時反悔,真讓他們大半夜睡在馬廄中,紛紛步履生風跟逃難一般從馬廄前快步走過。世子邊走邊回頭看,還是忍不住小聲哔哔:“這般瞧不上琴修,我就好奇要是搖光仙尊也在我們當中,裴劍尊可還會如此懈怠輕慢?”
蕭柳神色微動似在認真思考,又搖了搖頭,遺憾嘆氣:“蕭某也十分好奇這個問題。只可惜仙尊早已逝去,我們怕是永遠都無從得知答案了。”
**
裴子烨師承冼劍宗,是修真界最強大的劍修之一,幾近半步飛升。論單打獨鬥,鮮少有人能從他的手底下讨到半點好處,又因其性情暴躁、直言快語的緣故,大多數修士遇到他都要繞路走。
自年少成名以來,百戰百勝,英勇無畏的戰績廣為流傳——但他也曾敗過一次。
并且還是慘敗。
那一日舉國紅綢蔚為壯觀,燕王下令大赦天下,祥雲繞屋宇,喜氣盈門庭。
春風得意,普天同慶。他親自将佛貍二皇子迎進冼劍宗,眼角眉梢都藏着按耐不住的欣喜。
俊臉通紅地挑開婚轎的轎簾——
一場被世人期盼了數十年的隆重聯姻,最終成為讓無數人聞之色變的血腥兇案。
此事流傳甚廣,即便是身為凡人的郡守也聽說過,見裴子烨默不作聲盯着滿府婚綢,郡守驚恐小聲說:“仙人見諒,府中下人還沒有來得及卸下紅綢與紅燈籠,我這就吩咐下去。”
裴子烨冷冷收回視線,下颚繃緊道:“不必。帶我去見嫌疑人。”
嫌疑人?
一旁的連星茗腦子活絡了起來,他到現在都不知道障妖是個什麽東西,只能大概從旁人的只言片語中猜測出,這是種看不見的妖邪。
既如此,怎會有嫌疑人?
郡守為兩人引路,躬身介紹情況:“三日前下官納了一名小妾,名喚阿笙。今日晨時突然披嫁衣走出府門,用手背鼓掌。下官出聲叫她,她也不應,下官便直接掀開了她的蓋頭,哪知她當即就七竅流血暴斃,如今屍首擺放在大廳之中。知曉是障妖作祟後,下官便命人排查素來與阿笙有過交際之人,共計查出三名嫌疑人。其中兩名為阿笙的父母,算作一方。”
說完,裴子烨許久都沒出聲。
轉頭一看,他又丢了魂似的盯着紅綢出神,好像根本就沒有把這些話聽進去。郡守心中更覺惶恐,臉色微白向另一位更面善的漂亮仙人求助。
連星茗見他看過來,好脾氣接話:“那另一方呢?”
郡守松了一口氣,掏出帕子擦拭虛汗道:“另一方,便是下官那明媒正娶的結發之妻。”
談話間,已來到大廳。
還未走近,便聽到了一婦人大聲咒罵:“平日官人亂納小妾視奴家于無物,奴家從未有過一句怨言。如今竟讓堂堂郡守夫人跪拜小妾屍首,世風日下,寵妾滅妻!你、你不得好死!”
郡守面色一黑,恨道:“毒婦!”
聽見郡守的聲音,婦人聲音一滞,發瘋般掀開侍衛,剛往外跑出幾步,就迎面撞上一人。她身形搖晃摔倒在地,被她撞到的那人卻紋絲不動,彎腰攙住了她的手臂。
“夫人小心。”
頭頂上傳來了一道幹淨溫和的聲音,像是秋日湖水般清澈,聽着就叫人無端安心。
她愣愣擡眼,連星茗眼角微彎,又重複了一遍:“夫人請小心。”
這一笑,滿屋子都亮堂了不少。
婦人呆呆看着連星茗的臉,只覺得平生從未見過這麽好看的人,黑發白膚,漂亮杏眼中點綴着柔和的關懷,那只攙扶她的手淨美無瑕,叫人不敢冒昧觸碰,唯恐髒了他的手。直到郡守的斥聲傳來:“大膽!見到仙人還不快下跪!”
婦人被吓醒,敬畏跪下。
她惶恐不安,膽怯出聲詢問:“敢問仙人,為何奴家也有嫌疑?奴家從未接觸過阿笙啊!”
連星茗:“……”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
大廳正中間擺放着一具蓋有白布的屍體,正是阿笙。阿笙的父母跪坐在屍首旁邊,害怕地縮着腦袋,連頭都不敢擡。
裴子烨走了過去,直接當着兩人的面掀開白布,掩着口鼻蹙眉細看屍首。
那兩人低頭瞥見女兒七竅流血的慘狀,霎時間眼前一黑險些當場暈過去。
好在他們暈過去前,裴子烨蓋上白布,起身冷酷說:“除障從不問做沒做過,只看想沒想過。”
郡守夫人愣住:“何、何意?”
