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 第往昔
◇ 第46章 繁花鎮 往昔
劉夫子的家就在書塾旁邊,昨日他突然失蹤,來不及通知學生,今日還是有不少人早早抵達書塾。
聽聞劉夫子昨日受驚,卧床不起時,部分人收拾文具直接回家玩樂,但也有不少人留在書塾裏看書。
少了劉夫子往常的訓斥聲,一時間,書塾中顯得靜悄悄的。
趙樁一早就看見了師徒兩,擱下書出來。
“你們來找劉夫子?”或許趙樁自己都沒有發現,他的臉色一片蒼白,這種情況下還要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十分無力。
君臨微搖了搖頭,“不,我是來找你的。”
趙樁的臉又白了一度,偏偏又極力讓自己看上去鎮靜。
“君……不,仙長找我有何事?真是的,麻煩您跑一趟,讓宋宴傳個話就行。”
君臨微只淡淡說了一句話,如同晴天霹靂砸在趙樁的心頭。
“麻稈兒在哪裏。”
趙樁突然擺出一副不耐煩的神情,“他昨天翻到人家碼好的稻草堆裏睡着了,現在還沒醒。”
不知君臨微話中哪個字觸到趙樁的神經,他一副不願多說的樣子,哪有之前恭敬的态度。
宋宴面前哪裏能容別人如此輕慢師尊,當下變了臉色,上前想給趙樁一個教訓,好不容易才被君臨微攔下安撫住。
君臨微一手攥着宋宴不讓他向前走,一邊轉向看着趙樁,只發出了疑問。
“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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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樁卻再也撐不住似的,蹲下掩面,膝蓋上傳來陣陣泣聲。
見趙樁突然間崩潰,君臨微心下有點過意不去,檢讨自己是不是太過咄咄逼人,前方傳來劉夫子的聲音。
“趙樁,既然他們已經知道原委,就不要硬瞞着他們了。”
只見劉夫子撐着一根拐杖,顯然是聽到外面起争執,匆忙趕過來的。
君臨微一臉歉意,“貿然打擾,十分過意不去,若是夫子有任何難處,在下定當全力以赴。”
“不過是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不過,你們若是想聽,就随我前來。”
君臨微繞過趙樁時,對方像蘑菇埋進地裏,不願探出頭來,君臨微還想說些什麽,前方劉夫子的聲音就傳過來,“他昨天憋了一整天,姑且讓他發洩一下,免得郁結于心。”
君臨微就不做聲了,跟在劉夫子後頭進了他家的院子。
劉夫子将燒好的熱茶倒了兩杯出來,分別遞給君臨微和宋宴。
劉夫子遞給宋宴時,對方乖巧坐在椅子上,想到這是書塾裏最勤奮而有天賦的得意門生,劉夫子想摸摸宋宴的頭,卻被他不留痕跡地偏過頭躲掉。
劉夫子不禁失笑,“只有你師尊摸得,我便摸不得。”
可宋宴說什麽都不讓劉夫子摸他頭發,劉夫子也沒有過多糾結,直接提了正事。
“你們應當猜到了我的真身。”說是你們,但劉夫子只盯着君臨微一人看。
見君臨微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劉夫子心裏也松了一口氣,他沒有百分之一百确定君臨微的态度,換言之,若君臨微與他想象中的性格不同,這時又是一番血雨腥風。
好在君臨微的臉上沒有出現任何異色。
他與其他一見到妖族的修士不同,劉夫子在心中想到,終于卸下心防,打算将所有事情和盤而出,不過,在此之前,劉夫子先抛出來一個問題。
“你們知道繁花鎮與別處最大的不同在哪裏嗎?”
不同?
