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臺風天
臺風天
,氣象臺預計今明兩天有中雷雨。
外頭的天空陰雲密布,再遠些的天邊,墨藍色的雲彩像是要馬上流下來。禾念挂斷電話,在工廠前的槐樹下吹風,一身的潮濕和黏膩終于被這陣涼風吹得蕩然無存。上午剛剛和阿根廷的客戶談完,下午就馬不停蹄來到下一家工廠。兩天加起來的睡眠不足八小時,她有些犯困。
身上的薄荷綠西裝裙被風吹得一鼓一鼓,她按下去,向裏走幾步,和工程師一起進了工廠大門。
合同已經簽過,設備安裝和調試也都已經完成。但工廠的老板算是她爸爸的老朋友,堅持讓禾念也跟着工程師過來一趟。這幾年這位老板已經從她們家訂了五臺升流式壓力篩,今天剛好有一臺舊設備出了故障。
不過是小問題,更換壓力篩轉子軸承就可以,工程師已經搞定。
“陳工,禾秘書,劉總讓二位先在辦公室等等,晚上劉總訂了餐廳。”
造紙廠偏離市中心,四周都是一眼看不到盡頭的村莊。禾念應下來,但打算自己到外面轉轉。她大學學的并不是相關專業,對這些業務還不算熟悉,能待在這個崗位上只是因為她發現本專業對口工作的平均工資水平還不如大學時家裏給的生活費高——
于是媽媽沉思後答:“就讓念念來給我當秘書吧。”
禾念沒拒絕,也沒同意,但莫名其妙地就成為了媽媽的秘書。
公司盛傳走後門進來的小姑娘确實是走後門進來的,誰讓老板是她媽媽。
造紙廠裏收回來的廢紙都分門別類地碼好擺在了天棚下相應的空地上,偶爾有一兩張廢紙會從紮帶外面掉出來。禾念轉悠到這裏,走到天棚底下。廢紙摞得不高,她走近去看,腳下踩到一張滑滑的紙。
似乎是廢書的一頁,油墨已經有點模糊了,細跟高跟鞋三厘米的鞋跟踩在了某一個字上。
禾念彎腰,看清了那張廢紙上的字。
《左傳·襄公二十五年》:且昔天子之地一圻,列國一同,自是以衰。
她拿着手機的手停了停,鞋跟踩在了那個“圻”字上。移開腳,灰色的鞋跟印将那個字蓋得完全模糊。其實如果看過前面的一句話,她不需要确認也知道自己踩到的到底是哪一個字。記住一些事情是本能,尤其是不太愉快的記憶往往在大腦儲存得更長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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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過頭,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将那張紙撿起來塞進廢紙堆裏。反正這些廢紙會被打成紙漿然後通過壓力篩分離雜質,再經過一系列的流程變成一張新的紙,原先的油墨會消失得一幹二淨。
細細的雨絲落下來打在了天棚上。
她嘆了口氣,轉身向辦公室內走去。
劉老板在當地一家有名的商務宴餐廳訂了雅間。餐廳的名字叫曲院風荷,院子裏養了一池荷花。這間包間靠近荷池,兩面洞開,窗戶換成了幾條垂下的白紗簾,正在晚風中随風搖動。
荷香滿院,風吹簾動,景象格外雅致。
阿根廷客戶是禾念媽媽一個在進出口貿易公司工作的朋友介紹的,她剛好也是劉老板的舊識,因此今天的飯局也邀請了她來。禾念叫了一聲呂阿姨,挨着她坐下,順勢看向她對面空着的位子。
今天還有別的人嗎?
倒也不是禾念對這些飯局敏感,只是工作以後參加的每個飯局似乎都有人帶着一些不單純的目的。例如每次吃飯都會有試圖給她介紹相親的叔叔阿姨,她人雖然看着好說話,但這種事情無一例外都會拒絕,拒絕的次數多了也麻煩。
這些人中不乏公司的老客戶,她不想讓媽媽太難辦。
“念念,最近在你媽媽手底下工作的怎麽樣?”
