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夜歸零
夜歸零
護士過來換第二個吊瓶,禾念輕輕推開他,靠着座椅坐好。空氣中的沉默再度蔓延,她摩挲着自己的掌心,餅幹上的海鹽粒不小心沾到了指腹。她一面用紙巾擦手,一面輕聲開口:“不用道歉。”
商圻看向她的側臉,他很快領悟到這話裏真正的意思,所以即使有意克制,但聲音聽起來仍然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在發抖:“禾念,你為什麽總是口是心非?”
禾念聽到這句話,肩膀微微一顫,但并沒有轉頭。她看着手機中的外賣配送消息,沉默地打字回應禾苗發來的微信。輸液區空無一人,只有兩個人呆着的地方任何談話都極易帶上情緒色彩。
“我之所以不想告訴你分手的原因,不僅是我認為已經過去的事再追究沒有意義,還因為我已經不想再将精力放在戀愛上。我說過我們最多保持肉體上的關系,再進一步的關系我沒有精力維持。我知道這句話說出來不太合适,”禾念直視着對面的自動販賣機,聲音低下去,“但這就是我現在真正的想法,如果你覺得這樣做有悖于你的原則,那我們現在的關系還是結束最好。”
商圻瞳孔中仿佛有什麽東西跳動了一下,他半晌沒有說話。沉默地坐了一分鐘,他側頭看向她,壓到輸液管的右手擡起後抓住了座椅的扶手:“這就是你給我的回答?即使我們都心知肚明分手是因為外界因素的介入。”
聽到禾念這句話還不如直接被她再扇一個耳光,後者帶來的起碼只是身體的痛楚。他挺直的脊背彎了彎,垂頭看向光潔的大理石地面。地面上映出了上方冷白色的燈光,連同彼此沉默的臉都映得一清二楚。
“如果是前面我逼你逼得太緊,我道歉,你也把剛剛的話收回去。”
還沒到秋天,晚上已經有些冷,從輸液管中流下的藥水冷冰冰地輸入血管中。
“你沒聽懂我的話,我的意思是無論之前的事怎麽樣,我都不想再繼續戀愛了。你知道我很懶,精力差……再和任何人談戀愛都是一件讓我想想都很疲倦的事情,這就是這麽多年來我一直沒有再談戀愛的原因之一,尤其是還要為自己和對方的未來負責。假如我們複合以後,又出現這樣和那樣的問題,我們都會怪罪于今天的決定。商圻,你不是知道嗎——我和你分手的那天,你最痛苦的時候不是也想過要是從來沒和我認識就好了嗎?”
“你就當我自私,我确實是一個自私的人,不想承擔任何風險和責任。”
禾念低下頭,聲音像柳絮一樣飄過去:“商圻,我沒法對你,對我們的感情負責。”
她沒等他的回答,站起身來:“我去拿外賣。”
商圻看着她轉身離去的背影,猛地咬緊了牙關。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站起來,又被輸液架阻住腳步。因為動作的改變,插在血管中的針頭微微一動,手背頓時傳來一陣奇怪的酸痛感。他扶着輸液架喘了口氣,恨不得把禾念一把揪回來捏死。
禾念遇到困難就會睡覺,不想面對的事情就會逃避,愧疚的事情就會當作沒發生。他胸口像被塞了一個氣球進去漲得難受,身體不由自主地靠向椅背。或許在禾念看來,無論當年的事情真相如何,被牽扯進這些事中都讓她感到疲憊至極。他逼她逼得太緊了,以至于她現在的反應還是想逃。
他其實足夠了解她。
禾念在外面吹了一會兒夜風,拎着外賣回到輸液區時商圻的面色已經恢複如常。他喝着保溫杯中的水,在她坐下的瞬間擡頭:“糾正一點,我并沒有後悔和你認識。像後悔這種沒用且只能消耗自己心神的情緒,我不會讓它存在超過十五分鐘。禾念,我唯一後悔的事就是出國——我應該在你提分手以後每天跟蹤你,把你跟到不厭其煩,不得不和我坦白。”
他低眼,一只手撬開外賣盒,聲音異常冷靜:“這件事是真的後悔。”
禾念聽得眉頭直皺,她将勺子壓到碗裏,淡淡開口:“你不會的,你不會放棄你的前途。”
“一只手,我怎麽喝?”商圻唇角一動,接着她的話反駁,“在你提分手的一個星期前我已經和家裏表示過不會出國,我想象不出什麽樣的好前途值得犧牲我們的感情作為代價。”
這話倒是讓眼前的人有些吃驚。
禾念用勺子舀起一勺青菜粥,輕輕吹了吹。商圻不挑食,只要不是難吃到極點的東西都能接受。現在想想,他好像一直沒有特別喜歡的東西。從普遍的情況來說,大多數人都會有自己的喜好,但連莫征铎都說不出學生時代的他到底喜歡什麽。
好像做題、學習也是一種消遣,雖然表現出來像是一種對應試題目的熱衷。
“那幸好你還是去了,”禾念聲音很淡,“不然這七年我們說不定會相看兩生厭。”
商圻接過她手中的勺子,似乎忍着什麽一般皺了皺眉:“假設沒發生的事情只會讓自己陷入持續不斷的內耗中,相看兩生厭?只有你看我會生厭——以至于我把話說到這個程度,你還是不希望和我繼續。禾念,我對感情的态度不允許我只和你保持肉體關系。”
商圻的聲音頓了頓,目光像一團漆黑的霧奔向她的臉。
“我要你愛我。”
禾念用另一個勺子嘗了一口粥,她怔了怔,低頭避開他的視線。
良久,她才攪動起熱粥,聲音像被熱氣糊住:“我剛剛說了,我沒法對你,對我們的感情負責。就像你之前說的,我拍拍屁股就走人,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難道你不怕哪一天我又因為什麽理由把你甩開嗎?”