關于繁花鎮的種種細節浮上心頭,他一一看過去。在此地待了足月有餘,君臨微當然知道這裏與尋常的鎮子不同。
夜晚不點燈,遇見不相談……細心看,就能發現繁花鎮有許多旁人覺得詭異的地方。
可是,君臨微并不認為,裏面有任何一點值得劉夫子提出來單獨說。
君臨微還在思考自己是否遺漏了什麽地方,宋宴卻開了口。
“妖族。”
君臨微聞言擡頭看了一眼宋宴。
妖族,他當然知道繁花鎮有妖族藏匿于此,而且藏得極其隐蔽,如果不是自露馬腳,君臨微都沒有察覺。甚至,面前的這個提問題的,也是妖而非人。
宋宴又補充了一句,“所有人,身上都沾染了妖族的氣息。”
君臨微把着茶杯的手頓時停在空中,這事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再看劉夫子,臉上流露出贊許的神色。
對方不禁感慨道。
“不愧是仙君的弟子,果然洞察過人。”
宋宴沉默着沒有說話,君臨微在心裏擦了一把汗,這事與我無關,沒有想到的是,宋宴對于妖族的敏感度。
不過,眼下,還是将注意力轉移到劉夫子将要講的這一番話中。
劉夫子端着紫木制成的茶杯,輕啜一口。
白氣氤氲,使人看不真切他的眉眼。
君臨微恍然發覺,褪去教書時的滿身疲憊苦勞,劉夫子一襲青衫下,裹着铮铮的風流骨,如同看淡紅塵的世外客。
現如今,他将不堪往事從歷史長河中重新撈起,講與後來者聽。
“繁花鎮,自古以來,就是人妖和諧共處的桃花源,烏有鄉。不管是人還是妖,在這裏紮根了百年千年,偏見争執,在這片土地的見證消失得幹淨。如果,沒有後來的一切發生……”
在劉夫子繪聲繪色的講述中,一副美好到與這個世俗格格不入的水墨丹青圖徐徐展開。
身影跨越到所有事情尚未發生的亘古,君臨微仿佛置身于一個寧靜祥和,沒有争吵沖突,沒有爾虞我詐的古老村落中。
那時的繁花鎮還沒有十裏繁花道這處景觀。
溪流從山中傾瀉而下,鮮花開遍山野,有婦女在漿洗衣服,旁邊蹲了只抱着胡蘿蔔啃的兔子精,遠方,白虎妖在和青壯年相撲,樹上站滿了麻雀精喝彩。
名與利,權與勢,還沒靠近山野就消失得徹底。
後來,熊妖幫人們搬來石塊,木頭,搭建起繁花鎮的雛形。遠道而來的旅者在此地安居,撒下可使人溫飽的種子。
肉眼可見,這片土地上的生活正在越變越好。
當一塊石匾安在村口,上面有最手巧的匠人刻下的文字“繁花鎮”,所有人都開始歡呼。快樂融入他們的血肉,也浸潤了這片土地。
沒有誰知道,這片祥和到最後為什麽會變質。
恃強淩弱,欺善怕惡,商隊帶來了更為便利的工具同時,也讓曾經消失的惡重新回到繁花鎮。但尖銳的矛盾尤以人妖之間的沖突為甚。
人想要更多的耕地,更多的房屋,更多可以為他們帶來利益好處的一切。為了從商隊中得到繁花鎮所沒有的東西,有時,他們不惜犧牲一些看起來不那麽重要的東西。
耕地擠兌了妖族栖身的居所,房屋侵占妖族睡眠的森林,妖也會納悶兒,明明和之前一樣,在林野間嬉戲玩耍,現在為什麽兩腳獸要站出來阻擾他們呢?
某天,繁花鎮又來了外人,矛盾爆發了。
語畢,劉夫子悠悠問到,“你們知道繁花道的由來嗎?”