呂清拉着她的手問了一句。
禾念長得乖,就是不微笑的時候神色總是冷冷的,用大人的話說就是“想批評一下這孩子還得看她有沒有提前挂臉”。同事評價她看着性格軟但是好像很有原則,她也确實是這樣,堅決不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還會在人生大事上的選擇固執己見。
像一塊長着柔軟青苔的頑固石頭。
禾念乖乖點頭,同時低聲道:“阿姨,我媽讓我給您帶了一條長白山的野山參,等吃完飯我給您拿過去。”
呂清笑了笑:“都說叫你媽別破費送這些東西,吃都吃不完。”
呂清是北方人,禾念深知北方人送禮時的“撕吧”文化,誰還不會客套幾句。她趁呂清說出這次和她吃飯真正的目的之前開口,拉住了她的手:“阿姨,我有男朋友了,上個月剛交的,對我挺好的。”
坐在門口正對位置的劉老板聞聲擡頭:“小禾,有男朋友了?你看看,我就說晚了一步。我還和你媽媽還有呂阿姨說,這邊有好幾個不錯的青年才俊就等着給你挑呢。”
青年才俊,指五官都還在。
人還不錯,指暫時沒殺過人。
禾念微微笑了一下:“謝謝劉叔的好意,不過單了這麽久,就剛巧在上個月找到男朋友了。”
雅間的門在她話音落下的一刻被服務員推開。
禾念沒擡頭看,餘光瞥到灰色的身影似乎停在了她的身邊。她百無聊賴,活動了一下食指的戒指,擡頭看向那道灰影。淺黃色的燈光映出來人朦胧的側臉,不知為什麽,他似乎也在低頭看她。
目光交彙的一瞬間,燈光驀然亮了一些,禾念直視着他,仿佛被今晚的雷劈中。
身體僵硬的片刻,心髒好像變成一條被拉扯到極限的橡皮筋。
松手就會喘不過氣,擡不起頭。
商圻的目光只是從她臉上一掃而過,随後坐到了呂清的對面。她從似乎被涼水潑過以後的呆滞中回過神,試探着擡頭來确認是不是熬夜過後産生的幻覺。七年沒見的人在這種場合見到,她有理由懷疑這一切都是幻覺。
對面的人高大而英俊,和七年前的樣子相比其實沒怎麽變,只是更加沉穩和成熟。他上半身蒙在墨蘭淺淺的花影中,并沒有主動提起什麽,仿佛根本不認識她一般,側頭和旁邊的劉城易說話。
她的目光謹慎又小心,但還是會被對方察覺到。
他淡淡地擡頭看了她一眼,随後繼續和桌上的人打招呼。禾念喉頭一緊,心像被塞了一塊濕棉花進去一樣難受。她忍住落荒而逃的沖動,克制着自己臉上的表情——起碼別讓外人看到她臉上出現像是活見到鬼一樣的神情。
沒有鏡子,她自己也不知道現在的笑容是不是勉強,低頭看向呂清:“阿姨,我去一下洗手間。”
涼爽的風昭示着臺風的來臨,長廊上垂着的白色紗簾輕柔飄動。
禾念擰上水龍頭,擡頭看向鏡子,與她蒼白的面色一同映出來的還有那道挺拔的身影。
他靠着窗站,不知站在那裏已經多久。
雷聲響起,暴雨遮蓋了周圍一切聲響,從窗外探進來的夾竹桃枝遮住他的肩頭。他擡頭看向鏡子中的她,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好像已經将她打算倉皇而逃的念頭看到了底。
而禾念用冷水洗過臉,已經冷靜了不少。她鎮定地用紙巾擦着西裝裙上濺上的水珠,随後轉身走出了洗手間。
七年時間過去了。
只不過是少年時期牽過的手松開了而已,她不認為商圻這種人會因為這點小事再和她計較。
她捏着紙巾,從他身旁走過,又忽然停住。
商圻擋住了她的去路,陰影将她的身體完全包裹起來。
他沒說話,靜靜站了幾秒,然後從她身側走過,停下腳步的瞬間才側頭看她。
這幾秒太漫長,她像一張緊繃的弓被拉到極限。
禾念被這道目光釘住,沒辦法怪自己總是想逃,誰讓商圻從來就是有仇必報的風格,不過她還是覺得不至于。有誰會為了中學時期的愛戀報複,何況他這種人也不像是會為情苦惱的樣子。
那聲音也突然冒出來,就像沒有預兆就來臨的暴雨,在臺風天裏落下。
“禾念,恭喜你,交了新男朋友。”