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大燕與佛貍兩國聯姻,結親雙方分別為燕王義子裴子烨,以及佛貍二皇子連星茗。兩人尚在胎腹中就被訂親,本是件互利共贏的大好事,誰知道小孩呱呱墜地,竟是兩個帶把兒的。
兩個男孩子還怎麽成婚?
此婚約實在違背陰陽調和之道。然而兩國皇室的為難只持續了半個月,便迅速達成共識:為了大局,您二位還是将就将就吧。
“我将就個屁将就。娶個男子像什麽話,要娶你們自己娶!”在冼劍宗衆星拱月長大的裴子烨第一次得知自己居然有個小未婚夫,霎時間惱羞成怒,提着把劍就殺到了佛貍。
小未婚夫不在家,去哪兒了?
跑到蓬萊仙島修仙去了。
裴子烨馬不停蹄又殺到了蓬萊仙島,深夜的仙島宛若世外桃源,瑤池玉液細雨添香,一切都美輪美奂仙氣飄飄,只有他裴子烨被雨淋得像只落水狗,狼狽拔劍踹開門:
“哪個是連星茗?滾出來!”
神廟內靜悄悄,只有一單薄少年跪在蒲團上,遍布紅痕的手抖顫捧着顆靈桃。
聞聲,他吓得猛地一抖,愣愣回頭看。
裴子烨正要再逼問,對上視線時沉默。
很漂亮。
用漂亮來形容一個男孩子,好像有些不倫不類,但放在眼前人的身上,卻又驚奇的合适——少年姿容豔麗,一雙桃花眼宛如碧波湖水,勾魂惑人。這種長相就算穿件破抹布都能豔光四射,當然了,前提是忽略少年慘不忍睹的指尖。
他的十指均被霍開血口子,尚未結痂的傷痕橫七豎八遍布在指腹間,紅淤青紫與白皙膚色形成鮮明對比,觸目驚心。還不等裴子烨細看,少年就已經将雙掌藏到了身後,低聲問:“你是誰?”
裴子烨暗暗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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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萊仙島是仙門大宗,上上下下的修仙者都是正道楷模,從未聽說過體罰弟子的傳聞。
十指均被割裂,真是毒刑。
算了,反正和他無關。
他将劍指向少年的喉嚨,冷道:“我乃燕王義子裴子烨。此番前來是想找佛貍二皇子連星茗退婚,你只需要告訴我他在哪裏……等等,你哭什麽?!”裴子烨拿劍的手一抖,隐隐慌亂:“我說什麽了嗎?我什麽都沒說啊!”
少年紅着眼眶看着他,雙眼含淚我見猶憐道:“裴少俠所說的連星茗,我不認識。為避戰亂逃難至此,此時見到劍就心生恐懼悲切,觸景生情不免潸然淚下,還望少俠勿要介懷。”
裴子烨一個頭個大,憋着氣把劍收回鞘中,“戰亂……你是大燕子民?”
“如今大燕與佛貍均逢戰亂,兩國聯姻才堪堪可抵禦強國入侵,我是哪國子民還重要麽?不過是個漂泊無依的可憐人罷了。”少年擡手拭淚,皲裂的指尖潤入淚珠,更顯凄慘:“家中一百零八□□人,前日全死于戰亂,只有我一人僥幸逃出生天。”
裴子烨靜默,心中傷懷。
兩國聯姻為的便是達成戰略性同謀,以防止強國繼續入侵。戰亂一日不平,天下的可憐人只會越來越多,何時才能國泰民安。
正傷感時,眼前少年啼哭哽咽道:“聽聞兩國即将聯姻,我這心中喜不自勝,還以為戰亂終于能結束。誰知逃難至此,仙島上上下下的人都告訴我,與其在這裏癡心妄想,還不如早些攢錢為自己買塊墳地。”
裴子烨:“他們說話怎麽這麽難聽!好端端地為什麽要讓你買墳地?”
少年凄苦搖頭,慘然一笑:“因為二皇子根本就不認同這樁婚約。他說——我貴為皇子,生來便是上位者,憑什麽要為子民犧牲自己的婚姻,我只需要會享樂、會增加賦稅就行。”
“……真是、真是厚顏無恥!”
裴子烨難以置信,這竟然是一國皇子說出來的話!
他滿是愠怒說:“生為皇子,更應該擔責。百姓本就遭受戰亂之苦,我等修仙者雖不能參與凡人戰局,卻也萬萬沒有亂世享樂的道理。”
少年苦笑:“可是裴少俠今日殺氣騰騰而來,不也是來退婚的嗎?”