君臨微和宋宴互相看了對方一眼,外界傳說的一見鐘情,癡男怨女,本該是一件令人樂道的風月事。
只是,聽劉夫子方才的話,事情并不像傳聞中那麽簡單。加上麻稈兒失蹤成謎,事情未完待續,君臨微心下有些着急。
只是這番話似乎耗盡了劉夫子所有的力氣,他的面容有些倦怠,阖上眼,連呼吸都變得很輕,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
半晌,劉夫子像是突然被驚醒一般睜開眼睛,看向君臨微時眼神中還帶着些許茫然,良久才回過神來。
像是做了一個很長很不想回首的噩夢,劉夫子聲音中透着虛弱,面容蒼白,隐隐看,眼中還帶着懼意,眼眶微紅。
“不小心多講了一些,有些累了。我身上被設下禁制,剩下的沒辦法說出口。”
君臨微不好過多打擾劉夫子的休息,連忙起身說道。
“夫子好好休息,我先帶宋宴走。”
劉夫子也不避諱房間裏還有人,直接變化作一只碩大的灰兔,跳上床頭,把整個身子裹進被子裏。兔腿上凸出一塊異色的皮膚,可不就是昨晚趙樁撿到的那只。
等君臨微左腳邁出門檻時,聽到床上傳來悶悶的聲音,“江老太,她是整個鎮子中最清楚的人。”
等君臨微從劉夫子的家中出來,之前在門口蹲着的趙樁早就不見蹤影。
君臨微自然不認識劉夫子口中的江老太,宋宴更不可能知道,于是,兩人打算在書塾中找知情者詢問。
正巧碰見了準備偷溜出去玩的二花,對方聽到問題後,疑惑之色浮上臉。
“怎麽,你們也去找江老太?趙樁剛剛碰見江老太,兩個不知道聊了些什麽就走了。”
聽到這裏,君臨微連忙追問道。
“你知道他們去了哪裏嗎?”
“我哪裏曉得這麽多。”二花撇了撇嘴,“頂多知道江老太住在哪裏。”
君臨微聽了,也沒有強求,拿着從二花那裏得到江老太的地址,離開了書塾。
等順着二花給的地址找過去,看到朱屠戶從窗口潑下一桶洗菜水時,君臨微這才發現,江老太的房屋幾乎挨着朱屠戶住,和劉夫子那邊,卻相隔了大半個鎮子,君臨微若有所思。
江老太的矮小破木屋和隔壁窗明幾淨的大院子并排,對比十分明顯。
從二花那裏聽說,江家可是繁花鎮中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天有不測風雲,江老太中年遭遇變故,家人離散,富貴往事如雲煙,一散而空。
宋宴上前敲了敲門,居然聽到回應,看樣子,他們運氣很好,江老太在家。
不一會兒,屋內有人向門口走來,“吱呀”一聲,古老陳舊的木門有了動靜。
萬萬沒有想到,開門的人會是趙樁,他的眼眶還是紅通通的,像極了紅眼的兔子,氣色卻比之前見好了許多。
看到這,君臨微也輕松不少,趙樁這幅神态,麻稈兒應該沒出事。
果然,江老太的第一句話便将這個結果告訴他們。
“你們放心,麻稈兒現在很安全,過幾天就能回來。”
江老太年近古稀,臉上布滿了褶皺,像是一件被漿洗了很多次,布料不再光滑的馬面裙。
君臨微透過她,好像看見了一塊死木在歲月蹉跎下逐漸磨損腐爛。可她衣裳破舊卻齊整,舉止端莊有儀。
不難看出,年輕時的江老太,定是一位家境良好的大家閨秀。
任誰來,都要嘆上一句,造化弄人。
不知道江老太究竟遭遇了什麽,而今年老體衰,卻孤身一人,無兒孫環膝。
江老太對自己的處境泰然處之,沉入地底的一壇陳釀,放的時間久了,苦澀早就消散殆盡,只餘陣陣清香。
此時老奶奶還一臉笑呵呵地說道,“放寬心好了。”
這番話似有魔力一般,輕易就撫平君臨微心中的不安,不止是不安,萦繞多日的焦意也沉入了湖底。
江老太這時看了一眼趙樁,“是劉夫子沒有和趙樁解釋清楚,這小子剛才哭的稀裏嘩啦的,老太婆看不下去就多嘴了幾句。”
趙樁的臉頰上浮出淡淡的紅暈,人前哭成了男子漢心裏跨不過去的一道坎。
君臨微很快從趙樁身上收回目光,謹慎而小心地發出自己的疑問。
“先前劉夫子問我們是否感受到此地的不尋常,他還說,您是鎮裏最清楚來龍去脈的人。”
江老太拍了拍自己的膝頭,笑罵一聲。
“這灰兔子,淨把麻煩甩給我。”
臉色卻變得嚴肅,不複方才的放松。
江老太重重地咳嗽幾聲,緩緩的話語在君臨微的耳邊響起。
在悠長滄桑的嗓音中,君臨微看完了之前戛然而止的畫面。
歲月變遷,人妖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愈發凸顯出來。終于,當君王心血來潮抵達繁花鎮時,沖突不可避免地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