她尾音輕輕抖了一下,将舀起的粥送到嘴裏。
大廳內傳來急診夜班護士的腳步聲,醫院暗下來的燈光像她們的神态一樣疲憊。
“這次跟緊你就好了,”商圻低頭,像是在說一件很輕松的事情,“你沒辦法甩開我。”
她的聲音緊接着響起來:“所以說我們談戀愛得多累啊,分手都分不掉,我想想就覺得很累了。商圻,你別這麽固執,也別這麽讓自己難受。”
他沒動碗裏的粥,一動也不動地注視着她。讓禾念主動剖白真心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她的嘴裏永遠充滿各種可以讓自己心安理得躺平的理由和想法。他靜靜地看了幾秒,又轉過頭,毫無預兆地開口。
“按照你的意思,今晚以後我們要分道揚镳,”他拿起勺子,“禾念,如果你真的想這樣,我會尊重你的意思,希望你不要後悔。”
他忽然轉變的态度讓禾念吃了一驚,她沒應聲,喝了兩口粥才擡頭:“不會的。”
商圻沒有再回答她的話,也沒再喝那碗粥,平靜地轉過頭望向醫院的窗戶。兩個人中間重新變得界限分明,前來換吊瓶的護士瞥了一眼被椅子扶手分成兩個區域的毯子以及因為毯子分開而挪動的兩個人,忍不住開口:“病人不要再動了,針頭會脫落的。”
禾念輕輕吸了一口氣,将腿上的毯子全都蓋到他的腿間。
“好,麻煩你了護士。”
禾念第二天中午才到家,在醫院待了半晚上以後腰酸背痛。禾苗出門接她,很有眼色地沒有追問任何問題,更沒有追問商圻的事情,而是和她一起進門,在打開門的一刻做了一個大大的“請進”手勢:“姐,猜猜誰來了?”
站在門內的女人笑眯眯地看着她。
“禾雲?”禾念挑眉,聲音中的疲倦消散了一分,連忙改口,“姐,什麽時候來的?”
她和禾雲沒差兩歲,常常對對方直呼其名。
禾雲去隔壁幾個市旅游,她本來以為她會再轉幾天才過來,沒想到這麽快就回來了。以前姐妹三個感情一直很好,但工作以後見面的機會就少了,加之她們的奶奶人見狗嫌,即使是過年的時候她們也是盡量快去快回,所以能聚在一起的機會就少了許多。
“都玩了一圈了,沒什麽可玩的,”禾雲拉着她的手臂往裏走,“苗苗說你最近特別忙,我就沒過來。怎麽樣?這兩天閑着嗎?”
禾念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搖頭:“還是忙,廠裏有一批訂單趕着做。不過和我爸媽比還是不算什麽,我也就出出差,算不上多累。我媽才是和工人一起加班加點,比我這個打醬油的忙很多。”
“怪不得,嬸嬸說她最近沒空管你的事,但看你老是有心事,還發微信給我叫我幫忙開解開解,”禾雲坐到沙發上,“失戀了?”
禾念挑眉:“你說的是哪輩子的事情了。”
禾雲笑了笑:“嬸嬸叫我幫你物色物色有沒有合适的男孩介紹給你,還和我媽商量盡快給你介紹一個。我可是你這邊的,你說沒意思我就找個理由回她,你要說真想找,我還有好幾個男同學都沒結婚呢。”
禾念聽到這些就頭大,到廚房洗了一個蘋果,一邊吃一邊躺到沙發上:“你随便找個理由應付我媽吧,我懶得弄這些事。”
“姐姐,我姐身邊不缺男人,是她自己不想要,”禾苗在一旁搭腔,“我有一個同班同學還在追她。”
禾雲戳了戳她:“真的?”
“你聽她亂講,”禾念翻了個身,“單純怕麻煩,一個人過久了。”
“這種事随緣吧,我都沒找呢,”禾雲拍了一下她的屁股,“你要是過兩天閑着,我們去莆田玩玩怎麽樣?辭職以後才發現這麽多年祖國的大好河山我才看了多少啊,以前淨在那寫字樓裏悶頭當牛做馬了。”
“莆田?行,等這批小單子做完,”禾念吃着蘋果,舌尖有些麻澀,“我正好也想出去換換心情。”
她說到這裏,回頭看向正在一旁打字的禾苗,語氣一停:“苗苗,要是我等會兒走過去看發現你在給什麽人通風報信,彙報我的行程,你這個月的零花錢就會歸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