裴子烨靜了片刻,蹙眉說:“我原先只是不想娶男子,今日聽你這麽一說,突然覺得此想法幼稚至極。罷了,這婚不退也成。”
少年聞之驚喜,起身感激不盡盈盈一拜:“裴少俠願做出如此犧牲,可見是個心懷天下的善心人!”裴子烨被誇得心虛,俊臉一紅,剛準備張嘴謙虛幾句,砰——
一個靈桃從少年的後腰處掉落,咕嚕嚕滾到兩人之間。少年迅速彎腰撿起靈桃,沉默幾秒鐘,眼眶濕潤感傷說:“這顆桃子還是我從家中桃樹上摘來,為此雙手被枝葉劃爛,如今桃子仍在,桃樹與家,卻再也不見。今日見到裴少俠此等大公無私之人,我便知道這顆我一直舍不得吃的桃子,總算是有了歸處。”說着他兩指一掰,把有桃核的半邊遞給裴子烨,“古有分桃美談,今有草民分桃敬英雄,少俠請!”
裴子烨被誇得暈頭轉向,接過桃子,只覺得手中的半顆桃子重愈千金。
愛國愛民之心,便是這樣沉重。
擡眼瞧見少年依舊淚濕衣襟,裴子烨關懷問:“你怎麽又哭了?”
少年搖頭:“唉,裴少俠雖大公無私,可那二皇子可不如您格局大。草民擔心……”
話還沒有說完,裴子烨就怒道:“我一個燕國義子都要為國捐軀了,他佛貍正統皇室血脈,還好意思推三阻四?你放心!他若不服,我親自上門把他打服!這婚不結也得結!”
“裴少俠果真是個大英雄!”少年總算是展露笑顏,桃花眼彎起勾心動魄。又突然面色微變,上前幾步将裴子烨強行拽到窗邊,一口氣說:“不過打服二皇子倒也不必畢竟人家是個琴修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身嬌體弱挨了一下保不準要原地去世,我這邊來人了裴少俠遠走不送!”
裴子烨被急匆匆推出窗戶,莫名其妙又淋了一頭的雨,“什麽——”
少年:“桃核種下地就會長出桃樹苗苗,等長出苗苗時,戰亂也就平息了。草民代家中一百零八號亡魂感激裴少俠的仗義犧牲,告辭!”
窗戶“啪”一聲合上。
裴子烨單手抹掉臉上的雨水,心中熱血翻湧豪氣沖天,恨不得就地耍套劍招。
是也!
身為有能人士,自當報效天下!
還好今日先遇到了這位凄慘可憐的少年點撥迷津,不然恐怕會釀成大錯!
他提步想冒雨離開此地,窗戶後面卻傳來了隐隐約約的清寒聲調:“你又偷吃祭桃。”
“…………”
裴子烨低頭看了眼手中的桃子,一晚上暈頭轉向的腦子總算是清醒了點,撥了撥桃身,下側赫然一個貼上去的繩頭小字标簽:神廟祭品。
裴子烨:?
他緩慢又遲疑地放下了提起來的那只腳。
一聲忍俊不禁的輕笑順着窗縫隙鑽出,似毛茸茸的羽毛輕輕從耳廓上勾過。哪裏還有半點兒我見猶憐的凄苦?少年的語調變了,散漫驕矜又貴氣,非金山銀山養不出這種格外欠揍的氣質。
“怎麽我每次偷吃的時候都被你發現,師兄,老實說!你是不是也經常來偷吃?”
“……并無。你近日過度練琴,十指皲裂。師父讓我給你送藥。”傅寄秋冒雨而來,衣衫卻幹淨整潔,一塵不染。他偏眸盯着滿地雨水痕跡,神色淡淡問:“方才有人來過?”
連星茗學着他冷冰冰說話,“并無。”又眉開眼笑将手伸到他眼下,軟聲撒嬌:“手疼,要師兄給我塗藥。”
傅寄秋垂眸,語調平穩:“連星茗。”
連星茗這才一拍腦門,正色說:“沒有人來啊,噢——剛剛跑進來一只落水狗,到處竄,竄得滿地都是雨水。唉!”
“……”落水狗?
屋外淋雨的裴子烨黑臉,把桃給攥碎了。
連星茗!