裴子烨最沒耐心,轉頭沖連星茗揚了揚下巴,“你來解釋。”
連星茗:“……”要命了,我解釋什麽啊我,在場所有人裏面,沒有誰比我更懵逼!
他只能硬着頭皮胡謅道:“一切萬法,皆從心生,心無所生,法無所住。不住法者,謂照見身心法相空也。”
“……”屋子裏詭異安靜了。
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
郡守不明覺厲,拱手恭維道:“不愧是仙人,此等境界非常人能及。”
裴子烨瞥眼看他,“你聽懂了?”
郡守頭很鐵:“自然!這句話的意思是……意思是……呃……”
裴子烨無情戳穿:“你沒聽懂。”
郡守:“……”
連星茗心中汗顏,你們當然聽不懂了!因為這是佛教禪語,佛子以前天天在他耳朵旁邊念叨,聽得多了就背下來了,他自己都沒搞懂是什麽意思。
裴子烨皺眉看過來,“你師門是怎麽教你的?連障妖本質都沒弄清楚,就敢讓你出來歷練。”
連星茗:“不瞞前輩,晚輩就是師門的門主……”
一名修士卻不知曉障妖本質,若是道聖在此,估計已經循着蛛絲馬跡發覺他這個人很不對勁了。但裴子烨只是無語看他片刻,認真建議:“有你這種門主,你們門派幹脆早點解散。”
“……”建議很好,十動然拒。
“你可知四苦為哪四苦?”裴子烨再次抽查。
這題連星茗總算會,立即道:“愛別離、怨憎會、五陰熾盛、求不得。”
“可真厲害,連這個都知道。”裴子烨嘲諷了一句,才滿臉不情願講解障妖的本質。
他耐心不佳,講起來也是簡潔至極,但連星茗還是半蒙半猜的聽懂了。
凡人在世有四苦,正是這四苦,讓一個完整的人開始出現纰漏。執念越深,纰漏越大,障妖會尋找纰漏最大的人,附身在這個人的身體裏面,被附身的人往往不會發現自己已被附身,因為他們的身體還是康健如常。
但這會導致那些引起他們執念的人出事,随着時間流逝,相似境況的人也會被牽連。
放在當下來看,便是有人對死者阿笙有執念,那個人便是被障妖附身的兇手。
不看做沒做過,只看想沒想過。
因此即便郡守夫人從來沒有見過阿笙,也不妨礙她成為此案的嫌疑人之一。
郡守指着婦人罵道:“我早就知道你是個毒婦,面上從不過問我納妾,心裏卻嫉恨不已。這不就正好對上了四苦之一的怨憎會?你心中嫉恨阿笙,卻不得不與她共處!”說着他就叉腰,一副牛氣轟轟清官斷案的模樣,裴子烨冰涼削他一眼,郡守立即歇了氣焰,谄媚縮脖子笑。
裴子烨又轉眼問:“郡守寵妾滅妻,你可曾恨過他與一衆小妾。”
“……”郡守夫人伏地顫抖,她不敢對仙人撒謊。
裴子烨又問:“恨到不想與他們同處一室,卻又不得不共處?”
郡守夫人眼眶一紅:“奴家……奴家……”她猛地磕下去放聲啼哭:“奴家絕不可能被障妖上身!奴、奴……求仙人們饒了我!!”
這是自己都不确定有沒有被障妖上身了。
“符合四苦之一的怨憎會。”裴子烨冷冷下令:“押下去。”
兩側侍衛強行架起郡守夫人,将其往外提出幾步,郡守夫人掙脫侍衛一下子撲倒在連星茗的腳下,無助哭求:“仙人救救我——我真的沒有做過!不,我連想都沒有想過——”
連星茗将她扶起,含笑安撫:“夫人不必惶恐不安,現在兇手是誰還不能确定。等明日将阿笙重新送嫁一次,才能真正确定。”
“明日重新送嫁?”郡守夫人愣了。
連星茗笑道:“是的。若夫人未被障妖上身,便不會被障妖驅使毀掉送嫁之事。”
郡守夫人稍稍心安,被帶走時不再哭嚎,甚至還感激不盡沖連星茗拜了一拜。
裴子烨皺眉,盯着連星茗看。
“虛僞。”
連星茗佯裝不安:“請前輩明示。”
裴子烨緩緩眯眼,一語道破:“你在故意提醒她,明日阿笙會被重新送嫁。”
連星茗是真冤枉:“……前輩想得太多了,我只是想要安撫那位可憐的郡守夫人。”
“是不是你自己心裏清楚。”
裴子烨轉過身不再看連星茗。
胸腔灌滿了酸澀,呼吸也變得急促。
像這種面熱心冷之人十分少見,可是三千年前,他也曾遇見過一位。
這種人的心,旁人怎麽捂,都捂不熱。
郡守夫人這個嫌疑人被帶下去後,大廳中還剩下另外一方嫌疑人,正是死者阿笙的父母。這兩人原先一直面露驚恐不敢出聲,直到聽見“送嫁”二字,才瑟縮擡起頭。
話語間帶着濃重的鄉音:“俺女兒都已經死了,怎麽出嫁啊?”