少年竟然就是連星茗。
被愚弄至此,他憤怒轉身将手搭在窗戶板上,剛想跳回去當面對質。
傅寄秋開口:“聯姻之事。”只是說了四個字,他就突兀地停住。
窗外的裴子烨也頓住,眼皮跳了跳。
寂靜足足持續了十幾秒,連星茗茫然開口問:“師兄有話想說?”
傅寄秋偏眸并不直視他,聲音透着微微的沙啞,聽不出情緒的起伏,“大燕的拟婚書已送至蓬萊仙島。聯姻之事,你……你如何想。”
“如何想?到日子就成婚呗。”連星茗吊兒郎當跳坐到祭臺上,翹着二郎腿啃了口桃子,“我若借蓬萊仙島之威退婚,這樁婚約便會落到我皇姐的頭上,那她一輩子的幸福可就葬送了。”
“你的人生就能随意葬送?”
傅寄秋面色微沉,薄唇幾近抿成一條線。
這同樣也是裴子烨想問的問題。
連星茗機械嚼了嚼口中桃肉,沉默片刻才笑說:“不是我就是皇姐,不是皇姐也會是其他人,總歸有人要作出犧牲。若是人人都高高挂起事不關己,戰亂何時才能平息?再說了,将士們抛頭顱灑熱血,尚不能全屍還鄉,我一紙婚書便能讓千萬人不必上戰場,比起他們犧牲性命,我就和人成個親,算得了什麽。”
他聳肩說玩笑話:
“為了佛貍,就算成親對象是個被雨淋成醜狗的硬邦邦男兒郎,屆時大紅燈籠高高挂,紅燭一吹,我也能當那是個嬌滴滴的美嬌娘。”
那夜裴子烨歇了對峙的心思,黑着臉一路冒雨趕回了冼劍宗,再未提過退婚之事。
噠噠。
馬蹄聲逐漸清晰,記憶中的陳年舊事被擊掌聲拍散,兩側的紅嫁衣變成了漆黑夜幕中的唯一的鮮亮。裴子烨擡起手掌死死按住滾燙的眼眶,自嘲發笑:“還真是……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桃核種下地就會長出桃樹苗苗,等長出苗苗時,戰亂也就平息了。
當年連星茗分給他的那顆桃核,在連星茗死去的那一年,終于長出了亭亭鮮綠的嫩苗。
“騙子。”
裴子烨勒馬,面無表情看向郡守府。
隊列最末,馬車內。
“……後來啊,就在成婚當日,搖光仙尊單方面退婚,當衆撕毀婚書,砸聘掀轎。一人一琴,就将裴劍尊的二百多名同門師兄弟殺了個幹幹淨淨,斬頭剝皮抽筋拔骨,裴劍尊重傷無力阻攔,倒在其後眼睜睜看了全程,何其崩潰?那一天冼劍宗血流成河,大雪冰凍住滿門腥血,足足三日不化!”
“這就是震驚後世的‘冼劍宗之恥’,一襲血衣一把災琴,搖光仙尊自此一戰成名。”
蕭柳說完,長嘆一口氣:“裴劍尊至今還耿耿于懷,不曾放下。”
世子瑟瑟發抖驚叫:“好狠心!”
蕭柳:“是的。不知道搖光仙尊為何會突然變卦,翻臉無情再不認這樁婚。”
世子:“我說的是斬頭剝皮抽筋拔骨好狠心!”他急切尋求在場另一廢物的共鳴,只見連星茗拿書擋臉,搗蒜點頭:“啊對對對。”
世子納悶問:“你為什麽拿書擋着臉?”
書後傳來長籲短嘆的聲音:“多吓人啊。吓得我都不敢繼續聽了。”
“……就你這個鼠膽子還去做誘餌。”世子愁眉苦臉道:“完了啊,聽完這件事,我感覺咱們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裴劍尊了。如此血海深仇,難怪他恨搖光仙尊,甚至遷怒所有琴修。”
蕭柳道:“不。”
“?”
“蕭某認為‘恨’一字太過單調。”他沉痛搖頭,動容說:“裴劍尊更難以釋懷的,恐怕還有搖光仙尊至死,都未能還上的那一樁婚。”
連星茗:“……”
好端端的小孩,怎麽就長了顆戀愛腦。
他掀簾,擡眸就看見裴子烨動作利落翻身下馬,臭着臉沖這邊重重挑了下眉。
像是在說:垃圾,還不快滾過來。
什麽至死都未能還上的婚,這不是馬上就要還上了麽?
還是由這個前未婚夫親自送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