明日出嫁,是由連星茗作為誘餌出面,并不是真的要送嫁阿笙。可對着嫌疑人當然不能這樣說,郡守直言:“把屍體搬進花轎裏。”
“……!”夫妻二人一驚。
凡人對于“入土為安”看得很重,如今女兒死于非命,不能入土為安就算了,竟然還要折騰屍體到花轎裏送嫁……冥婚可是大忌諱啊!
是要遭天譴的!
但他們不敢出聲制止,其中一人瑟縮小聲問:“那俺能拿到補償的銀兩嗎?”
“……”裴子烨挑眉看向郡守,“這兩人又是什麽情況?”
郡守抹去冷汗道:“他們是擺地攤的,平日裏就做些筐筐簍簍,補貼家用。前些日子突然找到我,說要将阿笙賣給我,想換兩個破宅院,還要我許他們下半生榮華富貴。”
“你答應了?”
“答、答應了。”
如此,連星茗就懂了。
四苦之一的五陰熾盛,說的便是追求與現狀并不相符的事物,迷失自我。
裴子烨顯然也明白了,揮手讓人将其帶下去。臨走之前,那對夫妻心中驚懼,不敢直視仙人,還在小聲問郡守:“阿笙死了,大人之前答應俺們的榮華富貴還算不算數?要是不算數的話,俺家裏還有一閨女能賣,就是年齡小了點,才十一,再長幾年就能生娃娃……”
“走走走!快走!”郡守慌忙将他們趕走,誠惶誠恐走回來道:“鄉野村民難登大雅之堂,兩位仙人拿他們當個笑話看就好。”
頓了頓,他說:“阿笙那日坐轎子來,用的是納妾的規格。若是讓仙人做誘餌,還得換成娶妻的規格,不知道此事能否再延一日,這樣下官也好吩咐手底下的人準備。”
裴子烨不耐:“為何要換成娶妻規格?”
郡守一愣,轉頭看向連星茗。
小琴修墨發青衣容貌姣好,彎唇淺笑時通身的氣派,正是俗世中畫中之仙的模樣。
這樣的仙人,用納妾規格?
即便只是假婚假嫁,也屬實是在羞辱。
“下官怕唐突了仙人。”
“唐突又怎樣?”裴子烨煩不勝煩,不在意敷衍,“就按照納妾來辦,流程能省則省。”
冼劍宗大弟子将琴修們送去安住,來到大廳就聽見這麽一句話。他眼角抽了抽,上前為裴子烨找補說:“蕭道友務要誤會,劍尊前輩的意思是障妖不除,受害者只會越來越多,故而流程能省則省,這是為了城中的百姓在考慮。”
一般來說,劍修都直爽暴躁,這位大弟子長相樸實,性格也格外的敦厚。伸手不打笑臉人,連星茗拱手回:“道友言重。”
大弟子同樣拱手:“明日委屈道友了。”
“不委屈不委屈。”
“委屈的。”
兩人說着場面話,突聞後方門扉微動,裴子烨擡步走出大廳,頭也不回輕嗤:“毛病。”
“……”
“……”
前往客房的路上,大弟子還在道歉:“劍尊前輩并不是故意想折辱道友,實在是時間緊張,只能繼續沿用納妾的規格。”
連星茗是真的沒有放在心上,本來就是假婚假嫁,何必當真。他微笑圓場說:“裴劍尊這是顧大局而不拘小節。”
顧大局而不拘小節?
其實就是不放在心上而已。
大弟子心裏嘆氣,暗暗搖頭。
雖然并沒有經歷過那件事,可他也曾聽師兄弟提及過。當年兩國聯姻無比隆重,家家戶戶張燈結彩,需要過目的流程數不勝數。距離婚期越來越近,許多規章還未徹底确定下來,燕王便頭疼來試探,說有些不重要的東西可以省掉。
裴子烨當即暴起,拔劍讓燕王閉上嘴。
即便時間再緊張,他也事必躬親,興奮又謹慎籌備大婚那天的相關事宜。平日裏看本劍譜都嫌字多,那幾天卻捏着鼻子一遍一遍描寫婚書,拿劍的粗手數日不碰劍,只碰毛筆。
寫完覺得字跡不好看、排版不順意,便掀頁重來,非得寫到自己滿意才行。
寫到自己滿意還不夠,他還要拓印一份提前拿給搖光仙尊看,問後者喜不喜歡。待對方點頭,他才回去翻閱古籍凡書,千挑萬選要偷偷在最後添上一句。
漫天薄雪染盡落日餘晖,冼劍宗的一處小小屋舍,曾有一人奉上一顆澄澈的年少真心,将一句話反反複複寫了幾千遍,練了幾萬遍,方才面紅耳赤悄悄添上婚書——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想到這裏,大弟子看向連星茗的視線已經隐隐帶着點同情與憐惜。
“……”唉。
真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